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侧身一避,懒洋洋地倚着车窗:“我只是告诉你,胆子大些莫怕事,自己的人,怎样也不会往外瞎传,旁人要是瞧见了,挖了眼珠子灌了哑药,或是直接抹了脖子,难不成郝子骞还真能与我计较不成?”

“.......”

宜臻发觉自己竟然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去反驳。

但她也发觉了,许多时日未见,她在黎州这两年,卫珩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身上的戾气竟然越发重了起来。

明明之前也不曾这样的。

这一月她与卫珩同行上京,遵循的是远地随嫁的旧礼。

照着礼数来说,还未成婚的未婚男女,在行路时,一个要行在最头,另一个则行在最尾,中间须得隔至少两车三马,才算是避嫌的正理。

而他们这一行人,确实也是最前头一辆马车,最后头一辆马车,中间隔了不知道多少车马,在外人瞧来,就是一对极其守礼的未婚夫妻。

但压根儿就不是这样的。

卫珩这样不羁又反叛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按照规矩来。

更何况把祝宜臻小崽子安排在车队最尾,他也不会放心她的人身安全。

所以那两辆专门挂了红绳的马车,里头装的都是行李。

宜臻现在坐的这辆马车,就紧紧跟在卫珩后头,甚至若不是卫珩受了伤无法骑马,他可能就直接驾马行在宜臻马车边上了。

“不论如何,让外头的人瞧见了总是不太好。”

少女搅了搅碗里的杏仁奶,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抚,“反正再怎么样,过一两日也总要到京城了,郝子骞主动请旨来接应你,也算是多添了几分保障,好处多过于坏处的,不是吗?”

卫珩极其敷衍地哼了一声。

这一下,宜臻就觉着有些奇怪了。

方才郝子骞刚下马给卫珩行礼时,她微微掀了车帘瞧,就敏锐地发觉卫珩对他的态度并不是太好。

郝子骞热切的很,嘘寒问暖,鞍前马后,但卫珩就是一副极冷淡的表情。

从头至尾也没与他说几句话。

照理来说,宣正大夫是圣上信任的臣属,手里还握有实权,在如今惠妃和太子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应当还算是卫珩的盟友才是,怎么卫珩竟然如此不耐烦?

难不成这郝子骞私底下还有什么见得不人的谋划和**事儿不成?

总而言之,卫珩本来是见她没用晚膳,特意过来嘘寒问暖顺便打情骂俏培养感情的。

但宜臻问着问着,又拐到了朝堂政事上。

男人半微阖眼,嗓音极懒散:“他再恭谨又如何,左右也不是冲着我来的。”

“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谁来的?”

宜臻好奇了,“难不成你身边还跟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我之前有没有与你说过齐瑗的身世?”

“......说过。”

齐瑗。

就是之前卫珩受伤时,在卫珩房门口端着一盆血水向宜臻横眉冷对的那个姑娘。

当时她的每一句嘲讽都毫不客气,宜臻全部听进心里去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气还自私的姑娘,尤其是在卫珩的事上。

所以不论后头观言怎么跪地求饶,那位齐姑娘怎么被她奶娘压着来道勤,她心里都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反感。

“你说过她是忠国公府养在外头的女儿,因她的双胞胎姐姐没了,这才被接回京里。”

忠国公府的世子齐修为,年纪上要比卫珩大许多,但性情上却算是和卫珩极相投的一位好友。

宜臻知道卫珩一向自傲眼光高,他能瞧上并称一句“好友”的人,绝非池中之物,也绝非只凭脾性相投就能被他这样看重。

想必这其中定经历过什么曲折,就如同当初的季连赫一般。

而这齐瑗就是忠国公府世子齐修为的嫡亲妹妹。

为何堂堂国公府嫡女,会被送至江南去养,是因为当时国公夫人生的是一对双胞胎。

两个闺女天生体弱,一天天的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喘,眼瞧着都是活不长久的模样,不论请哪个大夫来看摇头叹息,国公夫人痛心断肠,简直要哭瞎了眼。

