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身上的疤痕也不少,老伤旧伤交替在一块儿,使得原本流畅硬朗的骨肌纹理都显得不那么漂亮起来。

宜臻蹙着眉,先轻柔仔细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再一点一点往上撒药,甚至还有些不敢瞧。

“跟我一道儿去京城,由你祝府送亲再去京城,往黎州去,或者直接把婚期延后,你觉得哪条法子最好?”

“延后婚期。”

“你方才不是说......”

“我方才说是我方才说,但我现在觉得,要不要嫁人,是我需要再思量一段时日的大事儿。”

卫珩就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宜臻都快要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了,他才开口:“我之前只是以为你会不愿意。”

“你以为。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很多事儿,你从来就不愿意与我说。不止今日这一件,往常还有许多,我只是没提过而已。”

“......对不住。”

“我并不需要你的对不住。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应下这门亲事?”

卫珩叹了口气:“宜臻,我不是傻子。满京城里那么多合适的主母人选,我究竟为什么要娶一个只是负责任的有趣玩意儿回家?”

“兴许是你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我从来不做连自己都糊涂的事情。更何况,虽然你说那只令牌号不动人,但一定是你刚才没把令牌拿出来使,不然他们就算心里再不甘,也不会不听你的命令。宜臻,我把这只兵符交到你手里,就相当于把整个卫庄都分了一半给你,我要是连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我何必做这么大的牺牲,你以为我是转世的佛祖往生的圣人吗?”

......

“那我与你一起去京城。”

她忽然抬起头,也不知道方才究竟把哪一句话听进了耳朵里,一双溜圆的眼睛在此刻亮的要命,“我现在就回府收拾行李,和你一起回京城去。”

“以前我不管,但从今日起,你手底下的人,我都要认识,你谋划的事儿,我都要参与,反正都已经踏进了这潭浑水里,湿一只鞋和湿两只鞋,又有什么区别。”

“我祝宜臻,要不然就做个潇洒自在的清风君子,要不然就做个运筹帷幄的巾帼女英雄,这一辈子,我都不要当李夫人和陈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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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天将将破晓的时候,宜臻回到了府里。

亭钰是先她一步到的,毕竟五姐是被他带出的府,彻夜未归,要只是被自己院子的丫鬟婆子们发觉了那还好说,毕竟五姐御下有方,整个院子管的如同铁桶一般,没经过她的示意,消息很难传的出去。

但若是被母亲或者姨娘庶兄庶姐们给知晓了,那就真的是灭顶之灾,在出嫁前都别想有安宁。

所以祝亭钰机灵地觉得,自己须得先回府为五姐探探风,要是五姐真的被缠住了脚在卫宅许久都回不来,他也好为她遮掩一二。

结果他悄没声息地驾马回了府,奔回自己院子换下血迹满满的衣裳,着急忙慌刚行至三水居院门口时,就看见他五姐从里头施施然走了出来。

穿了件半旧的湘妃色襦裙,首饰佩玉齐整,昨夜半散的发髻此刻已经梳的十分妥当,脸上许是擦足了脂粉,瞧着一点倦色也未有,仿佛真的睡了一整夜好觉似的。

祝亭钰瞪圆了眼睛,震惊道:“五、五姐?”

“嗯。”

宜臻缓步走过去,在少年惊悚又无措的目光中,忽地踮起脚尖,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祝亭钰差点没跳起来:“五姐!”

“你都长这么高了。”

少女弯弯眉,眼眸里流露出一些儿怀念,“我记着八九岁的时候,你才到我肩头呢。原来不知不觉,我们家小亭钰都这么大了。”

“这是什么话。”

每次一谈及年纪,祝亭钰就要炸起毛来,“说的好像我比你小多少似的,五姐,咱俩生辰可是同一日呢,再说了,我是男子,本就应该生的高些,你瞧卫珩哥,他才是真的高个儿呢。”

。……

不知道为什么,在提及卫珩的名字时,他明显觉得五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但宜臻什么都未说,反而又拍了拍他的头,弯着唇:“反正不论如何,你如今都已经是懂了事的大小子了,日后莫要再那么莽撞冒失,做事前自己先思量思量,让母亲少操些心,她身子不好,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操劳了。再有,父亲虽然严厉了些,心里却最是看重你不过,你何必整日非要与他争个输赢高下的,难怪他要教训你呢。”

“五姐你平白无故的说起这些做什么。”

祝亭钰蹙蹙眉,因她这语气而感到没由来的心慌,忍不住就转移了话头,“一大清早,天都还没亮透呢,你怎地就起来了,反正这几日也不用去母亲那儿请安,何不多休息一会儿。”

“有些要紧的话要与母亲商议。”

宜臻挑了挑眉,“行了,你去玩儿吧,省得我与你多说,你还嫌五姐耽误你正经事。”

“我何时嫌你……”

少女直接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下一个暴栗,笑意盈盈的,眉目肆意的:“祝亭钰,你真是翅膀硬了,如今也敢顶我的嘴了?”

