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祝二老爷被削爵外放的调令传下来,到如今,她一滴泪也没流。

举手投足还是如往常,请安问礼时镇定自若,仿佛一点儿也不把父亲的遭遇放在心上。

有下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起来,都说平日里五姑娘看着最心善慈悲不过,到了关键时刻,才瞧出几分真性情来。

二老爷出了这样的事儿,还只顾自己,面上半点哀容没有,实在是太冷清自私了些。

宜臻垂眸,全当没听见。

事实上,她不是不惶恐的,也不是不伤别离的。

只是父亲后日便要启程,对她来说,与其拿这时日来落泪伤情,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去安排行程。

她这两日,先是帮着母亲打点了府中上下未尽的事务,将管家权移交给祖母院里的乔嬷嬷,而后再拿昭华郡主做借口,将母亲手里打算置卖出去的田产地契,铺面股东,都一股脑儿搬到了轩雅居去,让那儿的东家开个公道价。

这还是轩雅居那头自己派了人来说的。

“卫老爷的调任下的急,听闻府上打算趁早处置了在京城的产业,这么多田地古董匆匆出售,一时半会儿的只能折价卖了,想必姑娘自己也心疼。我们主子说,祝姑娘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买主,可以将东西都送到轩雅居来,金掌柜定会给您开个公道的价钱。”

“或是祝姑娘要信得过我们主子,也可签了契纸,将铺面田产给了金掌柜代为经营,虽说每年要抽一成的利,总也绝不会让您吃亏就是了。至于那些子药材摆件,若是姑娘觉着放在府里不放心,主子正好在京城有个空院子,可租了给您用,那儿日夜都有人看守着,绝不会让您的东西少了一丁点儿。”

那传话的仆从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主子还说......说便是您有法子斗得过祝府里的穷亲戚,也少把心思花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练几张大字,多写几道算题,整日里陷在鸡零狗碎里,脑子只会越来越不灵光。”

他说完后,把头埋的更低了些,一副任打任骂,绝不反抗的老实样儿。

宜臻没打他也没骂他,这话虽不客气了些,个中道理却说的极是。

且听完对方摆到她面前的这两个法子后,她极想选第二个。

尽管还要让出去一成利,可卫珩手底下的掌柜都是什么人物?

让金掌柜帮忙经营,别说一成利,便是三成利宜臻也愿意屁颠屁颠地送过去。

少女搭着桌面轻敲手指,沉默着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叹口气:“我知晓了,替我谢谢你们主子,明日我就派人将东西送到轩雅居去。你让你们掌柜的看着给个价就好了,毕竟是我们着急出手,便是价钱稍低一些,也无妨的。”

虽然,宜臻打心眼儿里想选第二个法子。

但她知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选。

占卫珩便宜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母亲那儿又该怎么说呢?

又拿昭华郡主出来当借口吗?

可不过一次不得已的救命恩而已,难道还真值当郡主这样费心?

母亲又不是傻子,如何能信。

便是母亲会信......

——宜臻也不愿这样说。

明明就是卫珩花的心血费的人力帮的忙,凭什么轻轻巧巧地就要安到别人头上去呢?

这样对他太不公道了。

宜臻没有等到第二日,当天夜里,她就顺顺当当地说服了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母亲,将要置卖的行当都送到了轩雅居。

金掌柜会做人,有分寸,并不看着宜臻的面子上开高价,也没有故意压价占便宜,最后收回来的银票,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让宜臻松了口气,祝二太太也很满意。

至于库房里的物件儿,全搬出去是不可能的,那样动静闹得太大,估计连老太太都要遣人来问。

她就只挑了些值钱的,稀罕的,最遭人惦记的,一部分换成现银,一部分搬到了自己屋内,剩下的便听天由命,能守住多少是多少了。

不过短短两日之内,能折腾出这么一个结果,祝二太太已是觉着十分满意。

她看着女儿递过来的一匣子银票,忍不住又落了泪:“我的夕夕长大了,比你姐姐本事还强些,日后娘亲不在身边,你自己个儿在这深宅大院里过活,万不能如往日一般逞强......”

是的。

宜臻要留在京城的事儿,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由祝老太太亲口发过话了。

大房和三房是如何震惊任何不信暂且不说,为了此事,连祝二老爷都在百忙之中专门来抽出空来问了小女儿一通。

宜臻把跟母亲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又重复了一遍,半真半假,听不出任何端倪。

祝二老爷摸着胡须沉默半晌,面色沉沉的,也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卫家那小子,是个有本事的。”他低声道,“往日还是我小瞧了他......这样也好,好歹日后你有个依靠,也让你母亲心里好过些。”

宜臻想,父亲应是猜出了几分真相罢。

毕竟他身在局里头,最是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得到这样轻轻放过的好下场,绝无可能仅凭运气。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再神机妙算,也无用处了。

能保住命不下牢狱,便是最好的结果。

......

.