直到这时有位道婆经过,说这双胎不能放在一块儿养,须得送出去一位,一南一北,这才能各自安生。

国公府死马当活马医,竟然真的就遵照那道婆的话做了。

将双胎中的妹妹,也就是齐瑗送去江南外祖家养,留了她姐姐齐瑜在府里。

也是齐了,往后几年,姊妹俩的身子竟然越来越康健,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可怜了齐瑗,孤身一人住在外祖家,不得常见姊妹兄弟,更见不得父母双亲。

唯有齐修为,曾在江南做过两年官,和自己的嫡亲妹妹有过两年的来往,许是愧疚作祟,又许是本就血缘情深,短短两年,他们就培养出了极为深厚的兄妹情谊。

年节时齐瑜不幸染病去了,齐修为一连拜访了卫珩好几回,求他此番去黎州,路过江南时能带上他那妹子,照管一二,将她带回京来。

他怀疑齐瑜的死有蹊跷,许是太子那边的人发觉了什么动的手。

他怕太子和惠妃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齐瑗要是再出什么意外,他母亲就真的要撒手人寰了。

卫珩应下了这个请求。

这也就是为什么,宜臻从前从来没听卫珩提起过齐瑗这个人,她却能在卫珩的身边有那样大的体面。

大抵就是看在她哥哥的份上的。

“所以,那位宣正大夫郝子骞,是因为齐瑗的缘故吗?”

“差不多。”

卫珩想了想,“郝家想和忠国公府结亲,国公爷有此意,但郝家除了郝子骞,还有一位嫡少爷,两个人为了家业斗的你死我活,这桩婚事,极有可能决定往后家业要传给谁。”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宜臻摇摇头:“没什么。”

而后垂下眼眸继续乖巧喝奶。

她原还以为,忠国公府是想和卫珩结亲的呢。

不然谁会把自己还未订亲的嫡女儿,托付给一位同样还未成婚的青年男子呢。

这事儿一旦传出去,比她随嫁还不好听。

虽然这一路上齐瑗女扮男装化名齐飞羽,虽然跟着的都是卫珩自己的人口风严实的很。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情,迟早有一天会包裹不住的。

宜臻不晓得卫珩想到过这些没有。

倘若想到过,为何总是不管不顾任那齐瑗随意行走,从来不管她的行踪。

但倘若没想过,为何又一路小心,隐姓埋名,几乎从不走官道,警惕的不像样。

“呵。”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她是郝子骞的妹妹又不是爷的妹妹,我管她做什么?她自己有手有脚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不会管自己么。”

“......好歹她哥哥求了你这么多次。”

“她哥只让我帮忙护着安全,没让我替他教规矩。我把她活着带到京城,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说这话时,男人微微抿了唇,眼眸里的情绪极其冷淡,仿佛说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块石头,一根草,一只野狗。

有那么一瞬间,宜臻竟然被他眼底的冷漠和戾气给吓到。

好在这时——

“祝五姑娘,你在马车里吗?”

车窗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几分清凌凌的傲气。

说曹操,曹操到了。

宜臻正要起身。

“你别动。”

卫珩蹙了蹙眉,“身子不好就好好养着,别瞎胡闹。”

“可是......”

“我出去和她说。”

少女愣了愣。

“你好好歇着。”

男人已经起了身,“我问过石大夫了,他说你身子骨本就不好,这几年又反复折腾,要是还不好好养,日后有的是你罪受。”

“......”

宜臻想了半天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他。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卫珩已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窗外传来他们的对话声,因为距离近,能够听得十分清楚。

十分好笑。

“你找祝五什么事儿?”

“卫珩大哥?你你、你怎么会从祝姑娘的马车上下来?”

齐瑗明显是惊着了,说话都磕巴起来,语气里已经忍不住带上几分颐指气使的质问。

卫珩的嗓音就冷淡极了,甚至还有些不耐烦:“你到底什么事儿?”

