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都是似嘲非嘲的看戏似的目光,少女忽地弯了唇,抬起头来,望着上首的祝老太太,嗓音极柔和,“祖母,父亲他不是您亲生的孩子吗?”

祝老太太一窒,手里的茶杯差点摔了出去,茶水渗湿了半只衣袖,她没注意,怒斥道:“五丫头,你晓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真是越发目无尊长了!”

语气极严厉,可仔细听,竟然能听出里头的一丝心虚。

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都把目光放在了“胆大包天”的祝四姑娘身上。

“我只是在想,自小到大,无论我犯了什么事儿,母亲面上打我骂我,心底里却总是最疼我的那一个,替我兜底,替我善后,还忧心我往后会不会过的不顺心。所以我也一直以为,亲生母亲,大都是这样对自己孩子的,看来,应是我想错了。”

整个厅堂一片死寂。

坐在最下首的胆小鬼宜榴已经捂住了嘴,眼睛里头满是震惊。

五姐姐......五姐姐这竟是,在指责祖母不是慈母不成?

“这寿安堂,我这几月,已跪了许多回了。”

少女语气和缓,“第一回,是因母亲不想我随去黎州,您非要我去,后来,我拿了惠妃的信,和您做成了这桩交易。”

“第二回,是因为要搬去寄春居,我特地来和您请示,您说寄春居不好,我便说把竹篱居让给戚妹妹,您才点了头。”

“第三回,是府里姊妹几个联合起来算计我,逼迫我代替三姐姐嫁给蒲辰,一家子人坐着瞧我跪在堂中,就如同今日一般无二,压着我与二姐姐道歉,压着我应下那桩荒唐的婚事,只是最后,我没应。”

“这是第四回。”

宜臻是跪着的。

但背脊挺直,脖颈修长,目光静静地落在前方,带一点似讽非讽的笑意:“祖母,这么多回,您想一想,有哪一回,我是顺了你们的意的?”

......

一句一句,平平淡淡,却如同针刀一般,狠狠扎在人的心上。

血肉模糊,辨不清伤口在何处。

便是连祝亭霜都彻底怔住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前方的祝老太太

寿安堂这么些年,哪怕是上次四妹妹用钗环在自己身上划出了那么一大长条口子,她都没见祖母情绪这样外露过。

浑身发颤,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全落在了膝头,神情错愕又震惊,面上满是如梦初醒的失落和震怒。

“还有卫珩,您觉得,连我都从未让您如愿过,他又怎么可能会乖乖就听了祝府,听了您的吩咐?”

祝老太太手里的茶杯已经跌落到了地上。

在青石砖上滚落几圈,最终停在二姑娘的脚头。

祝亭霜正想伸手去拾——

“老太太。”

门帘被掀起,露出大丫鬟青烟的脸,她气还未顺,却满面欣喜,“殿试放榜了,二少、二少爷被赐了同进士出身。”

“你说什么?”

祝老太太一下站起身。

“奴婢瞧得真真的,是进了三甲,绝没错儿的。还有卫珩少爷,卫珩少爷更了不得呢,进士及第,圣上亲点了他为探花,外头的人都在问。”

“......”

“方才,卫公子派人递了帖子来,说是进京这么多日,都不曾来府上拜访过,是他失礼,今日想问问老太太您何时有空闲,他好来和您请个安,也有些要事要与您商议。”

青烟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整个寿安堂安静的有些可怕。

她这才发现,厅堂前竟然跪着一个五姑娘。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五姑娘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微微弯了唇。

那笑是极淡的,漫不经心的。

怜悯的。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实在是无法跟你们保证稳定的更新速度和时间。

但是我可以保证,一天三千字,一周两万一,一定会写完的!

第48章

祝宜榴借着要去池塘喂鱼的缘由,避开三姐走到西园时,果然瞧见了五姐姐。

少女俯身蹲在一棵桐木下,垂着眸,神情认真,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湘妃色的裙摆已经沾了不少草屑,祝宜榴从未见过这样的料子,细密棉软,色泽温润,瞧上去又轻软又暖和。

应是极好极好的料子罢。

连在二姐姐身上,她都没有瞧见过这样的衣裳呢。

其实祝宜榴知道,虽然这府里看似最风光的是二姐姐这个郡主,但日子过得最精细的却是五姐姐。

因她人小,下人们说话并不会刻意避着她,她又天生早熟,这里听几耳朵那里听几耳朵,心里也就模模糊糊有了数。

更何况——

“好似只有她是公侯小姐,我们都是伺候她的丫鬟儿似的,不过也就是仗着她外祖家的富贵罢了,日后还不定怎样呢!”