“……”

她一弯唇,递给他一颗果子,就转身走了。

往的确实是母亲院子的方向,不是出府。

祝亭钰松了口气。

卫珩大哥昨夜里说了不要他再往卫宅去,说是多少人盯着卫宅往后处事还是谨慎些才好。

但卫珩大哥受了那样重的伤,连石大夫都说差点就要命丧黄泉活不下去了,他心底又实在担忧的不行。

如今看五姐这表现,想来来卫珩大哥应当是无碍了罢。

——到晚间祝亭钰才知晓,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月上柳梢头,黄昏时分,他在外搜刮了一天的药铺子,才刚回到府,就听见一个噩耗:他五姐被父亲打了。

有那么一片刻,祝亭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方才说了个什么东西?”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他前头:“消息就是从主院传出来的,奴才反反复复问了好多回,确实是这样没错的。”

“父亲为何要打五姐?”

“说是因为五姑娘顶撞了老爷,非要悔婚还是如何的,老爷一时气不过就动了手,据主院的人说手心都打出血了……这个奴才也不是十分清楚,当时屋内就只有夫人身边的石榴和青果在,她们口风一向紧的很……”

大抵是因为祝亭钰面色实在阴沉的难看,禀报的下人也跟着慌张起来,嘴里叨叨絮絮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没有兴致再听下去,甩了马鞭就往内院奔。

“公、公子,五姑娘这会子不在上房,她响午就回自己的三水阁了,公子……”

前头已经只剩下少年疾奔的背影。

瞧着那扬起的发丝,还有几分惊惶和怒气。

但祝宜臻忍着伤,不肯在上房上药,非得回三水阁做什么?

自然是收拾行李包裹。

卫珩那头传来消息,说是今日傍晚便要出发回京了。

此番回京不比当初下黎州,不用担心库房里的东西带不走会被那些没脸皮的亲戚给据为己有,删繁就简的,一两时辰就能把要紧的行李收拾好。

是的,没错。

宜臻今日早晨去拜见母亲,说的就是要随卫珩入京一事。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母亲震惊的神色,甚至连手里的茶杯都摔了个粉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问这时候要入京做什么,宜臻就说是婚事出了变故,要么就是以随嫁的法子跟卫珩前往京城,要么只能将婚期延后,可这婚期一旦延了,往后的波折变故许会更多。

母亲问那宾客那边要如何交代,宜臻答卫珩会处理妥善的,他保证过,绝不会让祝家吃一点名声上的亏。

母亲就又问,这一路长途跋涉,她临时才着急忙慌地要启程,万一遇见什么劫难怎么办?宜臻答她跟着卫珩,卫珩会带足人手银两的,卫珩人脉遍布五湖四海,不怕。

母亲沉默许久,似要念叨什么,但最终也只是一叹气,只说此事还得问过父亲才好。

而宜臻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连母亲都说服了,却在一向开明的父亲这里碰了钉子。

“你一个姑娘家,还未成婚,眼巴巴地跟着他上京,你的清白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呢?你这样做,外头的人会如何看祝家?延后婚期就延后婚期,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这话在以往确实有些道理,但在如今,却渐渐不那么要紧了。

这几年大宣霍乱四起,但凡繁华平坦些的地方,没几处是安稳的,许多地方便是连高门大户,都急着要把女儿嫁到外地去,匆匆忙忙合了庚帖就连带着嫁妆把姑娘一起送上花轿,甚至连家眷都要跟一大帮过去,生怕晚了一天流民反贼就要侵入城中,清白名声更不要再谈了。

譬如去年刚嫁进黎州的军校夫人,还是再野外半路上成的亲呢,如今也压根没多少人会拿这个说嘴了。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这样脸面不要地跟在那卫珩后头,与个自甘下贱的妾室又有何区别?他以后若要轻你贱你,我们也没底气为你出头!”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出头。”

宜臻垂眸盯着地面,语气里带着几分倔强,“倘若卫珩日后轻我贱我,我与他和离就是了,反正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如今就在我手里,我想何时走就能何时走。我早就想好了,要么嫁与卫珩,要么就终生不嫁,和松先生一般行遍山川河海,做个闲散隐居客,左右我银钱一大把,不愁吃喝。”

“你真是满口胡言!”

祝二老爷拿手指着她,气的满脸通红,“你今日要是敢出这个府门,就别让我这个父亲!”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谈不拢的。

甚至宜臻还挨了好几手板子,父亲下了重要,打的掌心血肉模糊,若不是母亲以身替之阻拦着,怕是他还要再打。

宜臻最后回自己院里时,母亲跟了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瞧了好几眼,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你……也不必管你父亲说什么。夕夕,娘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既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顺着你自己的意愿去。日后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不怕,回府来,一个姑娘,娘亲还是养得起。”

宜臻点点头,泪眼婆娑地应了声好。

她也晓得姑娘家要顾着矜持,不能总是上赶着把脸贴过去,但她再不想这么温温吞吞地过一辈子了。

不论成与不成,好歹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而不是干等着,任旁人来左右自己的人生。

。……

宜臻的出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父亲还在暴怒当中,压根儿没想到小女儿动作会这么快,母亲也不忍相送,甚至连死命挥鞭子驾马出城的祝亭钰,都没能见到自家五姐最后一面。

