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宜臻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宜臻微微一怔,而后才笑了:“有祖上传的,也有自己买的,也有旁人送的,二姐姐可是看上了哪一个?要是不打紧,只管拿去便是了。”

“你若问我,我一样都瞧不上。”

祝亭霜面色微冷,眼神极淡,“但我要知道,这些玩意儿,究竟是谁给你的,为何要给你,让你去做什么事,他对祝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二姐姐,你说这话,我不明白。”

“你不用与我在这儿装傻,也不用像上次一样胡搅蛮缠非要说赢我,说实话,我对你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并没有丝毫兴趣,也无甚功夫去管。”

她垂下眼眸,平淡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警告,“只是你一日未嫁出去,就一日是祝府的女孩儿,言行一旦失措,整个祝府都会被你连累。祝宜臻,不论你拿了别人什么东西,承诺了别人什么,都给我还回去,祖父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不可能由你们二房这样任意败坏。”

疏阔的屋子内静了片刻。

少女解下身上披着的外衫,挂到屏风旁,也没去看祝亭霜,声音极温柔:“二姐姐,我是祝府的女孩儿,你也是祝府的女孩儿,你为何会认为,我的言行比你要紧?”

“呵,五妹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跟我装疯卖傻?祝府能有今天,我在其中花了多少心血。旁的不说,若不是我在圣上面前说好话,你以为你父亲能性命无虞地去外地做官?你还能留在京中,你们二房能落得如此轻松的下场?”

祝宜臻弯了弯眉,尽管笑意很淡,语调却依然平和:“我父亲能性命无虞地去外地做官,或许是因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或许也是靠了我们家自己走动的关系,但一定没有二姐姐你的事儿。”

祝亭霜发觉这个五妹妹总有办法气的人发火:“祝宜臻!我是在好心给你指明路,你不要不识好歹,善恶不分。你们二房......”

“我们二房并不欠你的。”

少女打断她,抬起眸,目光静谧,“二姐姐,我们二房从来就不欠你,不欠大伯的,也不欠祖父。若真要认真算,是你们欠了我们的。”

“......你真是,疯魔了吧?”

“当年卫珩的外祖救了祖父,祖父许出去一桩儿女亲事,他曾亲口对父亲说过,只要我应下这桩婚事,侯府爵位日后便是亭钰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祝宜臻......”

“而祖父之所以许下这样的承诺,是因为大伯本来就因坠马受伤,无法再有子嗣,这爵位,便是不传给亭钰,也只能传给亭钰。”

“.......”

“后来大伯去世,是为救圣驾,出行并非我父亲安排的,刺客也不是父亲派去的,与我们二房又有何干?父亲本来做官做的好好的,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却因为莫名袭了爵,被圣上不喜,从此仕途再无进益。”

“祖父离世前,怕你们孤儿寡母吃亏,把体己大半都给了你们。我母亲当家管账,为了撑起伯府的体面,不知贴出去多少嫁妆钱,白了多少根头发,其中辛苦,想必这些时日大伯母也体会到了。但这几年,我母亲可曾与谁抱怨过?”

“从朱鞍出事儿,到我父亲被指派去西南,在其中奔走出力的都是我们二房自己的亲戚,不知花出去多少银钱,托了多少关系。二姐姐,连惠妃都插不上手的判决,你觉得你说的话,在圣上面前能有多少分量?”

她弯起唇,瞅着她,语调轻轻的:“当时冷眼看着,过了头却巴巴儿地来领功,二姐姐,你这样,可不是什么君子行径。”

一句又一句质问,不带停歇,祝亭霜只觉得像几耳光响亮地打在脸上。

打的面颊生疼,却又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二姐姐,二房从不欠你们的,你实在很不必以一副救命恩人的模样与我说话。这屋里的物件,你若真有十分喜欢的,可以与我直说,左右不过是一些摆设而已,我就是送你了又能如何?”

“我说了你这些玩意儿我压根看不上!我倒是要问问你,你从哪来来的银钱,哪里来的亲戚,能置办的起这么一屋子的东西?”

宜臻收起唇畔浅浅的笑意:“我自己的屋子,我自己的家底,与你又有何关系?”

“二姐姐若真看不过眼,去报官就是了,但凡查出来一件儿是偷的或者抢的,我都任凭衙门处置。”

“祝宜臻.......”

“我身子不好,大夫说了须得静心休养,今日已耗了太多心神,我就不和二姐姐你多聊了。”

她直接开了门吩咐道,“半青,你送二姐姐出去,这地方偏,路难走,扶着她些,别摔了。”

“是。”

祝亭霜没动。

站在原地,微眯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祝宜臻。

在半青上前试图为她引路时,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语气冷冽:“滚开。”

气氛一下陷入了凝滞。

宜臻觉得有些烦躁。

还有些没劲儿。

她突然后悔起自己当初为何不直接答应了卫珩的提议,乔装打扮随他离开京城游历山河。

再怎样辛苦也比在祝府里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反复纠缠来的畅快。

果然如卫珩所说,这个世间,最麻烦最讨人厌的,便是自以为是的要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的蠢人。

她这个二姐姐,便是这些蠢人里的翘楚。

正在这时,屋门外的院内忽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惊讶嗓音:“二姑娘?”

