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夫人眼珠子转了转,问起件要紧事,“她这次的棉花,是卖给了哪一路军?”

“这个母亲放心,不是什么要紧人。是驻守同州那边,虎威将军的部下。他们那边不产棉花,年年入秋都要来潞州采办。这次是有点事,偶然路过咱们这儿,让叶家丫头撞上,就顺手收了她这一千斤。一锤子买卖而已。”

陶老夫人放心了,忽地嗤笑起来,“这丫头既想留下,那咱们就帮她一把,让她…”

话音未落,忽地听到管家急急来报,“老太太,老爷,府外来人了!”

陶家母子一怔,来人就来人,何至于如此慌张?

可再一凝神,他们就听到越来越近的敲锣打鼓声。这是——好事?

可怜的管家咽了咽唾沫,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嗫嚅道,“是…是叶家那闺女…来了。”

等陶家母子赶到大门外,不禁傻了眼。

来到家门前的队伍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前方三人拿着鸡、鸭、鱼,后方四人捧着柑桔、香梨、蜜瓜和大红枣。

再后面,是两个汉子用裹了红纸的杠子,抬着一块新做的黑漆大匾,匾上提着五个洒金大字——陶家杂货铺。

跟之前砸掉那个,一模一样。

陶家母子对视一眼,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此时人群一分,就见仙人村的老村长,朱长富走上前来。憨厚和气的望着陶家,也是对围观的数百乡亲们解释道,

“今儿我带叶家母子头次进城来卖棉花,没成想,她们母子年轻不懂事,在陶家杂货铺跟人口角了几句。小孩子也是胡闹,买了几只包子,就要哄人砸了陶家招牌。

当时也不知怎地,老汉我一错眼,那陶家招牌果真就掉了下来。这可就是她们母子的大大不是了,咱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不管听了什么闲话,哪有一言不合就砸人招牌的?

所以老汉我就赶紧骂了她们一顿,地瓜他娘也知道错了,立马去备了三牲四果,并新做了牌匾,求我带着来赔罪。过来!当着众位乡亲的面,你也说两句。”

朱长富说着话,退开半步,把跟在身后的母子俩让了出来。

围观百姓就见一身朴素蓝衣的纤细女子,牵着个软萌娇弱的小不点,怯生生的走上前来,对着陶家人就是深深一拜。

“陶大老爷,陶老太太,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母子,更别恼了仙人村的乡亲们。可以么?”

这让人还怎么说?

砸人招牌是不厚道,可人家已经用乡下人最隆重的方式,敲锣打鼓,拿着三牲四果来赔罪了。

尤其看那“凶手”,脑袋上还顶着一对无辜的大白耳朵。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老实巴交的看着众人,你就算真把他拿下,得怎么法办?

陶宗名暗吸口气,把翻涌上来的一口老血咽下,才能挤出两分笑意。才要上前说话,却是老娘更快一步。

“好闺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这一别三年不见,看你过得还好,我也就放心了。这孩子几岁了,起名儿了没?”

到底姜是老的辣。陶宗名瞧老娘边说,还边哽咽着含起了热泪,心中暗舒了口气。

哼,演戏谁不会?

这叶家丫头故意装出个赔罪样儿,跑上门来打陶家的脸,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说破天,这小贱人未婚先孕是事实。不寻根绳子吊死,竟还有脸活过这几年,如今更是带着个小杂种闹上门来,就算是同情,也有限得很了。

未料这叶家闺女也是个奇葩,被陶老夫人那一问,不羞愧得去寻思着要怎么自尽,反倒就着这话,也吧嗒吧嗒掉起眼泪。

啧啧,那小可怜样儿,就别提了。

见她一哭,“凶手”哇地一声也哭了,扑过去抱着他娘,还不忘对陶家人怒目而视,

“你们欺负我娘,你们是坏人!”

陶宗名心里咯噔一下,就见朱长富抹着眼泪站出来道,“这话,论理三年前我就该来说道说道,可当时秋儿怀着孩子,几乎没命…不过今日,陶老太太您既这样厚道,我就大胆替叶家母子说上一句了。”

陶宗名暗道不妙,“朱老叔,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讲!”