——这是三姐最常说的话。

母亲也说过,二伯娘别的什么没有,偏偏出身极好,九牧林氏历经几朝而不败,世家鼎盛,手里好东西不知几何。

祝宜榴年纪尚幼,心里头虽不如她三姐那般嫉恨不甘,却也是有些羡慕的。

整个祝府,大房就二姐姐一个姑娘,被圣上亲封为郡主,时常出入皇宫大院,平日里来往的都是皇子公主们,虽然与她们是一府姊妹,关系却十分生疏。

二房的大姐姐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侯门嫡子,大姐夫性情温和,公婆也都待她极好,每每回门,好不威风。

而五姐姐呢,自小就定了婚事,未婚夫门第不显,人却十分有本事,如今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进士及第,日后必定有极好的前程。

三房的三伯父外放至今,还不曾调回京内,膝下几个姑娘也并不在京城长住。

这样算来,如今整个府里,只有四房的嫡女儿们过的最难堪。

难怪自退婚一事后,三姐就整日待在房里,阴沉沉的,对娘亲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五姐姐。”

小姑娘走过去,在桐木边停下,捏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神情瞧上去还有些畏缩。

方才在寿安堂时,宜臻和祝老太太对峙的景象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印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忘怀。

所以祝宜榴现在,还有些怕这个五姐姐。

少女听到声音,松开手里的一抔土,微微抬了头。

瞧见是她,弯弯唇,语气很慢:“小七,是你啊。”

祝宜榴对上五姐姐的眼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局促地又喊了一声:“五姐姐。”

对方并没有注意她的不安和忐忑。

只轻轻一笑,就收回了视线,嗓音极温柔,极淡漠:“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你三姐姐呢,不带你回院子吗?”

小姑娘嗫嚅道:“不是,是我,我自己想来这边看鱼。”

“是这样啊。”

轻飘飘一句,就再没后文了。

仿佛不屑于揭穿她这个拙劣的借口,也对她的出现没有丝毫的兴趣。

祝宜榴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五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啊?”

“也不做什么,只是这里的土好,便拣一些回去种花儿。”

“......”

才刚刚和祖母在寿安堂大“吵”了一架,现下便有心情拣土种花,祝宜榴觉得这个五姐姐可真了不起。

她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憋住:“五姐姐,你不怕么?”

宜臻拣好了土,盛在丫鬟拿来的一个大海碗里,瞧上去心情并不坏,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怕什么?”

“祖母......你方才那样说祖母了,祖母一定很生气。”

整个西园十分静了一会儿。

祝宜榴身后跟着的丫鬟比她还年幼,比她还胆小,此刻缩在后头一声不敢吭,连眉毛都不敢抬一下。

少女面上没有丝毫变化,语调依然是和缓的,轻柔的:“生气也没有法子啊。”

“有些话若不是不得已,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但既然说出口了,那便是不说不行了。”

是的。

若非不得已,谁又愿意让自己落得一个目无尊长,肆意顶撞的坏名声呢。

只是......

“五姐姐,你......你不怕吗?”

小姑娘又问回到了原来的那个问题上。

宜臻望着她干净疑惑的眼眸,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想了一会儿,而后道:“也不是太怕。”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些算计我的人,不过都是纸做的老虎,面上看着威风,实际却没多少本事,敌我不清,轻重不分,人也蠢。”

宜臻说话很慢,每一句话,仿佛都要刻进祝宜榴的脑子里:“不论他们费多大的气力,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到最后都只不过是伤敌五千,自损三万罢了。”

“所以我不怕。”

......

祝宜榴今年才八岁的年纪。

虽然早熟,但也不过是个稍大些的孩子,对世间万事并没有太深刻的认知。

更何况,祝府这样的深宅大院,四太太那样见识浅薄的母亲,又能带给她多少见识呢?

不过就是整日拘着,有时随长辈们去庙里吃斋念佛,有时被长辈们带着去别的府里赴宴,从一个深宅换到另一个深宅,仰头瞧见的天空永远有边际。

除非她是个和祝亭霜一样打小爱念书的灵慧孩子,否则,长大后,也只会是第二个祝宜嘉罢了。

她见的那样少,知晓的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所以她怎么也不明白——

“为何二姐姐是纸做的老虎,没本事人也蠢?”