大姐姐和亭钰都不在府中,父亲又一贯端方,与儿女们都不亲近,宜臻便只用应付母亲的眼泪,说着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好话劝服,倒也不觉得如何伤感了。

这两日里唯一让她有些惊讶的事儿,便是二姐姐来找了她。

对于宜臻来说,这真是太稀罕的事了——

大暑之后的第二日清晨,她早早便起了。

因午后父亲便要启程,所以天还没亮,整个二房便是一副喧闹之景,四处都在收拾行程。

宜臻还未走到母亲院中,就在竹篱居外的青石小阶上迎面撞上了二姐姐。

祝二姑娘今日又换了一身打扮,月白的广袖流仙裙,白底蓝纹的凤头履,发髻高束,从清晨的雾气里缓缓行来,就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高高在上,清冷不可及。

自小宜臻便觉得,二姐姐和府里其他姐妹们都不太一样。

不爱花不爱粉,哪怕逢年过节,衣裳也都是月白浅藕,发饰简单,冷冰冰的不似闺阁里娇养的姑娘。

祖父说她胜若男子,宜臻是赞同的。

母亲说她目下无尘,眼睛里头瞧不进人,宜臻也是赞同的。

可不论二姐姐如何聪慧如何清高,那都是二姐姐自己,宜臻从未多关注一眼,多干涉一丝。

她觉着人来这世上短短一遭,就活那么几十年,能管好自己便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儿了。

也正因为如此,她怎样都不明白,为何总有些人那样的空闲,自己的事儿不说,旁人的也时刻放在心里,看不顺眼了便要来插上几手。

“五妹妹。”

清晨的薄雾中,广袖女子的嗓音清如泉水,清凌凌的,正正好落在宜臻脚跟前。

对方垂着眸,嗓音平静,“听祖母说,你与惠妃有些交情?”

祖母会把自己的事儿告诉二姐姐,宜臻并不稀奇。

毕竟二姐姐自小便能随意进出祖父的书房,连朝堂上的政事祖父都愿意与她讨论,祖父去后,祖母自然也爱屋及乌。

惠妃来信这样大的事儿,如何能不与她商量。

但宜臻并不答话,只屈膝行了礼:“二姐姐好。”

祝二姑娘并不在意这份礼。

“我本不欲与你多说,许多消息你摸不着,不知道要比知道更好。可如今你既已留在了府中,有些事儿便不是你一人的事儿了。”

她的神情淡淡的,语气里也带几分漫不经心,“惠妃如今势大,你托了她来说话,祖母确实不能不应,可一朝得势,不代表一辈子得势,你长到这个年纪,是该学学这些道理了。”

小院子外静了片刻。

少女弯弯唇:“二姐姐说这话,我不明白。”

“你现在不明白,回去琢磨琢磨也总会明白。今日看在祖母的面上,我劝你一句,有些人还是远着些好,你以为自己靠了多大的背景,实际上不知道怎么被人当做棋子使呢。”

这话说的倒好笑了。

“宜臻从未觉得自己靠了多大的背景。祖母若是真觉得为难,不答应便是了,惠妃娘娘只是看着昭华郡主的面儿上顺手帮个小忙罢了,便是驳了她,也不会如何的。”

宜臻是真的觉得啼笑皆非。

亭詹都能留下来,她一个女儿,不随父亲去任上,难不成真的就如何为难了吗?

求祖母留她这个孙女儿在京中,还要专门托惠妃娘娘写信,让外人列了条件来跟亲长辈换,本就是十分荒唐的事儿。

一般人家都恨不得赶紧扯块遮羞布盖上才好,他们反倒还真有脸拿这个来说嘴了。

果真是如同卫珩所说的,这世上有的人,你都无法想象能无耻到什么理直气壮的地步。

祝亭霜蹙蹙眉:“我忙得很,没有空在这儿与你掰扯这些,你若真固执至此不肯听劝,我也懒得费这个功夫。只是惠妃膝下的两个皇子与太子关系如何,想必你自己也清楚的很,日后要是落得跟你父亲一样的下场,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便是了。”

说话便说话,劝告便劝告,哪怕二姐姐语气再坏些,宜臻也觉着无所谓。

可一言不合便要扯上自己父母,便真是讨厌投了。

有那么一刻,“我父亲下场再如何,也比你父亲好些”这话都要脱口而出了。

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这样的好姑娘,不能如此刻薄。

小姑娘眼眸微抬,脑海里浮现出卫珩那副懒洋洋的,万事万物都看不上眼的神情,学着他的语气,淡淡道:“惠妃不能一辈子得势,难不成二姐姐就真觉得,太子可以?”

祝亭霜没在意她的话,却真的是被她的神情给惹到了,语气微冷:“我是好心提醒你,宜臻,你不听便不听,没必要非得和我辩驳这个。”

而后也没兴致再谈,拂下衣袖,直接迈步离开。

错身而过时,还留给她一个孺子不可教的可悲眼神。

宜臻便觉得有些无趣。

卫珩说,世人总爱装高深,知八分时,非要装作他知道十分,说不过人时,便要假装懒得与人多说。

仿佛这样自己就真的厉害了起来似的。

其实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惠妃靠不住,太子又如何呢?

