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子让我告诉您,几位老友都在京城,相约了轩雅居一聚,不知您愿不愿同去?”

“什么时候呢?”

“就是今日呢,戊时一刻的时候。”

宜臻提起自己的怀表瞅了瞅。

发现就是小半时辰后,天色正好全黑了,劳作的平头百姓们舍不得油灯钱,都已灭了灯入睡了。

晚间夜里,未出阁的闺秀,偷偷出了府和男子相约喝酒,这种事情,简直荒唐至极。

放诞不经。

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宜臻蹙起眉,放下信,认认真真地回了句:

“好。”

“你在这里侯一会儿,我稍稍便来。”

“好勒,我们公子说不着急的,左右那几位都有空的很,便是多等一会儿也无法。”

“......好。”

宜臻不是真的有如何想溜出府玩儿的。

她只是被信纸上的那一首诗给打动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然这气候不需要烧红火炉,也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

但她就是莫名地被这寥寥几句给打动了。

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想做个男子,和香山居士一般,做官野游,相邀清友,活的多痛快呢。

“上来。”

头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淡淡的男声。

宜臻从思绪里回过神,就瞧见面前的车帘已经被拂开,少年伸出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小姑娘愣愣地问了句:“在马车里饮酒?”

“人都在轩雅居等着呢。”

卫珩见她傻愣愣地不动,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宜臻顺着他的力道一迈腿,就被提上了马车。

车厢内装饰朴素,没有燃香,只是有许多吃食和杯盏。

小桌的中央,还摆着碳火架,几只薄薄的肉片躺在上方,不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宜臻竟然觉得有些腹空。

卫珩递给了她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

“可是,咱们等一会儿不是还要与人饮酒么?”

少年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老是惦念着旁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他们这会子,说不准都已经自己吃起来了,你不用管。”

宜臻想不懂,为何卫珩的表现能这般自然呢。

仿佛他们不是十几年来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未婚夫妻,而是相识已久时常见面的往年交老友。

她夹起一片烤肉往嘴里塞,但由于心神完全没放在烤肉上,一下就被烫到了。

“嘶”了一声,还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身旁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宜臻觉得有些丢脸。

明明她就不是这样莽撞的姑娘的。

明明她往日也稳重的很的。

手里的碗忽然被拿走,又被塞进了一个新的。

“你吃这个罢。”

少年的语气极其自然,“这里头的都已经放凉了。”

“......”

“小......五姑娘?”

你才是小五姑娘。

她如今也不小了好不好。

有些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姑娘,都已经出阁了呢。

宜臻低落地垂下眼眸,那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肉片。

“卫公子。”

“......叫卫珩就行了。”

小姑娘原本想说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思绪忍不住跟着他的话头走:“可是你比我大几岁呢。”

“那就喊哥哥。”

“好罢。”

宜臻顿了顿,“卫珩哥哥。”

“你说。”

“你到底还想不想娶我了?”

......

整个马车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耳边只剩下烤肉的嗤啦声,油水冒着火星,香气腾腾。

话一出口的那瞬间,宜臻就后悔了。

她觉着自己真不该这样问。

明明只是想卑躬屈膝地征询一下而已,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胆大包天的质问。

卫珩不会被她气死吧?

不会要打死她吧?

不会......

“对不起。”

嗯?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惯有的懒散:“我以为你年纪还小。”

啊?

“既然你如此着急,好。”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

等一等。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他怎么就知道了呀?

宜臻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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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就在宜臻有千言万语未道尽,却不知该如何与卫珩说的时候,车轱辘已经滚过青石地砖,绕过幽暗狭窄的巷子,很快到了轩雅居前。

茶楼已经阖了门,楼前小院里挂着两盏漂亮的五角灯,夜风送来春杏草木香,还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长夜寂寥,月色清幽,无意间的一道风影,都能挑起人的诗性。

宜臻微微掀了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色,忽然想:倘若她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倘若她是男儿,就不必整日被禁在四四方方的府邸里,连在京城走一走就要求了长辈的应允。

倘若她是男儿,就可以山川大河,天南地北,洒然恣意。

如同卫珩一样。

卫珩已经率先下了车,冲车内敛着眉目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小姑娘伸出手:“愣着做什么,再晚些酒都要凉了。”

少年的手十分漂亮。

手指修长,根骨的形状极好看,掌心的纹路清晰平顺,一瞧就是个有福之人。

是这么些年来,宜臻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手。

她收回思绪,扶着他的手臂,踩下了马车。

“今日我们只饮酒么?”

