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识过的好东西多了,当谁还真的稀罕这一二两的月例银子不成。

她不去拿月例,也没见管事儿的大伯母派个小丫鬟来送一次。寄春居十几日不去点菜端饭,大厨房就从未和老太太禀报过一句。

可见都是不把她放在眼里,觉得她这个五姑娘再没必要敬重的了。

那又何必要与他们嚼那些没用的舌根呢。

左右闹出来了,也是他们自己没脸。

宜臻听了卫珩的话,放开了手脚花钱,只管自己舒心最重要,反正她在金掌柜那儿买东西,对方都是拿最低的成本价给她。

一开始,宜臻也犹豫过,推拒过。

可是金掌柜是这样说的:“姑娘可千万别与我客气,这些产业都是公子置办的,收您银钱已是理亏,如何敢再多收呢。”

“可是你们这里卖给旁人......”

“那是旁人,与姑娘又是不一样。姑娘是我们公子的未婚妻,日后嫁与我们公子,这些东西早些用晚些用,又有何区别呢?便容许我说句最不好听的,日后若是姑娘真不嫁我们公子了,那也是我们公子平白耽搁了姑娘的年岁,赔您再多东西,都是应当的。”

宜臻......宜臻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不过虽然心底觉得有那么丁点儿道理,却也不能真的平白拿人家的东西。

给银子金掌柜不肯要,她就只好送旁的物件了。

什么自己酿的梅子酒,自己抄的佛经,千辛万苦找到的古籍,亲自去庙里求的平安符,宜臻隔三差五就送到轩雅居去,极客气地说是为了感谢金掌柜这些时日的照拂。

虽然金掌柜并不喝酒,不爱看游记,也不敢戴那金贵的平安符。

所有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最终都寄到了江南。

卫珩一路行官道南下,边游历边走,等终于回到了卫府时,已经入了秋了。

府里堆了不知道多少纸佛经,攒了不知道多少平安符,还有好几只镇宅压凶的辟邪符。

他沉默片刻,把那叠符纸一张张压平,给京城的小姑娘回了一封信:

“你要再把时辰都浪费在烧香拜佛上,信不信我打折你的腿。”

宜臻收到信后,气了一小会儿,又忍不住写道:“你家的掌柜不肯收我银钱,我又不想做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烧香拜佛,又该准备什么礼回你呢?”

当月月底,宜臻就收到厚厚一个包裹。

里头装满了题册。

另附一纸,上头写着:今冬生辰,静待佳礼。

意思便是,宜臻若能在他生辰前把这些题都给作完,便是送与他最好的回礼了。

财大气粗卫珩。

冷心冷肺卫珩。

不解风情卫珩。

宜臻郁闷极了。

她把刚刚画好的踏雪寻梅图给揉成一团,在画纸上描了只憨态可掬的猪。

咦,真像卫珩。

......

总而言之,虽然“远离尘世”,在府里受尽了冷待,但因背靠着这么一座谁都不知的大山,宜臻反倒过的比以往痛快自在许多。

有时候她也想,嫁得金龟婿嫁得金龟婿,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不过世人眼里的金龟婿,往往都是高门贵子,身份煊赫者,而宜臻却觉得,卫珩这样最好。

他从不会像旁人那样,把她当做一个“女子”看待,也从不把她当孩童忽悠。

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和季连赫、亭钰、金掌柜一般无二的人。

她觉得很快活。

便是日后他有了自己真正心爱的姑娘,不愿遵循这桩婚事了,宜臻也愿意与卫珩做个纸笔上的交心好友。

不怀一丝怨怼和记恨。

就是,也许有时候会有些遗憾罢。

……宜臻真想知道,这世上能让卫珩倾心,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就说他们贪了罢!”

外头院子里忽然传来思绿气愤的嗓音,“一篮鸡蛋多几十文,一只鸽子多几十文,一罐子盐又多几十文,这样几十文几十文算起来,一月里还不晓得要贪去多少呢!贪墨我们的银子,苛待我们的膳食,也不知他们的厚面皮是如何长的!”