未料此时,那叶家闺女却悲悲切切张口了,“多谢陶大老爷的好意,可我还有脸面可言么?我们娘儿俩是死是活不足为惜,可若是不能把当年害我之人找出来,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陶宗名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有些发黑。

而这陶家前准儿媳,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陶老夫人跟前,“老太太心慈,还请给我们母子主持公道!”

话里的那份凄楚幽怨,听得陶家人从脑仁一直疼到心肝儿。

 

第3章 清白

时隔三年,叶家闺女,再次成为八角镇热议的焦点。

头一回,算来还是五年前。

那年,她跟她爹,叶清叶大官人初初来到此处,着实让小小的山城激动了一把。毕竟在这样的穷山沟里,难得见到一对活生生,长得象画里神仙似的父女。

不过很快,比外貌更让山里人关注的,是这对父女的善良。

为给缺水少雨的小镇兴修水渠,叶大官人甚至还赔上性命,这让叶家父女在此地百姓心目中,几同半神。

就算是本地最大的富户,陶家表示要为二儿子迎娶叶家孤女,也没一个人认为是叶家高攀。反倒觉得是陶家交到好运,才娶到这样的好女子。

可半年后,叶家闺女第二次名扬全镇。

只这一回,任谁也想不到的是,竟是她未婚先孕。

八角镇民风保守,素有“男不为盗,女不为娼”的祖训。虽然陶大老爷舍不得,可还是把没过门的准儿媳,押到龙王庙的水塘前,当着全镇百姓的面,沉了塘。

许是苍天有眼,这丫头竟然没死。

再后来,她便被仙人村的村长朱长富带了回去。到今日,她是第三次成为全镇的话题人物。

就为她在众目睽睽下那一跪,还有那一句,求陶家作主。

果然,就说叶家这么好的人,闺女怎么可能会做出苟且之事?

一定是有人陷害她,绝对是!

而此时,陶家大门前,被当作青天大老爷的陶老夫人,实在不怎么愉快。

和儿子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陶老夫人硬挤出一抹泛着牙疼的温柔,扶起叶秋,“好孩子,当年你既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何不早说?这件事我老婆子记下了,一定会查清此事,给你一个说法。”

陶宗名怕这丫头再说出什么对自家不利的话,忙道,“叶姑娘,你也不必心急。真要追查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儿闹了大半日,就是你不累,孩子也累了,不如进屋休息一下。老朱啊,也一起来吧。”

叶秋抹了抹眼角的泪,这才低眉敛目道,“不麻烦陶大老爷了,我信你们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的。只是天色已晚,我们就不多打扰了。长富叔,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是啊,再不回去,你婶子可要担心了。”朱长富赔着笑脸憨厚道,“陶大老爷说得对,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弄清楚的。不过既然连陶家都信你是清白的,也不怪你了,将来就不怕人说闲话了。大伙儿说,是不是?”

陶宗名又是一老血堵了回去,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可底下乡亲们高声应了声,“是!”

这几年拖赖着水渠的福,无论是种田烧饭,大家都得了便利,心里一直记得叶家的好,哪里会应个不是?

朱长富见此,脸上笑容也真心了几分。客客气气道声告辞,拉着叶家母子,赶上他的大青骡子,上车走了。

只有围观百姓,还在议论着,当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祸害了叶家闺女。

陶老夫人闭目掐了掐手中的佛珠,转身就往里走。

陶宗名赶紧去追,可老太太虽柱着龙头拐,却是健步如飞,这又快又急的,一时竟没追上。等进了前院,瞅见还跪在那儿的陶七母子,老太太忽地一口浓痰,又狠又急的吐了过去。

母子俩又不敢躲,又不敢避,生生的任这口浓痰吐到了陶七他娘脸上。然后老太太一拐杖带着风声就挥舞下来,打得陶七嘴角顿时见了血。

陶七他娘再如何混账,疼爱孩子的心却与寻常妇人无异。当下不敢阻拦,只能把头磕得山响,没两下额上便红肿起来,“老太太,全是我的错,求您饶过阿七这一遭吧!”

“该死的蠢货,你还有脸求饶?”