卫珩早说了,整个朝廷,压根儿找不出一个眼界宽阔些的皇子。

便是连百官嘴里文韬武略最出众的太子,眼睛里头盯着的也不过就是那个位子,至多再瞧一瞧北边的鞑子罢了。

可大宣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北境,也不是南疆,而是四起的洪旱地啸,上奏也不敢报实数的饿殍流民,贪腐不断的京官地方官。

太子看不见这些,看见了这些的底下官员也不敢告诉他

因为太子骨子里就没有卫珩聪明。

世人总爱装高深,知八分时,非要装作他知道十分。

可卫珩不是,他是知道十分,还非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宜臻想着,又惆怅地耷拉下脑袋。

若卫珩能这样装一辈子就好了。

这样,就只有自己知晓他有多厉害多好多了不起了。

别人都不知晓。

别人都不与她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3章

宜臻从小就是个爱吃独食的姑娘。

许是被三姐姐争抢怕了,但凡得到什么爱的好东西,她都要自己个儿牢牢地藏着,不肯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

若是哪日里见到她大方地把吃食玩具分出来,那必定是她已经吃厌玩厌不想要的了。

真要是她爱在心头的东西,她是一丝儿都不愿意给人碰的。

就像那个木头鸭,亭钰求了她这么些年,宜臻也没给他多瞧一眼。

祝二太太打小便觉得小闺女这一点坏性的很,说了不知道多少次,骂也骂过,罚也罚过,甚至有一回还上手打了,小姑娘依旧我行我素,屡教不改。

如今大了还好些,幼时简直霸道的很,拿了东西蹬蹬蹬便跑,一股脑装进自己的机关箱子里,又把箱子塞进床榻,拿小身子死死压着,任凭谁来都不理。

这世上这么多人,估计也只有卫珩,能让宜臻心甘情愿地把好东西从兜里掏出来给他。

倒也不是真的就如何情深意重,难忘救命之恩,而是自小到大的相处经历,已经让宜臻生出了一种盲目信从:卫珩是这世上最富有,好东西最多,出手最大方的人。

她送他一分,对方随手就还她十分,不论哪次,反正从来就没有让她吃亏过。

因此不论卫珩写信来要什么,她都给的痛痛快快,欢欢喜喜。

不明真相的旁观者都觉着她实在是太愚善了些,便是季连赫那个死忠卫珩党,都明里暗里劝过她多回,道她日后定会被卫珩这个人精给骗个精光。

只有宜臻自己知晓,占便宜的那个人,每回都是她而不是卫珩。

他吃了亏,却不说话,任旁人拿他取笑说嘴,半点不介怀。

正是因为卫珩这样好呀。

她才想把他藏起来。

像小时候藏蜜饯玩具,长大了后藏金银地契,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好处都不给旁人瞧见。

只是卫珩不是蜜饯枣子,也不是京郊外的几十亩地。

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比她还要聪明许多的人,怎么可能就木木呆呆地任她藏呢。

宜臻抱着那只已经被摩挲的老旧的木头鸭,转了下发条,看它在榻上吧嗒吧嗒走的笨拙。

而后一下摔在软被上。

世人都贪恋风光,享受羡艳,男子期望官爵加身,红袍走马,女子则期望嫁得佳婿,琴瑟和鸣。

最好还是要家世出众,头角峥嵘的翩翩君子,好让往日闺阁里的姐妹们都羡慕,称赞这是个如何了不得的金龟婿。

唯独祝宜臻,恨不得自己在旁人眼里再落魄些才好。

这样就没人会来羡慕嫉恨她,也没人要觊觎她的好东西。

极小极小的时候,宜臻就想,倘若这世上没人再发现珩哥儿的好处就好了。

他便只永远是她一个人的小哥哥了。

母亲带她去庙里拜佛,她跪在蒲团上,捧着小手许愿道,希望这世上除了她,再没人喜爱珩哥儿。

可是后来长大几岁,她渐渐意识到,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太自私了些,便退而求其次,又期盼着珩哥儿只对她一个人好。

直到如今长到十三四岁,经历了许多世事,旁观了无数冷暖,偶尔忆起幼时在佛祖面前许的愿,小姑娘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

青丝三千,一晃许多年,她却再没做过那样稚气的美梦了。

......

.

父亲启程的这日,正是瓜月里最热的时候。

马车轮子在干燥的路面上滚动,连扬起的尘土都带着离别的哀愁,缠绵在木辕上,不肯落下。

宜臻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倚着母亲的膝头,叨叨絮絮念了许多。

二房带到黎州的行李,一大半都是宜臻帮着打点的,越打点她越发觉,卫珩给的那张地图,是真真儿起了大用。

黎州的气候,吃食,风土人情,还有与京城大不相同的应酬规矩,还有要如何打点其中的官场关系。以及什么在京城是珍稀,在黎州却是平常。什么在京城随处可见,在黎州反而成了千金难求的稀罕物,她都一一再说了个清楚。

前两日事务多,忙的脚不沾地,祝五姑娘还能稳住情绪露出笑面儿,这会儿真到了离别时刻,和母亲独处着,宜臻早已红了眼眶。

到底,她也还是个豆蔻的小姑娘呢。

最后还是祝二太太生把她赶了下去,强硬道:“别再送了,到这儿便很是足够了,你快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