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终于开口了。

挑着眉,视线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微嘲,“我怎不知你心里头还想了这么多?”

宜臻一愣。

她觉得卫珩这个态度,应该是在骂自己吧。

可是平白地为何就要骂起她来?她这般善解人意,不是应该爱都爱不过来的吗?

她仰着脑袋,眨了一下眼睛,极其乖巧:“你说话就好好说,不要骂我。”

“......我没有骂你。”

对上那双溜圆又无辜的眼睛,卫珩满腔的怒气一下被她浇下去大半,揉揉眉心,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爹盼望你心思多放在正道上,不要成日里琢磨那些没影儿的事儿。”

“我爹?”

卫小爷没答她,直接换了个话题:“我问你,你听谁说,我有了中意的,欢喜的姑娘的?”

“没听说。”

少年眯起眼睛瞅着她。

“真的没听说呀。是我自己想的,我想倘若你日后有了中意的,欢喜的姑娘......”

“祝宜臻。”他打断她说到一半的话,面色冷静,“我这么多年教你的道理,你都没听见耳朵里是不是?”

“......”

当然听进耳朵了。

他说不吃亏是福,不要什么都一味傻乎乎地往外给,捡了芝麻丢西瓜。

他说但凡做任何决定前,都要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考虑,不然有时候你贴心百般地替人受了委屈,对方也未必领情。

他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订下的婚事,他没资格退。

他说自己如今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宜臻都记得。

可是怎么办呢。

“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害你罢。”

小姑娘认真地望着他,“小时候,你救过我的命。那时候,你把抢来的饭菜都给我吃,自己饿着,那样冷那样累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把我丢在山里喂狼。如今长大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但是吃亏和让你过的更好,我情愿自己吃亏。”

卫珩救过她。

蒲辰也救过她。

蒲辰的相救让她觉得恶心讥讽,卫珩哥哥带着她逃离庄子的事儿,她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甚至连当时他说了什么话,是个什么动作,都记得一清二楚。

宜臻有时候想,自己一定是心悦卫珩的罢。

喜爱的不行了的那种。

不然怎么关乎他的事情,她都记得那样清晰。

小姑娘低下头,睫毛盖住大半眼睛,鼻子吸了吸。

忍住泪意。

可怜的紧。

卫珩一句谴责也无法再说出口。

他再次叹了口气:“你什么都能,就是不该瞎琢磨你大爷的心思。”

“......我没有大爷。”

“怎么,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还当不得你的大爷是不是?”

宜臻有时候是真的闹不懂,卫珩一个江南人士,怎么说起话来,倒像是在京城长大的纨绔似的。

而且这会子,夜色越发暗了下去。

他们已经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好久。

楼上的劝酒声都已经安静了三度。

说不准等不到宜臻上去,其他人就已经喝的醉醺醺,各自都要3了。

唯一陪着她耗的卫珩嗓音微沉:“人生在世,能活百年已算久,我若是不想要什么,天王老子也逼不得我。我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极想要这样东西,”

他顿了顿,视线微抬,眼神里带几分不羁,“砸锅卖铁我也要买回来、抢回来、骗回来,或者干脆毁了,让谁都拿不到手里。”

小姑娘怔愣愣地望着她。

“可你毕竟不是个东西。”

少年语气平淡,“所以我不能全凭自己心意,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你。我怕你不愿意,总想着待你再好些,说不准你就愿意了。”

“之前,话是我没有说清,对不住。”

也不用对不住的。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做错什么。

就是或许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

比如她不是个东西这种话,乍一出口的时候,还是有点儿伤小姑娘的心。

但“怕你不愿意,总想着待你再好些,说不准你就愿意了”这句话,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宜臻敛着眉目,沉思了许久。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十分乖巧的笑来,对着少年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哩?”

没头没尾。

没脸没皮。

没羞没躁。

惊世骇俗!

倘若祝老太太在这儿的话,想必都要被这个孙女儿的话给气死了。

但是宜臻觉得自己连那样的话都问了出口,卫珩还认真答了,那问一句和问两句,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温柔,胆大妄为地全都问明白了。

“这件事儿从来都不由我定。”他说,“我从未打算过我要什么时候娶,要问你想要什么时候嫁,或是你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应允。”

“若是你今日就应下来了,那我明日就可抬着聘礼去你府上下定。”

“那可是我,我......”