陶宗名赶上前来,提起大脚丫子,踹得人满地打滚。横竖关了门,他还要形象做什么?

“老爷,求老爷开恩!”

陶七看陶宗名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只得膝行过去,替娘求饶。却一样被陶大老爷不讲情面的狠踢了一回,这才作罢。

直等施暴的这对母子离去,那一对受虐的母子也没被允许起身。

所以他们,只能相视一眼,然后继续顶着一头一身的伤,跪在冷硬的青砖上。

入了秋的天,太阳一落山,天就凉了。

呼呼的西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将那些伤处的痛,也放大了十倍。

饭菜的温热香气一波波聚拢,又一波波散去,灯火次第亮起,又渐渐熄灭。

在陶七母子以为自己要跪死在这里,终于,一盏灯笼靠近了。

陶七他娘心神一松,又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回,她可以多晕一会儿了。

只陶七却不能晕,在给搀扶进书房时,陶宗名脸上的戾气总算散去,道,“你也不要怪我狠心,你们母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连老太太都气倒了,我若不当着人面狠狠责罚,只怕你们母子更要受罪。”

陶七艰难的再度跪下,从牙缝里艰涩的挤出话来,“是我们的错,多谢大老爷。”

陶宗名满意的瞟他一眼,“可今日之事闹成这样,非得有个说法不可。你也别心急,先回去好好养伤吧。”

陶七默了默,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给人搀扶着走了。

又过片刻,陶宗名来到母亲房中,道,“此事,真能指望他们?”

陶老夫人嗤笑,“若那陶七瞧我明日举动,还不知该怎么办,这样的蠢材,也不必再让他回来了。”

陶宗名露出点笑模样,“还是母亲有见地。”

陶老夫人微露得意,冷不防门外传来一声幽幽冷笑。

母子二人神色俱是一变,陶宗名显是怒了,想出去骂人,却被陶老夫人沉声拦下,“由着她去!”

可无端端的好心情被这样打断,母子二人也觉晦气。再没了炫耀的心情,各自歇下,心中还是怄着气。

而此时远在大山的一处窑洞中,吃过热乎乎的肉汤面,叶秋正喜笑颜开的就着半明半昏的小油灯,坐在炕上数银子。

“叔,这些钱归你,这子可归我了哈。”

昏黄的灯光虽只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却不难映出小炕桌上,明晃晃一堆多,一堆少的银子。

只是,灯下女子那温暖甜美的笑颜,竟是比那难得的银子,更让人愉悦。

朱长富笑眯眯坐在炕下,拿着锋利的小刀,手不停歇的劈着芦苇。

随着蝉鸣般好听的嘶嘶声,一根根长长的芦苇在他灵巧的手指下,被劈成均匀的两半。这是回头要给她们母子编新炕席的,劈得不好,老伴可是要骂的。

“这些棉花种子是你的,银子大头归你,叔不要。”

叶秋嗔道,“我就出了那么几颗种子,要不是叔你辛辛苦苦倒腾了三年,能种出这些棉花么?别说了啊,大头归你。我有这些,尽够我们娘俩花了。”

朱长富不满道,“够什么呀?地瓜可是个男娃娃,日后要读书进学娶媳妇的。你多给他攒着些,才能说上好人家。我们老两口,要那么多钱干吗?”

叶秋噗哧笑了,“他娶媳妇,这还得多少年的事情啊。再说了,若他日后找个有钱媳妇,谁在乎这点钱?叔你就别跟我争了,这几年我跟地瓜白吃白住,那便宜都占得没边儿了。这银子你要是不收,我可没脸住下去了。”

“说什么傻话呢?就冲你爹给咱村打的井,你们在我家住一辈子都不为过。还有地瓜,就算找了有钱媳妇,那咱能不出聘礼的么?快把银子收好了。”

见说不通这老顽固,叶秋也板起脸来,“我不管,你要不收。我明儿就带着地瓜,离家出走去!眼下天都冷了,等到茫茫大雪落下来,我们孤儿寡母流落在外,凄风苦雨都是你害的。搞不好遇到山里头的狼啊虎的,嗷呜一口,就把小地瓜叼了去,到时你有钱也娶不着媳妇了。”

“你这丫头!有你这么咒儿子的么?”朱长富气得听不下去,操起一根软趴趴的芦苇就抽向叶秋。

叶秋咯咯笑着往旁边躲,却不防碰到了旁边的小人儿,顿时传来哼哼唧唧的稚嫩哭声。

“怎么了,怎么了?娃娃怎么哭了?”