“你若要吃菜,也随你。”

......好。

这回话乍一听,确实没什么毛病。

就是噎人的紧。

宜臻又问:“都有些谁呢?”

“季连赫,燕瑛华,你老师的儿子也在。”

“我老师的儿子?你是说林呈吗?我记着他是被他本家大爷接回去了,可是在本家过的不好了?”

“倒也不是,只是他大爷忧心瑨县地僻,寻不到好的夫子教导他,便将他托付给了我。”

“那他日后便是都在京城了是不是?”

“倒也不会,他毕竟祖籍是瑨县的,日后再怎么,也要回去科考。”

不知为何。

不知是今日夜色太美,还是风太温柔,卫珩竟然表现出了一副难得的好脾性。

一句一句答着小姑娘的话,语气是柔的,面上瞧不见半丝不耐。

宜臻不知为何。

但她觉得这份温柔如履薄冰,好似即将病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又好似刽子手落刀前的怜悯和同情。

让她战战兢兢,让她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哦,也是,他祖籍确实不是京城的......那你呢?”

“我如何?”

“你此番上京,也是为了春闱科考的么?”

“算是罢,还有一些旁的杂事要处理。”停顿了片刻,他又道,“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儿得办。”

“其实你若是不那么中意的话,也不必非要守着这桩婚约的。”

少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毫无征兆,没头没尾,与前言全然不相连,仿佛只是一句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但里头的内容,便是淡定如卫珩,都听得难得怔了一怔。

她终于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以一种无所畏惧的,胆大妄为的,又小心翼翼的姿态。

他们早就已经步入了茶楼内,大堂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桌椅都收起了,灯却还点着。

看的出来,应是金掌柜早关了门,特地腾出空来给他们的。

也因为空无一人,整个大堂安静的很,甚至可以听见楼上隐隐传来的谈笑声。

推杯换盏,你来我往。

约莫就是季连赫他们了罢。

但是宜臻空不出一点儿心思放在那上头。

此刻,她仰着脑袋,心在胸口里忐忑地跳着,眼不带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她说不出来此刻心里头的想法与情绪是什么。

她甚至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期盼卫珩答她“好,那便退婚”还是“我中意你,我从不曾想过要退婚”。

她能看见少年怔仲了片刻,而后微微蹙起眉,面上神情一下就褪去了几分懒散。

她能看见对方垂下眼眸瞅她,因为眼瞳子是极浅的琥珀灰,视线落在人身上时,总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她能看见他薄唇微启,似乎是要说什么。

“我并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意思。”

那一瞬,心忽然剧烈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宜臻很忽然变得很着急,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若不中意、不欢喜的话,为了祖辈的恩情和承诺去守着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必要的。”

“你母亲临去前,给了我一只镯子和一只玉牌......她虽把东西给了我,却也只是暂时交由我保管,若是将来你寻到喜爱的姑娘,她也希望我能把东西转交给那个姑娘。”

“我答应她了。因为你外祖救过我祖父,你救过我,这样大的两份恩情,足够我为你做任何事儿,更何况只是保管两件首饰呢。”

“.......我说这些,是想你千万不要觉得,取消婚约就是违背了你母亲和外祖的遗愿。他们打心底里,都是盼望着你好的,你若是能寻到喜爱的姑娘,或是并不喜爱我,就千万别勉强自己。”

整个大堂寂静了好一会儿。

宜臻是真的鼓起勇气,破罐子破摔地把这些话说出来的。

她其实心里头难过的很。

因为如果让她自己选的话,倘若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人,她情愿嫁给卫珩。

不,千情万愿嫁给卫珩。

虽然,她年纪尚小,并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未婚夫。

但在落水之前,每当她想起嫁人,心里头都是高兴的。

她晓得卫珩不会害她,不会利用她,不会拘着她。

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头,人品最最可信不过的。

从小到大,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里,母亲是最爱她的,但卫珩是对她最好的。

正因为卫珩对她最好,救过她那么几回,轻描淡写的从不要酬劳和回报,她才不能仗着长辈们订下的一个婚约就坑害卫珩。

就算取消了婚约,她相信凭卫珩的本事,也一定能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法子,保全彼此两家的名声。

少女说了一大堆,想了一大串,见对方还是面色平淡,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不安起来:“其实我心里头还想......”

“你心里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