“你还未走吗?”

宜臻偏过身,看见了俏生生站在院内的戚夏云。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对方还冲她极亲近极友好地笑了笑。

“我找不着我的荷包了,所以一路回来寻一寻,原来是落在臻姐姐的院子里了呢。”

她把手里的荷包挂回腰间,仿若无意地开口道,“二姑娘,正巧要吃午膳了,老太太说今天请你也去呢,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走?”

臻姐姐。二姐姐。

对比着实太鲜明。

因有旁人在,祝亭霜很多话一下没法儿说出口,顿了一顿,最后还是从宜臻移开视线,淡淡应了声“好。”

“那臻姐姐,我日后再来寻你说话。那香膏子你若用的好,别忘了差人来与我说一说,我那儿还有许多呢。”

宜臻弯弯唇:“好。”

却再不多说别的什么了,静静目送他们离开,目光犹如一道极温柔的春风,把所有示好和试探都挡在外头。

不软不硬,明明温和至极,却始终无法让人接近。

离开寄春居前,戚夏云最后回眸望了眼院子里的宜臻,忽然觉得有几分失落和无力。

未来的皇后,原来在这时,便已经这般难讨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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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戚夏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她到如今也不明白,为何眼一闭一睁,自己就从落满霜雪的祝府旧院中,回到了十三四岁时的江南闺阁。

她自己还是她自己,只不过从寡妇变作了豆蔻少女。

父亲还未被斩首,母亲也好好的,姊妹丫鬟都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周遭景致熟悉又陌生。恍若做梦。

戚夏云费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并非在梦中,而是回到人生过往,又重新来了一遭。

许是老天爷也可怜她,不忍她就那般孤零零地下了地府罢。

上辈子,她所嫁非人,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膝下连个子嗣也未有,说到底,还是因为双亲早亡,无人为她筹谋亲事,才落进了那样一个狼虎窝儿。

这一世,她既重来一遭,必不能让戚家如上辈子一般,站错了队。

父亲忠心耿耿为君,却反而被旧帝下令斩首,母亲不堪受辱,自戕吊死在房梁上,她被姑母算计,嫁给了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被婆婆研磨了好几年。

直至后来天下大定,她表姐姐做了皇后,祝府被新帝重新赐了侯爵,外祖母亲自派人来接她,才算是脱离了苦海。

多亏了新帝。

是的,新帝。

上辈子,她刚嫁入虞家才刚一年,西北统帅卫珩大将军就彻底反了。

卫珩手里握着整个西北的兵权,在草原上威名赫赫,光凭名字就能把鞑子吓得跪地求饶。而后挥兵南下,与琼州宁王两面逼京。

从头至尾不过几月时间,宣朝已呈溃败之势,宣帝自己主动退了位,也不知之后是死是活。

新帝立朝为恒,年号景和,册封发妻祝氏宜臻为妻。

便是戚夏云的表姐姐。

上辈子,她尚还活着时,新帝已平定了藩邦之乱,收复南疆,将疆域往北拓宽到月钩山,战功赫赫。又减轻徭役赋税,兴修水利,大办学堂,在百姓心底有极高的声望。

不过,除却治国功绩,大多百姓更爱谈论的,反而是这位帝王的风流轶事。

新帝即位几年,偌大的后宫里头,依然只有一位发妻皇后,底下臣子写了不知多少选秀奏折,他都只当没瞧见。

哪怕这位皇后,多年下来只为他生了一个公主。

真真儿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用情那般专一,也不知皇后上辈子,究竟攒了多少福气。

虽然那时,街头小巷里还隐隐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说是如今的新帝,其实在外头还有个红颜知己,名叫祝亭霜,前朝时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了,还是皇后的亲姐姐。

新帝即位后,本想纳她为妃,可祝二姑娘性子刚烈,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愿入那宫墙大院与姊妹共侍一夫。

她立下承诺终身不嫁,游遍名川大山,作下诗篇无数,颇受天下士子的追捧,人人谈起她,都尊称一声祝先生。

一个在龙椅上治国□□,一个天南地北洒然自在。

明明相爱,却终生不得相见,这样的风流轶事,在街巷里传的越发热闹起来。

戚夏云却觉着未必是真的。

上辈子,她也入过宫墙,见过帝后。

那时她已与许翰藻和离,被外祖母带入宫中觐见皇后,也有一层托皇后帮她相看婚事的意思。

毕竟说起来,她嫁入许家时,许翰藻已经奄奄一息在床,新婚五日,便撒手人寰。

她尚还是清白之身。

她入宫那天是初春,天寒料峭,宫人们说,皇后正在御花园陪小公主踢团球,戚夏云随着外祖母到时,才发现天子也在。

小公主如今刚满三周岁,正被她父皇抱着去够枝头上的小球,发髻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她欢快的笑声:“父皇,再高些!再高一些!”