他忽然想到,为何今日早晨五姐姐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少年握着马鞭,对着城外的垂柳,竟然落了几颗珍贵的男儿泪。

今日宜臻没有要任何人送。

她只收拾了小半车的行李,带着红黛和小枣,一意孤行地上了马车。

马车夫是卫珩派来接应的人,驾车一路行驶到城门外,遥遥的就能瞧见不远处的一列车马队。

有人微微掀了车帘,对她说,莫怕,这些都是军中精锐,是从沙场里浴血奋战出来的,一个人顶十个,而她手里的令牌,可以任意差遣。

那人就倚着车窗,面容俊朗,眉目肆意,唇畔挂着风轻云淡的笑。

而后对她伸出一只手。

宜臻点了点头,说好,我不怕。

此后山一程,水一程,风雨同行,我只把你当做我的账顶灯。

倘若你灭了,我也不怕。

我为自己备了好些灯油薪柴,自己也可以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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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阴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时日走的缓慢,又行的飞快,转眼间,已是四月晚春天。

随着气候逐渐转暖,卫珩一行人在路上行了将近一月,眼瞧着就要入京了。

却偏偏今日傍晚,车马路过京城远郊一座村庄时,迎面撞上了出京接应他们的人。

是宣正大夫郝子骞,年岁二十有三,就坐到了正五品的官职,手里还确实握着兵权,足可见皇帝对他的信重。

换句话说,皇帝能派自己的亲信前来接应卫珩,也足可见他对卫珩的信重。

当然,卫珩并不在乎就是了。

他再世为人,不论是前世亦或是今生,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顺风顺水地长大成人,经历了不知多少波折动荡,心早就已经冷硬的不成样子。

宣帝这样讨好式的小恩小惠,卫珩不仅不在乎,还嗤之以鼻,不屑的很。

“你何必要这样当面给他脸色瞧呢。”

宜臻抱着一只手炉,蜷缩在暖融融的羊皮绒毯里,不知是语重心长的劝,还是纯粹好奇,“我看他恭敬的很,忙前忙后的,还带了整整一车的粮食衣物来,显然是用心准备了的,并不是迫于圣上的命令敷衍了事呢。”

郝子骞确实热心的很。

见到卫珩的第一面,就瞬间调下了马,行一大礼,只差没屈膝跪下了。

而后确实也忙前忙后,又是吩咐人扎营驻地,又是拿出满车的行粮准备膳食,从头至尾不用卫珩的人插一点手,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着实已是十分难得了。

要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巴结这位少年权臣,要么就是忠心于皇帝,把宣帝的命令当做佛言,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

但不论是宜臻还是卫珩,都瞧得出,他对卫珩的恭谨过于热切了。

此刻正是要用晚膳的时辰,天色暗的很,虽说此处是京城远郊,但离京城其实还有好些距离,再怎么赶路也无法在天黑之前到达城门口。

恰好接应他们的人也到了,卫珩干脆就吩咐在此处扎营暂歇一晚了。

宜臻因这几天小日子来了,精神头不是很好,懒散倦怠,又畏寒,便没有下马车正儿八经地用晚膳,只让红黛热了一碗杏仁羊奶,而后蜷缩在毛毯里小口小口地喝着。

马车不隔音,她能清晰地听到外头的热闹,感受着小腹的酸涨感,心里又忍不住羡慕卫珩,想她若是个男子有多好。

男子没有小日子,日后更不必生孩子,行路在外,也可骑着马抛头露面,大大方方地见识沿途风景,观赏山川湖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潇洒似神仙。

“下辈子进轮回投胎之前,我定要求判官阎王爷,让我投身到男儿身上才好,也不晓得卫珩......”

“也不晓得卫珩什么?”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清朗男声。

宜臻手一颤,差点没把手里的杏仁奶给打翻了。

她一抬头,果然——

卫珩已经掀开了马车车帘,长腿轻轻松松一跨,就迈上了马车板。

他人高马大的,一钻进车内,原本还显得极为宽敞的马车厢瞬间就逼仄了许多。

身影挡住车外的光,整个视野都暗了不少。

“你怎么就直接进来了!”

宜臻被他的行为唬了一跳,忍不住往后蜷了蜷,“外头好多人呢,要是看见了怎么办?”

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方才从头至尾只说了两句话而已。

但是小姑娘慌里慌张的神情,让卫珩都以为他自己是过来偷情的了。

男人往后懒洋洋一仰,随手捡起毯子上打到一半的络子把玩:“瞧见了就瞧见了,爷又不是出来偷人的。”

“卫珩!”

“嗯哼。”

他扬了扬眉,唇畔笑意淡淡,“行了,没人瞧见,四周都有暗卫守着,别说人了,麻雀也飞不过来。小崽子,你是光明正大随嫁同行,又不是私奔出来的,就算你半夜里非要上我的马车与我共寝,他们也拿不了你怎么样。”

什么私奔,什么共寝。

宜臻又是羞又是恼,脸都气红了,捡起手边的一只靠枕,就用力砸了过去。

“卫珩,你再这样瞎胡说,信不信我真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