这举动把小枣都唬了一跳,几乎想伸出手去扶了。

可心里到底还记着方才那卫公子的小厮斥责她没规矩的话,左右为难之下,不敢再多瞧一眼,只能战战兢兢地去小厨房煮羊奶。

姑娘有饮羊奶的习惯,在别庄里时,她也给半青姐姐打下手煮过几回,好歹知道火候和用料。

羊奶是新鲜刚产的,要用隔水的双层锅煮,加杏仁煮至沸腾再降温,反复三次,最后搅入白糖霜和玫瑰花粉。

等到小枣好容易煮好了奶端出厨房时,发现红黛竟然还在院中跪着。

屋内点了灯,姑娘正倚在窗边看书,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纤细的侧影,脖颈修长,姿态娴静,仿佛对庭院内的景象一无所知。

小枣纠结了好片刻,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端着奶进了屋。

“姑娘,羊奶晾的差不多了,您可要现在尝?”

“先放那儿罢。”

宜臻其实没有在看书,只是倚着塌在端详手里的怀表,眼神困惑,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听到小枣的话,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完全没有要喝羊奶的胃口。

今日一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件件里都掺杂着卫珩,她心里头此刻百般情绪萦绕着,也不知对他是感激多一些,同情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

月色清华,风送清笳,院中的树影在笳声中随风晃动,在凉阶上留下道道斑驳。

少女倚窗沉思了好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去把红黛喊进来。”

屋子里就小枣这一个丫鬟,方才一直没有人让她做事,她就只木讷地守着那壶羊奶,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旁的。

听到姑娘这一声吩咐,心下立刻松了一口大气,劫后余生般地行礼出院子里去了。

不晓得是为何,每每在姑娘面前,她便总紧张的很,连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

若有旁的姐姐们在还好些,方才只有她一人,她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好在现下总算可以把红黛姐姐给喊进屋了。

可是——

“姑娘。”

身姿窈窕的大丫鬟进屋后又直直跪下来,额头抵着地面,凄风苦雨道:“奴婢知错了。”

宜臻抬起眸,静静地凝视了她半刻,神色未改,语气很平静:“你是由他送进府的,还是进府之后被他收买的?”

这个他是谁,宜臻没有明说。

但红黛心里一清二楚。

“奴婢是......是卫公子送进府的。”

她俯趴在地上,嗓音微颤,“奴婢幼时在草原上遭过一场劫难,是卫公子救了奴婢,教了奴婢半年的规矩,就把奴婢送来了祝府。”

“他把你送来祝府,是想让你做什么?”

“奴婢不知。”

红黛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奴婢在姑娘身边伺候了四年,从未和外头有过联系,卫公子也从未吩咐过奴婢做任何事。今日是卫公子的仆从已经硬闯入了府中,又说有极要紧的事儿,只望见姑娘一面,奴婢不得已只能答应。姑娘,奴婢......奴婢不敢有二心,也从未背叛过姑娘。”

宜臻弯弯唇,语气极淡:“你还要如何背叛我呢?对我来说,你欠卫珩一条命,已是最大的背叛了。”

确实。

早在她到五姑娘院里的时候,上头的嬷嬷便拿来了名册要她把前尘都道清楚。

名姓籍贯自不必说,还有往事纠葛,未尽的恩怨,都要一一记录在册。

她隐瞒了卫公子与她的救命之恩,就像隐瞒了随时会从背后射来的一支冷箭,万一哪天卫珩携恩图报,让她做些什么对祝府不利的事儿,她是做还是不做?

若不是担心这些,姑娘又何必让底下的丫鬟把过往旧事都记录在案。

红黛一个字也无法反驳,认认真真磕了头,忍住泪意:“奴婢知错了,任凭姑娘如何处置奴婢,红黛都毫无怨言。”

姑娘最不喜底下人犯事了后在她面前落泪,要是哭哭啼啼的,三分错也会变成十分。

事实上,她在祝府里伺候了四年,姑娘从未苛待过她,逢年过节也都惦念着她,整个祝府里,没有再比在五姑娘手底下做事更舒心的。

红黛这个名字,还是姑娘帮她取得。卫公子于她有救命之恩,姑娘却于她有再造之恩。

她如今才明白过来,当初卫公子遣人送她入祝府时,从未说过要让她隐瞒前程,是她自己自作聪明,才落得如今这情境。

“你下去罢。”

五姑娘似是倦了,揉了揉眉心,不愿再多说什么,“听说你嫂子过几日便要生了,妇人生产,总要有个亲近的人在一旁帮忙才好,你回去搭把手,等家里空落些了再回来。”

红黛伏跪着的身躯微微一颤:“是,奴婢知晓了。”

宜臻的视线又落回到手里的怀表上,转了一面摩挲着侧边的转纽,神情静静的,瞧不出任何情绪。

.......

“卫珩亲启:

今日方得知一事,难以按捺,特来信征询。我身边有一丫头红黛,听说你与她有救命之恩,四年前特将她送至祝府,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如今她成了我身边最得看重的大丫鬟。我今日才知晓此事,于我来说,此事严重的很,你或许不知晓......”

