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一脸正直,“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既在亭舍得了准信,总要去跟乡亲们打声招呼。也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才是。”

董大伯很是不解,这种事不应该是官府的事吗?他们何必要去多这个嘴?

“那连升他们去干嘛了?”

叶秋依然正直,“我派他们去办更重要的事。”

他们办得了啥重要的事?

董大伯觉得叶秋没说实话,却也知道自己问不出来究竟,只得随着叶秋乱跑。横竖又不用他走路,路上还有免费肉包子招待。他也不多话了。

只是董大伯也勤快了一辈子,坐了一时就觉无聊。对着叶秋那张正气凛然的脸,更加无聊。便到外头赶车,把花裙子换了回来。

花裙子今天一直两眼放光的看着叶秋,觉得她人又仗义又大方,而这样人居然还瞧得上自己,让自己来帮忙,真是太——

“裙子,你是不是还藏着包子?”叶秋都不用鼻子闻,只看裙子怀里明显鼓起的那一块就知道了。

花裙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按按胸口,点了点头。

叶秋给她买了四只大肉包,她吃了两个,还藏了两个,打算带回山上给娘和弟弟。

他们就算再不好,也是她的亲人。家里穷,可有好长时候没吃过肉包子了。要不是实在肚子饿得忍不住,她只会吃一只,把三只都存下来的。

可叶秋面无表情伸出手,“我买包子不是请你藏起来的,你要是吃不下,还我。”

啊?花裙子半张着嘴,又震惊又迷惘。

叶秋理所当然道,“拿出来啊。我买的东西,难道不是我的吗?”

裙子尽管很是委屈,也很难堪,但还是把那两只还温热的包子交了出来。

叶秋拿着包子,却叹了口气,“这么好的肉包子,居然没人吃。这会子要是给了旁人,说是你剩下的,只怕人家也要嫌弃。算了算了,扔到外头,看哪只野狗捡到,就便宜它吧。”

啥?!

看叶秋真把包子往车外扔,裙子一下猛扑上去,抢过包子就往嘴里送。她自己剩的自己不嫌,她吃!

还忿忿瞪着叶秋,这么好的包子,人都吃不起,居然拿去喂狗,这样糟蹋粮食,她也不怕遭雷劈。

直到裙子把两只包子迅速吞得干干净净,叶秋这才笑了,“这就对了嘛。以后记住,自己挣来的好东西,先顾着自己,要是连你自己都不顾惜着自己,还有谁会顾惜你?”

裙子呆了。

叶秋不是要收她的包子,而是要给她吃?可这样的言论显然是她从没听说过,甚至跟她所受的教育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她怎么有些听不懂?

幸好,叶秋是个好老师。

她问,“如果你听你娘的话,把包子留给你弟弟。等你弟弟有包子的时候,会不会留给你?”

裙子有些难过,但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

就算弟弟吃不了,他也会放着,不许别人碰。

“你看你弟弟这样对你,证明他不喜欢你,那就是你这个姐姐做得不好。所以你以后吃包子。也不要给他留。等他哪天学会吃包子给你留了,你再给他留。”

啥?裙子眼睛又瞪圆了。

叶秋笑着问,“如果他能这么做的话。你会不会开心?”

当然。

裙子想起在弟弟一岁多的时候,其实还没这么霸道。他那时吃一个鸡蛋,还会塞给姐姐咬一口。可在被芳嫂严厉呵斥过几回之后,弟弟再也不会分给她了。

有时裙子也会馋,希望弟弟哪怕能分一口馒头给她,而不是总让她啃那割喉咙的窝窝头。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可惜。总是失望。

那如果,她听叶秋的。以后弟弟就会改么?

似是看出她的心声,叶秋很肯定的说,“你信我,如果你弟弟改不好。我负责。”

——揍他!

