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北三路围抄,一忽儿就占据了大半中原疆土,除非玉帝下凡,天兵天将相助,否则宣朝败势已定,如今不过是在负隅抵抗罢了。

说实话,从卫珩科考成名那时起,人人都知晓他厉害,称赞他有本事。

一日比一日有本事。

但他们从未想过,卫珩竟然如此有本事。

直到一切势力浮出水面,露出水下惊人的脉络,才吓得他们哑口无言。

卫珩有本事就有本事在,他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筹谋埋线,埋的□□无缝,滴水不漏。

不仅兵肥马壮,还在举兵造事后,周全地护着了所有该护住的人。

他的亲族,他岳家,他兄弟,以至于敌人连威胁都没法子威胁,却反而留了许多把柄在他手上。

而他攻占了城池地界之后,从来不冒进,总是先稳定了局势才乘胜追击,也就导致,明明他才是反臣,才是叛军,他麾下的百姓,反倒比朝廷麾下的更安居乐业。

朝廷还未开始反抗,就已经失去了民心,既要抵抗南北的叛军,又要镇压底下的百姓,实在是.......憋屈至极!

而到了天和元年年末之时,卫珩已经攻占了淮州。

陈昌达便是淮州一家药铺的掌柜。

不过他不是大夫,也不看病,只给药铺算算账,偶尔上山采药,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在乱世之中,勉强也能填饱肚子。

不过自从半月前卫珩大将军攻占淮州之后,这乱世反倒没有从前乱了。

许多贪官污吏和富商都遭了殃,流民也得到惩治,以往除非有事儿,百姓都不爱出门的。但如今,街面上也有了几分喧闹的人气。

有人道,若不是卫大将军为了稳定局势,不让百姓遭罪的话,凭他的本事,宣帝早就被攻打灭亡了。

所以,要陈昌达说,那宣帝也不必喊什么“乱臣贼子,江山正统”的口号。

百姓哪管谁是正统谁是乱臣,他们只管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呢。

......

因是年末,整理账簿变成了件极麻烦繁琐的差事,陈昌达就干脆歇在了药铺里。

这日夜里,三更天的模样,他刚算完一本账簿,烫了脚,出门倒洗脚水的时候,忽然就迎面撞上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行动飘忽,还带着幽怨的哭声,骇的陈昌达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谁、谁!少装神弄鬼,爷爷可不怕这些!有本事就显出原形来!”

“我不是什么鬼神。”

那黑影的声音虽还带着哭腔,却清凌凌的,高傲又生硬,“我是来淮州寻亲的,不慎受了伤,见你这是间药铺,这才上门来。”

什、什么个玩意儿?

这几条街,医馆药铺这么多,怎么偏偏就撞上了他这间?

不会是来碰瓷敲诈的吧?

陈昌达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发现这鬼影竟是个貌美的姑娘,身上衣衫朴素,扮相像是奔丧的。

这......不会是仙人跳吧?

“我确实是卫大将军的妻姐......怎么?你是觉得我在胡诌骗你不成?你怎么不想想,我若真是要骗人,难道还会用这样荒唐的理由?”

昏黄的煤油灯下,女子蹙着眉,语气极其冷冽。

不像是来求人帮忙的,倒像是别人欠了她似的。

身边帮她换药的,是陈昌达的内妻,性子内敛,柔柔弱弱,不论听到了什么,都一声不吭的。

匆匆被陈昌达唤来,也只不过是为了避嫌罢了。

而陈昌达一介平民,没见过多少世面,这气势一下就唬住了他,犹犹豫豫道:“这......”

“你若不信,喏,这是我的信物,你带着去将军府上一问便知。”

陈昌达望着女子手上的玉佩。

色泽通透,雕琢精致,瞧不见一丝裂纹。

他家祖传的那枚玉佩,也比不上她手上这一枚。

“既然您是卫夫人的姊妹,为何不亲自上门去认亲,反倒......反倒要我......”