哭声一响,跟太上老君下了令似的。门帘一掀,手上还沾着水的朱长富之妻,朱方氏已经急吼吼的冲了进来。

朱长富悄悄瞪叶秋一眼,却是赔笑跟老伴解释,“是我不小心,这芦苇杆子戳到娃娃了。”

“你这老头怎么做事一点不当心?”身高体壮的朱方氏顿时生气的拍了老伴一记,又一迭声的问,“戳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叶秋干笑着,把儿子抱起拍哄着,“没事没事,就碰了被子一下。他也该醒了,这回来就睡了一路,晚饭都没正经吃。这会子醒了正好喝点面汤,否则半夜闹起来,又不得安宁。”

朱方氏成功被转移注意力,连连点头,“好地瓜,乖哦,不哭不哭,阿奶马上给你煮有肉肉的面汤,我们地瓜要吃不?”

小人儿还呜呜着顾不上说话,就先点了点头。

老人放心的笑了,“咱们地瓜真是好娃娃,一点也不爱哭,以后准是个男子汉!”

“我现在就是小男子汉!”脸上还挂着金豆豆的小人儿,还揉揉迷糊的睡眼,不忘重重说了一句。

本想捧下小臭脚,只是小男子汉又很大声的吸了下鼻涕。

于是,一屋子人全都笑了。什么钱不钱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孩子,才是所有人的希望。

只没想到,陶家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才歇了一夜,第二日中午,天空还飘着毛毛细雨,陶家便来人,找上了仙人村。

第4章 太凶残了

乡村人家,等忙过秋收,没有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般就只吃早晚两餐,中午随便垫一口也就是了。

是以当晌午时分,陶管家奉命赶着三辆大车来到仙人村,来围观的人就多了。对此,陶管家还是很满意的。

从车上口袋里取了瓜子糖果,分与围观众人,也不等旁人来问,就主动告诉大家,

“我们今儿来,是给叶家姑娘送嫁妆的…”

“她又没成亲,你这送的是哪门子嫁妆?”

陶管家眉头皱了皱,看向人群之中,打断他的胖嫂子一眼,尽力笑道,“这是我家老太太当年给她备的嫁妆…”

“那她当年也是要嫁你们陶家的,这接媳妇怎地还要给嫁妆?”

见还是那个胖嫂子,陶管家略有几分不悦了。皱起眉头,又勉力舒展开来,“这嫁妆是给叶姑娘长脸,做私房的。”

那胖嫂子哈地一声笑了,嘴快的道,“婆家要给媳妇长脸,有的是法子。怎么偏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什么嫁妆?那不是给媳妇长脸,是给自家长脸吧?”

眼看众人哄笑,陶管家面皮再厚,也编不下去了。忿然一甩袖,“总之不是给你的。叶姑娘住哪儿,指个道吧!”

他不想恋战,可那胖嫂子却还要再打一耙,“这话怪了,又不是我们拦着不让走,是你自己停下来说东说西的。眼看没道理的还要吹胡子瞪眼睛,可见不是真心来送礼的。兴哥儿,咱们家去!”

陶管家胸口一窒,再看那胖嫂,说是要走,却走到车边,多抓了满满两大把瓜子糖果,塞给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让他撩起衣襟兜着,这才趾高气昂的走了。

“干嘛呢?这干嘛呢!”

就在陶管家气得要上前去理论一番时,仙人村的老村长,朱长富背着两手过来了。此时的他,可不似昨天在镇上的忠厚老实。回到自己的地盘,老汉也抖起了威风。

黑着脸,横眉冷目瞪着满村的村民,“都闲得蛋疼还是怎地?看热闹管饱吗?”

几十年的老村长,还是很有威信的。被他这一吼,围观村民顿时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