“卫珩亲启:

不知近来可好,令堂一事,切莫太过记挂在心。她与我说,一切于她反而是解脱,让你很不必为此悲痛怀疚。另有一事,我身边的丫头红黛,不知你是否知晓......”

“卫珩足下:

匆匆一面后,久未寄信,不知你近来如何。京城如今入秋,气候渐凉了,倘若通州也是如此,初秋最易受寒,莫忘添衣......”

揉掉。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桌案上已散落了十几个纸团子。

全是宜臻写废了的信。

从一开始的怒火中烧,措辞强硬,到最后越来越瑟缩,扒拉扒拉写了一长串,也不敢提到红黛的事儿。

单从那越发颓软的字迹,都能看出她的没底气。

全因宜臻越写越觉得,卫珩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是责怪他当初救了红黛,还是责怪他后头给红黛找了祝府这去处?

从那丫头的话里听来,他也从未指使过她做什么,指责卫珩倒不如怪自己查不清楚了。

宜臻自小长了一双好眼,看人最准,是好是歹日久天长的,怎么也瞧出了几分。

红黛伺候了自己这么些年,处处妥帖,从未有过失职的地方,若说她真怀着什么坏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说不准,卫珩当初真的只是好心,送了个丫鬟来给她煮羊奶呢。

谁让她自己专写了封信去抱怨羊奶味膻,喝不入口。

就如卫珩所道,她在信里,把自己所有底儿都往外掏的干干净净,难不成到头来,还能责怪收信的人太贴心?

少女置笔不再写,把最后一张信纸揉成团,倚窗托腮,轻叹了口气。

心里一时是父亲的调任,一时是卫珩母亲临去前拉着她的手说的遗言,只觉惆怅极了。

最终还是小枣终于没忍住,揉揉困倦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姑娘,羊奶都凉透了,要不要奴婢再去热一回?”

宜臻不答她的话,也没去管那羊奶。

她瞧着院内如纱如雾的月色,好半天才轻声问她:“小枣,你家里可给你订过娃娃亲?”

小枣一愣:“订过呢。只是......只是后来又退了。”

“为何退了?”

“那时闹饥荒,他家粮食都被贼人偷去了,就来我家借粮。可饥荒年头,粮食那样珍贵,自己家都吃不饱,爹地自然不肯往外给,他母亲心中生了恨,怨怪我们见死不救,连半袋粮食也不肯借,就撕碎了婚书,直接退了这门婚事。”

宜臻微蹙眉:“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家就逃荒来了京城。”

小姑娘耷拉下脑袋,“再没见过了。”

因为半袋粮食就毁了婚书,这样的事儿绝无可能在官宦人家里头出现,宜臻以前自然没听过。

可今日听了,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稀罕。

市井小户的半袋粮食,乡绅地主的几亩土地,与大家世族的官爵千金,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旦牵扯到紧身的利益,世族怕是比农户们还要撕扯的难看些。

日后卫珩与她,也不知如何天上地下,身份颠个儿,这婚事今日他说退不了,日后未必也退不了。

年少时总纯挚些,经历世事多了,又怎知他不会遇上那半袋要命的粮食呢。

少女起身,解下肩头的薄毯,语气柔和:“既已成往事,就莫记挂在心,去了旧的才能有新的来。你是个有造化的,爹娘不在,日后我替你瞧着眼,你大可放了心,这院里的丫头,就没一个在婚事上亏了的。”

小枣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随意磕头,只诚惶诚恐行了礼:“谢姑娘,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永世不敢忘。”

“你们这些小丫头,不过就爱说些好话来哄我罢了。”

宜臻淡淡一弯唇,“谁知道嘴里有几句真话呢。”

“行了,你也下去罢。”

在小枣开口前,她挥了挥手,“这会子没什么胃口,这壶羊奶你端下去,不拘倒了或是热了自己用,都随你。”

小枣在宜臻身边呆的久了,越发明白为何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便是连她爹地曾经做工的地主家小姐,都整日里攀着要去世家大族里做丫鬟。

原是主子手底下随便漏下的几点好东西,就是外头见也见不着的。

更何况五姑娘这样从不苛待打骂下人的好脾性主子。

能碰上便真是百般运气了。

......