女子垂下眼眸,将玉佩放置在桌面上:“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我绝不骗你,倘若卫府不认,这玉佩便赠予你,也足够抵你的药钱了。”

药房后堂寂静了好片刻。

陈昌达捡起桌子上的玉佩,掂了掂,咬牙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

陈昌达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一亮,他就马不停蹄地出了门,找上了将军府。

晚冬的清晨还有雾气,将军府门前的门房已经不是小厮太爷,全都是些腰杆挺直的将士。

不言不语,势气逼人,吓得过路担着胆子的菜贩都退的远远的,不敢靠近。

唯独陈昌达硬着头皮上前了。

“太爷,小的......小的有要紧事要寻府上尊夫人,劳烦太爷通报一声。”

最外头的将士瞥了他一眼,皱起眉:“你有何事?”

陈昌达原本还想掰扯掰扯的,一路上想到一肚子对付的话。

但一对上这满是血腥气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颤颤巍巍地拿出手里的玉佩:“劳烦太爷将这信物与卫夫人一瞧......一瞧便知。”

那将士又瞥了他一眼,神情冷冷的,就在陈昌达以为他要像其他富贵人家的门房一样将自己呵斥走时,他却直接地就拿过了玉佩,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步入府门。

由始至终,旁边的几位将士都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未有丢过来一个。

陈昌达拍拍胸口,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现在就只盼着那女子莫要撒谎耍弄他了。

旁的荣华富贵暂且不说,这儿是将军府,随随便便一句话,那都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当然,这样攸关性命的大事,他一个小小的药铺掌柜,自然也犯不着一个貌美女子拿着玉石来诓骗耍弄他。

那女子确实是祝宜臻的亲姊妹没错。

但却是个关系并不那么愉快的姊妹。

因为她是祝亭霜。

祝亭霜是什么人?

是自持魏晋遗风,清高自傲的女公子。

曾经还在祝府的时候,她就对祝宜臻十分瞧不上眼,除了警告,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

后来祝府败落,她随着祖母南下,打的还是伯父的秋风,却依旧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半点身价都不肯降。

甚至哪怕在那时,她还抱着一种要赢过这个堂妹的心态。

只是她堂妹成日里都是事儿,已经完全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不论是曾经。

还是如今。

祝亭霜在药堂里等了半日,直到日头渐渐高挂,她饮了不知多少杯茶,心里头渐渐焦躁起来,正想要干脆自己出门子去看个究竟时,药堂外的大门却忽然响起了叩锁声。

院子里的陈夫人立马起身去开了,院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好似是个姑娘家在说话。

祝亭霜等了一等,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终究还是起身推开了房门。

药堂的庭院不大不小,晒着许多草药干花,晴冬日光明媚,院门口站着一位衣着雅致却不显目的年轻女子。

许是听到动静了,那女子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面上,微微一笑,屈身行礼:“二小姐好。”

祝亭霜认得出来。

这是祝宜臻的丫鬟。

没想到。

不过短短几年的时光,她的堂妹祝宜臻,就再也不是那个垂眸握拳站在面前听太子和郡主冷嘲热讽的小姑娘了。

她如今硬气的很,亲姊妹来寻,都只敷衍地派了丫鬟来。

且只有一个丫鬟。

不声不张的,不卑不亢的。让她忽然有了种物是人非,造化弄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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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小枣不知道祝亭霜是怎样想的。

但她记得红黛姐姐是怎么嘱咐自己的。

“你去了之后,不要与她说旁的什么,也不必叙旧闲聊,只把银子给她便是了。”

日头下,红黛姐姐冷哼一声,“当年还在京城时,太太可没少吃她的排落,如今落魄了,倒知道来打我们的秋风了。”

小枣瞧了眼屋内刚起身,正恹恹地捏着鼻子喝药的宜臻,郑重地点了头:“红黛姐姐,你放心,我明白的。”

她们主子这么多年,没害过人,没主动对任何人存过一点儿坏心。

但也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一桩桩一件件,总是让她们主子不好过。

本来一年多前,她就已经不用怎么吃药了,结果被奶娘......被那庄娘子害的,生生去了半条命。

如今汤药不断,也不敢劳累太过,许多人事生意,都被大将军收回去了自己管。平日里出门会客游玩,总是小心再小心,不敢多吹一点风,畏寒的很。

小枣记得这小一年里,主子气的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大将军不许她在深秋里穿那条广袖流仙裙,说是衣料太薄,袖口又太宽,容易兜风,到时候受了寒,哭的只会是她自己。

然后主子就落泪。

背还抵着院门,仰着头眼泪唰的就砸了下来,语气里还带着哭腔:“那我难道就,这辈子都穿的笨笨重重寡寡陋陋像个老妪一样缩在院子里不出府吗?我也没有病入膏肓到这般地步吧!”