原来是柳婆子从外头买了食材进来,几个丫鬟们正围着她问价钱,不问不知道,一问,与大厨房给的价不知道差了多少。

思绿都快气死了。

五姑娘的花销虽从自己的私账上出了,她们这些丫鬟却依然还领府里的份例,平常要煨个鸡蛋都不肯,原来竟是占了她们这么多便宜!

“其实未必就有这么多。”

红黛倒是理性几分,“柳婆子是寻了自己相熟的乡户人家,一家一家零散着去收的,大厨房采买的量多,未必就有这样的功夫和耐性。再有,他们也不止对我们如此,前些日子零露去给大厨房煮糖水鸡蛋,也是另给了鸡蛋和柴火钱。”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你没见大太太如今管着家,却日日愁眉苦脸的,这季的秋衣,拖到如今还未发,想必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呢。”

思绿蹙蹙眉:“怎么就这般捉襟见肘了起来,一季秋衣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账面上都支不出了么?若是府里真的山穷水尽,大太太怎么还敢照着旧例来?”

这便是祝府最让人叹息的症结所在了。

自从老太爷去世,侯府成了伯府,又到如今削爵去职,进项是越来越少,偏偏管家的都不肯舍了体面,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各项开支依旧照着往常的定例来,可不正是卯吃寅粮,入不敷出么。

“左右我们是管不着这些的。”

红黛心里头有数的很。

他们姑娘如今已经十三四了,至多在府里呆个四五年,便要嫁去江南。

祝府如何,他们管不了,不敢管,也没必要多管。

说的苛刻些,便是姑娘嫁去了江南,正经娘家也在黎州而非京城,何必要去管这些隔房的叔伯婶娘以后是怎么过日子的呢。

他们又不是没有儿女。

正这样想着,院门外就传来几点动静,风拂草木,飒飒作响,还有姑娘家的细声软语,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

“五妹妹,你可在里头?我们来瞧你了。”

红黛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件起身:“定是二姑娘三姑娘他们来给姑娘贺寿了,你去告诉姑娘,我去开院门。”

今日是宜臻的生辰,但因为不是大生辰,不用大摆宴席,又因她最不喜麻烦应酬,便干脆“卧病在床”,自己吃碗长寿面也就算了。

但是没想到,往常来往不深的姊妹们今日竟然都约一块儿来给她祝寿了。

除了几个堂姐妹,还有表姑娘戚夏云,都带来生辰礼来,一样样摆在桌上,衬着红纸,确实也显出几分喜庆。

祝亭霜送的是一方好砚,祝宜嘉送了一只样式老旧的珠钗,底下的妹妹们也一样,要么送笔墨纸砚,要么就是绣品首饰。

唯独戚夏云心思巧一些,给了她自己亲手调的一盒香,并一张调养药方。

宜臻一一收下了,倚着床头,唇色苍白,细声细气地道了谢,说两三句话咳嗽一声,十分的病弱体娇。

“怎么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

祝亭霜微微蹙眉,语气清冷,“如若不然,便让太医来看看。免得日久天长地拖着,小病反而拖出大病来。”

宜臻虚弱地咳了咳:“之前母亲也请太医来看过的,都只说静养便好,昨日是不小心吹久了风才如此的,二姐姐不用担心。”

虽然上次在亭间小路里的对话算不得愉快,但祝亭霜如今对这个妹妹的印象暂且不太坏。

最起码自从上次警告过她之后,她就再未与惠妃联系过,也从不接惠妃抛过来的橄榄枝,看来还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小姑娘。

是以这次宜臻生辰,她也难得来了,还送了一方价值不菲的砚台。

“这最早先还是御赐之外,是皇上赏给太子的,后来太子又转赠......这是什么纸?”