小枣退下去后,宜臻倚着塌,连发髻也未卸,便困倦地眯了眼。

半梦半醒间,她又想起了今夜在山上寺里,卫珩母亲与她说的话。

“珩儿看着淡淡的,谁也不放在眼里,其实最是重情,若是真上了心,就没命儿地把心肝也掏出去待人,自小我最怕他的便是这个。”

“他打从生出来,便比旁人要聪慧些,想的做的,便是连他外祖父也掺不得手,我不怕他庸碌没出息,唯独愁他性子太独,有仇必报,一点儿亏也不肯吃,日后总要遭罪。”

“这镯子是我娘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串儿是他生父放在我这里的,今日本该都给了他,可我不给他,给你,日后若有不好......日后他和他生父间若有不好,我盼着你能劝劝他。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他很不必牵扯进这样的纠葛里。”

那镯子是个极普通的木镯,只在镯身上雕了几只兰花,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木材,因为年头久了,还显得有些陈旧。

摩挲了许久,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那玉牌就珍贵许多了。

白玉质,凝润通透,牌体规整,双面剔地阳纹,一面雕以祥龙穿花图样,一面上部竖书“万寿无疆”,下饰古纹。

宜臻刚拿到手时,差点没吓得摔了。

念及方才卫夫人说的“生父”,她心里头隐隐有个猜测,却因为这猜测实在是骇人的紧,到底没敢再想下去。

毕竟以她的见识来看,卫珩几乎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人之一,如今立起来的那些个皇子皇孙,没有哪个比得上他。

史书上幼年时流落民间,而后成就大业的皇帝,也并不只有一位。

倘若......倘若真是她猜的那样。

日后整个大宣,怕是都要天翻地覆了罢。

.

宜臻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后,卫珩在祝府的角门处静静站了半刻,而后上了马,扭身朝来时的方向行去。

尼姑庵仍是静静的,只隐隐可望见山下逐渐靠近的灯火。

想来是那人受到了消息,这一刻才派了人来善后罢了。

少年轻嗤一声,收回视线,直接破门而入。

上一辈子,他甫一出生父母便离异了,生母出了国,很快又组建了新的家庭,几乎没有他见过几面。

他所感受到的所有的母爱,通通都是来自于卫夫人。

她或许软弱,或许愚笨,骨子带着封建的传统思想,不懂抗争和自立。

可这么些年的悉心照料,在卫珩心里头,早已把她当做了自己真正的母亲。

母亲的尸身,他是不会留在这尼姑庵里任人糟践的。

她那样干净纯善的人,来这世间匆匆一遭,受尽了苦楚,却并未享到多少福,若是死后还不能让她落个清净,他如何配做人子?

她定不愿埋入卫家祖坟,可那皇帝更不配祭奠与缅怀她。

倒是随意寻一处山间野林,自成一冢,也不用立碑,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

于母亲而言,便是最大的欢愉。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真的抽不出空来,欠的章节后面会慢慢补回来的。

第32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一首诗只抄了一半,窗外就起了风,带来扑鼻的草木花香,闻起来惬意的很。

今日明明是大暑,午前却忽然下了一场雨,整个热意便降了下来,这会子穿着纱衣,都能感觉到手臂处被雨丝沁过的凉意。

宜臻撂下笔,将宣纸晾在一旁,任风吹平纸上未干的墨迹。

而后卷下衣袖,起身吩咐道:“摆膳罢。”

这是前朝诗人于长安写的一首七言,诗中极近溢美,道尽了都城的繁华盛景。

而后大宣建朝,虽迁都京城,可经营至今,也不逊前朝旧都长安。

天子脚下,便是京城的九品芝麻官,都比外任的县丞吃香许多。

只是,若骨肉分离,久不能见,寄人篱下似的独个儿长在别人手底下,那即便再繁华,又有何欢喜呢?

圣旨已下,秋分前,祝二老爷必要到任上就职,从京城往黎州,路途遥远,拖家带口的如何也要行上一两月,若是行程中再遇上些什么耽搁了行程,无法及时就任,那就真是抗旨的罪过了。

是以祝二老爷当机立断,决定轻装从简,大暑之后便启程南下。

而今日就是大暑了。

一年之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头,在这时刻奔波去西南,还不知路上要吃多少苦楚。

这两日,整个二房都陷在离别的愁绪中,便是连竹篱居的丫鬟们,都低眉垂眼的,没个笑脸。

当然,满心眼里愁别离的只是祝二太太而已。

对于那些姨娘庶子女们来说,更多的还是对黎州苦寒的惶恐与惧怕。

听说四姑娘在屋里头已经哭了好几通,日日都可以闻见杯子碎裂声,闹着非要她姨娘也去求老爷老太太,好让自己和五姑娘一样留下来。

三少爷则一声不吭,面如寒霜,瞧谁都是阴阴郁郁的,让人怕的不敢多看。

确实也是,他与五少爷亭詹同是二房庶出,偏偏同母不同命,五少爷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老太太屋里,如珠如宝地养大,宠的比嫡出的亭钰还要张扬些。

如今亲父调任,也因了老太太的缘故,不必跟去黎州。

而他呢,论身份比不得亭钰,论得宠比不得亭詹,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要随父亲前往任上,在那苦寒之地吃苦受难。

只他比他亲姐姐又聪明几分,知晓这时候再哭再闹也无用,还不如装乖讨好了父亲,日后未必不能再科考入京。

可与同母弟弟的不同境遇,到底还是让他对自己亲娘生了恨。

柳姨娘被这一双儿女折腾的越发憔悴,又惦念着老太太屋里的幼子,熬夜收拾着细软行当,精神头看上去并不比祝太太好多少。

这满房的糟乱与愁苦之中,唯有祝宜臻不动声色,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