那是小枣时隔好久,第一次见主子情绪这么激烈地大喊。

甚至连当时失了孩子时都未有。

不过红黛姐姐也与她们嘱咐过,说是主子经历了那么一遭事儿,心里头打了个大结,一时半会儿难解开,脾气性子定不会与旧时一般。

让她们莫要大惊小怪,也莫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只管好好做自己的事儿就是了。

后来,主子哭累了也喊累了,蹲在地上像个孩童似的不肯起来,还是大将军背着她回屋的。

他公务繁忙,熬了几宿未睡,眼睛里血丝尤其明显。

但他还是倚在床边和主子说话,轻声轻气地哄她,直到最后听到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卫珩,对不起,我日后再也不这样了。”

大将军愣了愣,似是想掀开被子。

但是没掀开。

“你就这样与我说话。”

被子里又传来闷闷的声音,“我听得见。”

“你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不难受?快出来,看着听我说。”

“我没脸见你。”

声音更闷了,“你就这样说罢,求你了。”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男人笑了笑,“宜臻,只要是没坏处的事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不必觉得自己任性了,不懂事了,或是对不住我了。你才多大点孩子,千万别太听话。”

“我不是个孩子了!”

“好,你不是孩子。只是宜臻,倘若连让你任性的自由都不能给你,那我卫珩做的这些事情,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但我就是觉得我没脸见你,你能不能先出去?”

“......”

——这是小枣被领回府之后,第一次见到主子这么狼狈的模样。

在她心里,主子一直是神女一般的人物。

高贵优雅,风华绝代,聪慧胜谋士,心善似圣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样好的主子,偏偏遭遇了如此多不该遭遇的波折。

承受了那样多不该承受的伤痛。

而这所有的变故,小枣坚持认为,这所有的变故,最初都来源于祝二姑娘。

也就是面前的这位祝亭霜。

所以她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比红黛姐姐更讨厌主子的这位堂姐。

“这是三千两银票,只要是卫庄的钱庄,都可以存取换额。这两包是碎银子,一共五十两,如今的世道现银值钱,用来应急是够的。”

“外头马车里还有几箱过冬的衣物和一些粮食干果。主子吩咐了,那辆马车和车夫也赠与您,马儿是好马,车夫还会些功夫,多少也比普通的车马安全些。”

小姑娘垂着头,面上带着极客气礼貌的笑:“若是您还有什么旁的缺的,只要不是太难为人的,都可与奴婢说,奴婢这就回府去吩咐人准备。”

三千零五十两的银子。

过冬用的衣物,粮食果干。

还有一辆上等的马车和车夫。

放在这世道,能打到这样的秋风,便已经算是极好极好,极善心极善心的亲戚了。

更何况祝亭霜和祝宜臻的关系,比之亲人更像是仇敌。

如今这样,一方面是将军府财大气粗,一方面也就是宜臻看在血脉亲缘的关系上,尽最后一点人情罢了。

她连看都不想看这位堂姐一眼。

按照祝亭霜以往机警的性子,她应该明白,拿了东西就走人,不纠缠不拖沓,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但不知为何,她盯着小枣手里的两包银两,沉默了很久。

最后......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哪怕小枣这些年见惯了风浪,也还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唬了一跳。

这是谁?

这可是清高自恃,最推崇魏晋风骨不过的祝亭霜。

她居然也有这般示弱的一天?还是和自己。

这可真是......日头打西边儿柴胡来了。

幸而小枣只怔了一瞬,便立马抬手去扶:“二姑娘,您这样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有什么想说的想要的,尽管提就是了,我们夫人也特地嘱咐过,只要是她能应下的,绝不会故意推辞。”

“我......我知道她心善。”

衣着朴素的女子并不肯起来,跪在寒凉的泥地上,垂着眸,语气自嘲又凄凉,“只是我这回来,并非与她要银两盘缠的,我是.....是来托孤的。”

“托孤?托谁的孤?”

祝宜臻放下手里的温奶,蹙蹙眉,望向桌边上的小枣,目光里带着征询。

小枣天还未亮透便出门了,直到傍晚才回的府。

她刚回府,连气都未平,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主院回话,叙述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听到她说祝二姑娘是来托孤时,连红黛都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