“我......我前几日托祝姑娘帮我打一个络子,今日来问问她打好了没有。”

“什么络子?”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络子。”

到此刻,齐瑗才终于镇定了几分,“就是前日我瞧见祝五姑娘腰间扣玉佩的络子打的极漂亮,我瞧着喜欢的紧,正巧有块玉佩络子脱了绳结,就托她帮我也打一个呢。”

“她络子打的不好。”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无波澜,“她也不打络子,能用的都是丫鬟动的手。”

“啊?我原来不知晓这个呢,即使这样,那就托她身边的丫鬟......”

“你自己没丫鬟么?”

车窗外明显静了一下。

莫说是齐瑗,便是连祝宜臻,都因为卫珩这毫不留情面的话而怔了怔。

“我没有旁的意思的。”

齐瑗的语气也跟着淡了下来,“我只是觉得祝姑娘腰上的络子漂亮,所以托她帮忙多打一只,也没用刑没迫令,怎么弄的我死缠烂打非要劳累她似的。。”

她似是笑了笑:“她当时不言不语的,瞧着温顺的很,没成想是背后告到你这来了,不过一个络子而已,大不了我使了银钱去买,何必绕来绕去,非要耍这样的心眼子呢。”

得。

因为卫珩,她又得罪一位世家姑娘。

虽然这位祝姑娘,她很可能早就得罪了。

而且也并不想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宜臻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当初齐瑗突然说想让她帮忙打一个络子时,宜臻并没有开口应下来。

而对方居然就施施然直接走了,仿佛把她当做什么言听计从的丫鬟,随口吩咐一声就行了似的。

宜臻极讨厌这样的迫令方式,所以也懒得顾及这份面子情,压根儿不打算替她打劳什子玉佩络子。

倒是没想到,如今她反而还有理了起来。

马车外,齐瑗还在继续说着,语气似嘲非嘲:“若是祝姑娘不愿意,直接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我总也不会因这样的事儿非要缠着她的。”

“行。”

卫珩轻嗤一声,“那我替她说一声,她不乐意。”

“......”

“还有事儿吗?”

“......没有了。”

“那走罢。”

车窗外再次静默了好一会儿。

隐隐的,只能听到更远处的喧闹。

“卫珩,我究竟与你什么仇怨,你为什么非得与我这样作对?从前你也不这样,自从祝五混了进来......”

卫珩直接打断她,嗓音是懒洋洋的,极冷漠的,:“如果你还有些脑子,就知道什么话在我面前可以说,什么话在我面前提都不该提。”

“......我只是想知道,为何她一来,你就对我避如蛇蝎,倘若是她与你说了什么,我竟然连辩驳都没能辩驳一句就被人离间了,我觉得十分冤屈。”

......祝宜臻觉得自己更冤屈。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摸着掀了一角车帘,视线透过这缝隙在外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马儿的后蹄边上。

她能瞧见齐瑗面上的委屈。

齐姑娘从来都是清冷冷的性子,话不多,也不爱笑,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美人。

难得的,瞧见她眼睛里头有了泪花,咬着唇,神情软弱,比一般的姑娘梨花带雨更让人心疼。

宜臻忽然想去瞧瞧卫珩此刻是什么神情。

视线一转——

......好罢。

卫珩没有神情。

这段时日,宜臻渐渐发觉了,他其实和旁人说话时,一贯不太爱动自己的五官,面无波澜,仿佛连多挑一下眉都觉得疲倦。

手段有多狠,神情就有多淡。

“我想你没明白。”

“没明白什么?”

“我这几日事务繁忙,不太出来走动,和祝五说话的功夫统共加起来也没两个时辰。”

他笑了笑,“两个时辰,她自己的事儿都说不完,还有功夫跟我讨论要不要做一个络子?”

“这不是一个络子的事......”

“不管是几个络子的事。”男人直接打断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都是你自己的事。”

“要是缺络子,就找你自己的丫鬟打,要么跟平誉记账使钱去外头买。祝宜臻自己个儿都忙得很,没空浪费时日给你系绳结。”

“行了,你回去罢。”

宜臻能很清楚地瞧见,少女的脸面已经彻底涨红了。

原本还挂着眼睛里头的泪珠也彻底滚了出来。

“卫珩,我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嫡女,你何必要这样羞辱我!”

卫珩冷眼看着,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