皇后,她久未谋面的表姐姐宜臻,就站在一旁的亭子里,浇花喂鱼,宫装华贵,一举一动皆是优雅。

年月过去许久,戚夏云已经记不,清当时祖母是如何带着自己过去请安的,又具体说了什么。

她印象最深的,不是皇后身上价值千金的狐裘,也不是最后赐给她的那些金银珠宝。

而是她们退下时,小公主正好接到了自己的团球,快活地朝自己母后跑去,一把扑在她腿上,正要开口喊,就被天子拎了起来。

“别闹你母后。”他说。

天子少年立业,二十七八便荣登大统,即位至今,也不过而立之年。

他身着玄衣便服,眉宇淡淡,一边把小公主护在臂弯,一边与皇后说话。

“午膳用了什么?”

“听红黛说,你觉得那青豆做的太酸了是不是?不如明日换个御厨,你尝尝江南的口味吃不吃得惯。”

“亭钰今日猎了一只鹿,晚间就让他歇在宫里,咱们好备了架子烤肉吃。”

“今日可吃了药?”

......

因几年前的一次大病,皇后那时身子已不大好了,初春时节,宫人们都换了春装,唯独她还披着大氅,身形纤瘦,皮肤苍白,脖颈间的经脉清晰可见。

她抬起头,冲他弯了弯唇:“早起时就都吃了。”

“苦不苦?”

“再苦的药,如今吃久了,哪儿还尝的出苦味呢。”

皇后伸手拨了拨小公主额间的胎发,嗓音柔软,“我只求你不要在寒冬腊月地带她去找什么圣诞老人,让她陪着我喝苦药就好了。”

天子面不改色:“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卫珩的孩子,自小就要学会见世面。”

小公主转过脑袋,奶声奶气:“父皇,什么是世面?”

......

再往后的话,便听不清晰了。

她随着宫人拐了个弯,离御花园越行越远。

世人都说,皇上和皇后有的只是面儿上的夫妻情分,他心里头真正放不下的女子,只有祝先生一个。

可但凡见过帝后相处的人,想必都不能信这样的传言。

那样柔软的眼神,唇畔虽淡却极真实的笑意,怎么可能只是表面的夫妻情分?

因自己一生过得孤苦,又见惯了世间太多貌合神离与假仁假义,难得见着这样一对伉俪,免不了唏嘘感叹几分,心下羡艳,暗自祝福。

只是,好景不长。

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就见不得人幸福顺遂,景和五年,皇后薨逝了。

天子停朝三日,奏折一封未批,据说他在皇后的福宁宫里呆了整整三日,无人知晓他在里头究竟做了什么。

三日后,天子恢复早朝,从卫氏旁支里过继了一个孩子,立为太子。

便是此后终身都不再娶的意思。

景和十年,天子微服私访,却在琼州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一封奏折,命左相祝亭钰为摄政王,辅佐太子即位。

那一年,也是戚夏云离世的年份。

等她再睁眼时,便回到了二十年前,她尚在江南闺阁之时。

如同上辈子一样,母亲缠绵病榻,提出要送她去京城外祖母处。

但如上辈子不同的是,她答应了母亲。

启程上京,在没落的祝府深宅子里头,见着了年轻时的皇后。

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眉目清丽,神情温柔,言语间没有半丝锋芒,仿佛就是个再容易亲近不过的姑娘。

可不论唇畔笑意有多柔和,眼眸都是淡的,触过去只是一片虚空,再疏离不过。

与她相比,这时候盛名满京华的祝二姑娘祝亭霜,就让人不太瞧的上眼了。

锋芒尽露,生怕别人不知晓她有多聪明似的,自以为城府深,可眉头一皱,就把所有算计都摆在眼底了。

对于历经沧桑的戚夏云来说,祝亭霜太透太清楚,太没有肚里材,她不信像卫珩那样的人,会弃珍珠要鱼目,摆着自己未婚妻不管,爱上一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祝亭霜。

她想,不管如何,自己这辈子的计划,便是要在新帝发迹前,率先向他投诚示好,把戚家纳入他的羽翼下。

只是新帝手底下能人太多,而父亲向来平庸,就算投了诚,也不见得能出头,倒不如她来京城,先和未来皇后处好了关系,日后随她一起到漠北,替她挡下那剑。

避于皇帝的羽翼之下,又于皇后有救命之恩,这一世,她,戚家,总不会落得上辈子那般惨烈的下场了罢?

戚夏云想的很好,也付诸了行动。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未来皇后早在年少时,便已经如此难接近讨好了。

且不论后头的计划能不能成,她连第一步都未能迈出去。

秋日天微寒,戚夏云走在梅林小路间,蹙着眉思索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这个表姐姐相信自己的诚意。

送东西?

不成,方才去祝寿时又不是没瞧见,臻姐姐满屋子的好东西,什么没有,有卫珩那样一个未婚夫,她送什么想必对方都是瞧不上眼的。

陪说话?

也不成,皇后的性子,喜静不喜闹,她要是日日去叨扰,不仅讨好不了,反而还会惹得对方生烦。

那还有什么法子......

忽然,戚夏云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