说至一半,祝亭霜忽地停下来,目光落在桌案上写到一半的临帖上,却不因为那字,而是因为那纸。

触感柔滑,质地白细,她提笔在上方写了一两个字,只觉得半点凝塞之意都未有,写起来竟是难得的舒服畅快。

于是这么一写,她就又看见了桌案上的砚台和墨,砚台是极好极好的歙石砚,墨锭也是松烟墨中的上上品。

这样好的墨,连她都不肯大狠磨。这歙石砚,若她眼力不错,应是连花钱也买不来的名砚,比之她那只御赐名砚更稀罕。

还有多宝阁上那只小碗,床帘旁挂的玉,随意散在美人榻上的古籍......乍一瞧无一物什起眼的,但细细端详了,才发现十之七八都值得琢磨。

祝亭霜的目光落到了床上。

小姑娘半倚着身,唇色淡淡,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圆溜的眼眸能看出她往日的聪慧与灵动。

其实单论相貌,府里长的最好的是三妹妹宜姗,宜臻如今还未完全长开,在姊妹里并不十分出挑。

她以前从未多注意过这个堂妹。

因为觉得府里的这些姊妹,眼界见识不过也就那样,注意了也只是白浪费时间而已。

可打从惠妃来信那件事儿后,祝亭霜就渐渐觉得这个五妹妹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今日瞧见了她屋里这大场面,她心里的警觉和怀疑就更多了。

祝宜臻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她觉得自己须得好好弄明白。

祝府是祖父的心血,祝亭可霜不想自己殚精竭虑,费心谋划了之后,却被这些短视好利的蠢货毁了精心铺就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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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只不过这样的事儿,要问自然是不能当着人问的。

祝亭霜蹙蹙眉,暂且按捺住了心底的疑惑和想要质问的冲动,摆出一贯的淡面色,挑了张椅子坐下来:“这纸瞧着不错,从前似乎未见过,也不知是哪儿产的,又叫什么?”

宜臻既然敢摆出来,就不怕人瞧见。

就如卫珩曾经与她说的,有些东西,你拼命掖着藏着怕人发现,使也使不痛快,还不如干脆不用。

要么就大大方方摆出来,任人怎么怀疑怎么质问,都不要去管他。

左右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来头正当光明正大,自己玩的快活就够了,何必非要给旁人一个交代。

宜臻从床上下来,初秋微凉,红黛给她披了件外衣,又去关了北窗,听得少女清亮的嗓音在桌案旁响起:“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应是江南那边产的罢,送来的时候就只说是纸,也没有旁的名字,二姐姐要是觉着好,我这还有一些,让红黛去书房寻给二姐姐带走便是了。”

祝亭霜微微蹙眉。

她自小出入皇宫,二公主与她情同姊妹,太子是她至交好友,她屋里连圣上御赐之物都不知几何,想要什么纸没有?

这话说的,仿佛她眼皮子与她们一样浅似的。

祝府里其他姑娘当成宝贝的玩意儿,在她这里可不值钱!

“这纸确实是好呢。”

不知何时,连戚夏云也走到了桌案前,轻声赞叹道,“我自小到大用的纸也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品相的。臻姐姐,你可知它是在江南哪片儿的哪个铺面买的?待我日后回了庆元府,定要去做常客。”

宜臻微微抬眸:“我也不知。这原是我母亲的一位南面儿亲戚送上京的年礼,当时没立即开了,不知晓它的好处,用它时已是六月,离年节过去好久,也就没再去信细问。”

“这样啊。”

戚夏云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遗憾,低落道:“那真是可惜了。”

当然不是这样。

南面儿亲戚就是卫珩。

这纸就是卫珩自己造的新纸,因工序繁琐,产出不多,如今只有他自己和宜臻在用,还未曾流到市面上过。

所以江南根本没有一家这样的店面。

任凭戚夏云怎么寻,也是寻不到的。

但好在这位表姑娘也没有多问,只惋惜地笑了笑,便说起自己带的香膏和调养方子来了。

“上回我回去,三姑娘与我仔细提了,我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原来臻姐姐早就不用那膏子了,我在臻姐姐面前白卖弄一通,臻姐姐顾着我的面子没说破,还给了我一坛子梅酒,倒叫我脸红的不行。”