“你不必着急。”

他忽地扬了扬唇,语调懒散,“你既然已经这样与我说了,我已经很明白你是如何想的。事情我这边会安排下去,等你及了笄,你府上就碍不着你了。”

“我本是想,等一切安定以后再做打算,我做的事儿并不如何安稳,你跟着我,多少都不安全。但我如今一想,这样的局势,你又呆在那样的府里,未必就比跟着我安全到哪儿去,倒不如我亲自看着了。”

“你今日能主动与我这样提,我很高兴。多谢你。”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明明是夜里,明明这话是用来称赞兰亭,但不知为何,宜臻就是从少年的神情里瞧见了这几个字。

她张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只是脑子里因为卫珩的回答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实在找不出一根清楚明白的线来。

“卫珩小儿,你可叫我好等!”

——正好这时,楼上传来一个豪爽的大笑声。

宜臻一抬头,就看见季连赫正趴在栏杆处,冲他们招着手,“酒都热了第二回了,你们总算是来了,快上来,我们方才说到了太子的这次变法,卫珩,你懂得多,你来与我们说说!”

原本凝滞的氛围总算是解开了。

小姑娘又失落,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上楼时,她正盯着脚底板下的台阶瞅,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在卫珩与季连赫的谈话上,忽然就感到耳畔游过一丝温热又熟悉的气息。

“宜臻,你方才能与我这样直接说,我觉得很高兴。日后你若有什么不懂的,想要知道的,自己或是旁人臆测并不确定的,都可来直接问我。我若是能答你三句,绝不会只说两句半。”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脑子转得快,有时候我未必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些什么,若是我误会了你,或是你误解了我,平白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对谁都是得不偿失。”

这是宜臻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卫珩叨叨絮絮,在一个问题上与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竟然觉得有点儿欢喜。

小姑娘抬起一只眼皮,瞅他:“那我方才那样问,你不会觉着无礼的很,一点儿都不像个姑娘家吗?我祖母若是在的话,听到我与你说那些话,说不准都要那棍棒打死我了。”

“那是你祖母。”

少年眼神淡却很认真,“我与你祖母不一样。我希望你想说什么都能告诉我,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寂静了一会儿。

“好,我记住了。”

也许是自小和卫珩通信的缘故。

宜臻小姑娘的三观已经逐渐被这只后世来的妖怪给染指了,变得和这时代的许多人都有些不一样。

在卫珩眼里,自己几乎可以像男子一样活。

想外出就外出,想说话就说话,想看话本就看话本,甚至活的要比许多男子还恣意。

这是宜臻最中意卫珩的一点。

——卫珩尊重她。

......

宜臻随着卫珩一块儿上了楼,掀开帘帐,闻见了里头的酒香与烟火。

这是许多年前,她被人捉走的地方。

如今拆了外间与里间的隔墙,在中央摆了只宽大的矮几,上头架着两只小铜锅,炭火还在锅底下烧着,一锅红汤一锅白汤,咕噜噜冒着热气,矮几四周摆满了装着各式菜样的盘碟。

这是卫珩自己改良的古董羹吃法,汤料也都是他家的厨师一次次调出来的,味道极好,又能自己选菜料和蘸酱。

一个人吃时或许没意思,但人一多了,每每吃古董羹,都能吃的极开心。

只是这汤料毕竟是卫珩自己弄出来的独门方子,给了宜臻,还是理所当然,给季连赫,那就真是看在朋友的交情上了,季连赫并不愿把这方子外传。

自从给四皇子尝过一回而对方就成了甩不掉的牛皮膏药之后,季连赫就再也没有邀外人吃过古董羹。

今日难得摆上一桌,又都是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季连赫这小子开席不过半刻,就已经喝上了头。

他幼时就是一个长相虎虎的凶小孩,如今长大了,越发膀大腰粗起来,任凭卫珩嘲笑了他千百遍,也不肯剃他那一嘴的胡子,十几二十的青年人,生生把自己给折腾成了一个中年大汉。

与他不认识的人,必定会觉得他是个凶狠难说话的刺头儿。

只有宜臻这些了解熟悉他的,才晓得这家伙只是外表凶,内里其实憨傻的很,这么些年,不知道被卫珩骗了多少回,但下一回,依然半信半疑地凑上去,被卫珩绕的晕头转向。

也多亏了卫珩对他没存坏心,不然他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宜臻走过去时,季连赫顺手就递了一个小木碗给她,还有一只木勺。