方才在寿安堂的时候,四姐姐说了,算计她的人是二姐姐和三姐姐。

三姐姐她是懂的。

因为好像不论在谁眼里,三姐姐都不太灵慧,有一回,她还听见大厨房的方厨娘和她侄媳妇说,三姐姐连二姐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可是二姐姐......

“二姐姐是郡主呢,祖父说她比大哥哥他们还有出息,连太子都欣赏她,这样也不算厉害吗?”

宜臻眉梢微挑,弯唇露出一丝淡笑,却没有说话。

郡主这个称号,是大伯父给她挣得,与祝亭霜本身,并无多少关系。

祖父赞她灵慧,是因为幼时的祝亭霜确实早熟又机灵,而府里的哥儿们又寻不出一个出色的,这样一比较,就显得她这个女孩儿格外聪慧。

“怎么样的人才算厉害呢?”

少女淡淡一笑,“若和府里没念过书上过学的小丫头们比起来,你三姐姐也算厉害。可若是和祝府外头真正有本事的人比起来,祝亭霜也就是个常人罢了。”

你三姐姐。祝亭霜。

祝宜榴不明白,为何明明之前是三姐姐推她下的水,五姐姐却好似更厌恶二姐姐。

“外头有许多比二姐姐厉害的女子吗?”

宜臻没有回答。

她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眼眸里难得出现几分真实的柔和:“宜榴,你是个懂事早的孩子,虽然人们总说,孩童太稳重就不招人疼了,但在这府里,心思重反而是好事儿。”

“小七,别人说的话,你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不明白的自己先斟酌思量,轻易不要问出口,因为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以善意待你的。”

小姑娘揪着衣角,对堂姐姐的悉心教诲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局促不安。

“我说怎么看见小七一个人往这边来,原来是来寻五妹妹你了。”

前方忽地传来一个冷淡的嗓音,有人踩着木屐缓缓而来,衣袖如清风,目光皎皎如明月。

这种仿佛时刻便要飞升而去的,仙子般的潇洒与逸然,曾经让祝宜榴着迷了许久。

是二姐姐。

仙子般的祝亭霜在青石砖路前停下,视线落在宜臻身上,语调缓缓:“怎么,你自知得罪了祖母,怕在府里失去了靠头,干脆慌不择食,连七妹妹这样的孩子也想要蒙骗?”

宜臻微微蹙了眉。

“五妹妹打小就不爱出门,一月里有二十日都生着病,原来竟都是托词呢。”

她的语气似嘲非嘲,“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四妹妹若是有空,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这没头没尾的,又是说到了哪里去?

一抬眸,对上她淡漠又嘲弄的眼神,宜臻忽然就明白了。

噢。

原来是指她方才说的“祝府外头真正有本事的人”。

宜臻打心底里地觉着这个声名在外的二姐姐没意思。

从小就这样觉着。

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和她说话聊天儿。

从小就十分不愿意。

祝亭霜这样的女子,凡事都只有半桶水的见识,却偏偏爱装高深,生怕人不清楚她知道些什么。

看似内敛冷淡,实则外露又爱显摆。

她甚至不太明白,为何太子那样从小由内阁大学士教导长大,与文武百官来往不断的人,竟然会真的觉得祝亭霜惊才绝艳。

她不是嫉妒,也不是不甘,而是真的困惑。

“倘若真有这样的人物......”

“真有这样的人物啊。”

少女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唇角微弯,嗓音又轻又温和,“多得是这样的人呢,二姐姐竟然一个都没见过么?”

祝亭霜轻嗤一声:“这么些年,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但凡数得上名儿的人物,我都见过了,大多都是名声高于本事,所以真是奇了,我怎的就没有五妹妹你这样的好运气。”

“良禽择木而栖,二姐姐没能瞧见,也是情有可原。”

“祝宜臻........”

“二姐姐,你没有旁的事儿要做的么?”

宜臻直接打断她。

“什么?”

“你若是实在空闲,去寻三姐姐顽儿,也好过在这里与我绕这些口舌。就像二姐姐你自己说的,便是真的说赢了我,又能如何呢?”

少女的目光静静的,落在她身上,极轻,极淡,“你最敬佩的巾帼女将燕瑛华是我义姐,你视为对手的孙相遗孤孙文无,是我最要好的闺中密友,你说自己虽从未见过,却早已在心底引她为知己和老师的松韫玉松先生,正是我老师。”

“二姐姐,你说我什么人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