她说着,果真红了面,极不好意思地低头嗫嚅道,“这调养方子也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因我幼时体弱,母亲特地寻一个游方道士开的,用了几年,还算有点效用,也不知晓臻姐姐看不看得上眼。”

宜臻弯弯眉,极淡的唇色衬的她嗓音都娇弱了几分:“戚妹妹很不必如此,你的心,我一直都知道的。”

却不说自己究竟看不看的上这调养方子,也不解释那香膏一事。

戚夏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头的话,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冲她一笑,终是不再继续说了。

不知为何,宜臻总觉得,这位表妹妹待她也过分好了些。

从方才她与其他姊妹说话的措辞神态来看,瞧的出她并不是多么软和的性子,主见有的很,处事圆滑,极少在言语上吃亏。

可偏偏对她就是一贯附和,从不气恼针对,吃了挂落也不介怀,反而继续若无其事地捧场奉承。

仿佛她真是什么极重要的人似的。

便是连二姐姐,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呢。

这让宜臻多少觉得有些惊奇,也不免多了几分疏远和防备。

因为不论戚夏云是善意是刻意,她都不想与她扯上太亲近的关系。

卫珩说过的,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最好与祝家其他几房都少些联系,越疏远越安全。

她不知道尘埃落定要到什么时候,又为何要与亲戚们越疏远越好,但自小的经验告诉她,听卫珩的话,一定不会错。

说实在话,祝宜臻是比季连赫还要忠实的卫珩党呢。

.......

虽难得几个姑娘结伴一块儿来庆贺五姑娘生辰,让这寄春居热闹了好几分。

可因宜臻身子不好,众人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和单薄柔弱的身躯,到底也不敢让她多费心神,只说了一会儿话就都告辞离开了。

和三姑娘一块走的是四房最小的七姑娘祝宜榴,今年才六岁,与宜臻平时接触不多,只知道这是个性情温柔的堂姐。

回院的路上,她没忍住,开口问:“三姐姐,为何祖母不让亭詹去给五姐姐过生辰?”

为何今日她们几个姊妹会破天荒地一起来寄春居,是因为早上去祖母院里请安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戚夏云在和老太太说五姑娘生辰一事。

老太太便叫她们都一块儿来瞧瞧五丫头。

当时,五少爷亭詹也听见了这话,哭着喊着非要跟着一起去看五姐姐。

可老太太没让他去,说五姐姐生了病,他年纪小,一旦过给他就不好了。

祝宜榴走出去好远,都还能听见五弟的哭闹声。

“祖母当然不愿。”

祝宜嘉冷笑道,“祝宜臻那丫头鬼的很,谁知道亭詹到了她那儿,又会被哄成什么样儿。”

“那五姐姐怎么也不去看亭詹?我今日还听见他说,自从五姐姐搬出竹篱居,就再没去看过他了。”

祝宜臻搬离竹篱居,到如今也有了两月多。

她深居简出,外头送来的聚会帖子一概推拒了,也鲜少与府里的姊妹兄弟来往。

旁人也就算了,连亭詹这样她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她也不来瞧一眼。

“这有什么稀奇的。”

祝宜嘉轻嗤一声,语气嘲讽,“你以为她还真有多疼五弟不成?我告诉你,她这个人,从心到肺管子都是凉的,面上瞧着笑面团儿一个,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大的算计呢。”

不得不说,祝宜嘉虽然冲动易怒,说话做事从未有过分寸,但在对自己老对头宜臻的了解上,却要远远高于向来以聪慧著称的祝亭霜。

祝二姑娘到如今,还把宜臻当成是一个眼皮子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吃里扒外的蠢货呢。

众人都走后,唯独她留了下来,蹙着眉,兴师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