还有一条小棉巾。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季连赫。”

宜臻把这些东西扔回去,怒目而视,“你不用每次都拿这些东西来故意激我。”

这确实是有缘故的。

主要是幼年时,季连赫第一次见祝宜臻时,卫珩照顾她的场景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他小时候一直闹不明白,明明是他先认得卫珩做兄弟,凭什么卫珩对祝宜臻总比对他好些。

他送他重金买下的古剑长刀,他蹙着眉问他脑壳儿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祝宜臻流着口水要吃糕,他就给拿碗拿勺。

这件事儿,让季连赫忿了许多年,至今仍然要与祝宜臻争锋相对。

若不是他心里头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祝宜臻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卫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了。

还是一旁的燕瑛华给她拿了碗筷,笑道:“姐姐许久没见你了,卫珩今日与我说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如今,你真长的这般高了。”

小姑娘有些好奇:“他与你说我了吗?”

“是啊,他说你如今已经长得十分高了,也极会说话,是个十分机灵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和一般的姑娘比,宜臻确实是个高个子,确实会说话,也机灵也漂亮。

只是她才不信卫珩这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瘪瘪嘴,只当燕瑛华是在哄她的。

不过她倒也没多追究,接过碗筷,伸手自己下了几片肉,便和燕瑛华说起旁的事儿来。

燕瑛华是宜臻的义姐。

——她自己认的。

没有经过父母长辈的同意,也没有向外公开称道,只私底下和宜臻过了礼。

且这几年,她确实就像个姐姐一般,嘘寒问暖,替宜臻谋划着这样那样的事儿。

宜臻的书画老师,便是燕瑛华替她寻的。

她老师松韫玉,当年也是大家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轻时,也是冠盖满京华的人物,只不过后来嫁了人,夫家渐渐没落了,她又不愿回娘家受人白眼,便一个人带着她丈夫的遗腹子过活。

当时正好,卫珩嫌弃祝府给宜臻找的夫子太没水准,便给燕瑛华写了信,托她替宜臻寻个靠谱的女先生。

燕瑛华就推荐了松先生。

松先生品性坚韧,又开明,教宜臻的不仅仅只是书画而已。

是她告诉宜臻,若是日后要嫁与卫珩,必定要早些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不必为了私通信件而感到害羞,反而要多写才是。

也是她告诉宜臻,身为女儿家,这世间已经给了太多的镣铐和拘束,所以自己更要活的潇洒自在,才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松先生虽然早年丧父,孤身一人带着儿子,免不得要忍受许多非议和猜疑,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不善的言论移了心志,反而活的极开阔,极洒脱。

所以这也是为何,几乎满京城的闺阁少女都羡艳祝亭霜,满京城的少年们,连太子都为祝亭霜的风姿所折服,觉得她心胸谋略堪比男子,极不流俗。

唯独祝宜臻,从来都是对这个二姐姐淡淡的,还有些看不太上眼。

因为她的短短十几载的人生里,见过的比祝亭霜更惊才绝艳的女子太多了。

松先生是一个,她义姐燕瑛华是一个,卫珩手底下掌管着清江楼的老鸨厍音韵也是一个。

有时候,正是因为卫珩身旁惊才绝艳的女子太多,她才觉得自己好像也并不那么起眼。

总是担心卫珩并不十分欢喜她,只是为了父母之命才遵守这桩婚事。

“......什么叫她只是个女子,女子怎么了?她又不上阵杀敌,又不拿刀使棒,若论计谋,西突厥那么多王子,还没一个比得上她呢。”

“可是鞑子......”

“都说了不是鞑子,鞑子那是京城东北边儿的,与西突厥可不相干,亏你还是季连大将军的儿子,怎么连北疆的形式也分不清楚。”

季连赫哽了一哽,半晌才郁闷开口:“以前总是鞑子在犯境,哪晓得还没几年,连西突厥那群崽子也嚣张起来了呢。”

对于活在安稳地带的平头百姓,甚至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姑娘,只知道读书的文弱士子,平日里都是分不清北疆犯境的外族有什么分别的。

对于他们来说,北疆就是北疆,不论是东边还是西边,都是北疆。犯境的不论是西突厥还是鲜卑,那都是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