一次不行揍两次,揍得多了,就不信灭不下那小子的坏毛病。

如果地瓜在此,就会发现,他娘跟那个大个子叔叔,有些时候还蛮象的。

叶秋描绘的前景太美好,裙子有点不敢相信。

叶秋也不需要她马上就信,只正色告诉她,“我买包子给你。是想请你办事,而且是关系到全村的大事。如果你不吃饱,办事时没力气。回头误了事,是包子值钱,还是征兵那六十两银子值钱?”

这话让裙子羞愧了,她连忙摆了摆手,又拍拍胸脯,表示再不会了。

马车狭小。叶秋在车棚里跟裙子说的话,坐在车辕上的董大伯也听见了。将手摸向怀中暗藏的一个肉包子。他犹豫一下,到底也拿出来悄悄吃了。

裙子心性单纯,有些话叶秋没讲透。可董大伯要说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装糊涂了。

她明知自己可能听得到这个话,却还要故意说来听,就是想告诉他,她请了大伙来办事,又不是为她自己,说来也是为了仙人村的兵役之事。大伙不把力气养足,等办砸了事情,还藏着这几个肉包子有什么用?莫非真拿去打狗么?

自己这一把年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就算叶秋不肯告诉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肯定是为了村里人好。那他好好听着就是了,何必追问那么多?

相信她也不是故意不说,只怕是有些事没办成,不大好说。既然跟她出来,做人还是要多些信任。

这叶家丫头也确实有这能力。就象之前在公堂上跟郑亭长的一番争执,难道他有本事说出什么均税额?

董大伯此时终于想通,为什么朱长富放心叫叶秋来,连老头也只叫孙子跟下山了。

他们这一辈,到底是老了,脑子比不上年轻人灵活。象是连升,听叶秋说了那些话,马上就知道怎么帮衬她。

当时董大伯也想说来着,可还没想好,连升都说完了。细细一想,还挺有道理。

董大伯暗下决心,若有下回,就把自家小儿子也叫出来跟着叶秋办事,就算跟裙子似的要挨些骂,总会多长些见识。

天色,渐渐的暗了。

这一夜,注定好多人都无法安眠。

就连郑亭长都没闲着,难得的抓着亭舍的税吏一起加了个班。

可经过仔细的核算,按叶秋所说,不说人均,只拿总数比较,如果真的在仙人村征那么多兵,也是完全说不过去的。

税吏最后擦着汗,得出一个结论,“大人,如果按仙人村缴税第三的连家那样都要征兵,那咱们整个八角镇,估计得有六成人家都得征兵了。”

什么?郑亭长也被这数字吓到了。如果两户人家就要去一个,那非激起民愤不可!

“那要是再除掉他家呢?”

“刚刚卑职已经仔细的算过了,这仙人村税少,实在不是因为他们地里出产少。相反,山上人家因为地薄,会比山下人更加爱惜土地,所以他们每户的总出产量实际上是不少的。只因为村中人少,所以才在总数上吃了亏。如果一定要拿仙人村的出产作比,那最多只能在他们村征到三户,才能保证其他村子不受波及。”

什么?郑亭长再一次被吓到了。

仙人村总共只有二十七户,若只征三户,便连五抽一都不到。这对于仙人村来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恐怕他们只会欢天喜地,又能多留下两户壮丁吧?

“你有没有算错?”

税吏苦笑,“大人,我这算的还只是按每家每户的出产,若是按人均,那整个仙人村都没法征兵了。”

郑亭长无法可想了,“行了,你先回去吧。不过这些数字,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

税吏唯唯诺诺的退下,郑亭长回了后宅。不多时,郑夫人又去了陶家。

看着她从驴车下来,从大门底下的红灯笼下走进去,在陶家不远的荒草垛里,另有二人目光闪闪。

陶府后院。

本欲安寝的陶老夫人接待了郑夫人,听她源源本本说完事情经过。陶老夫人原本闭目养神的一双老眼猛地睁开了,嘿嘿冷笑,“区区几个小数字居然就难倒了亭长大人?你们也是太过小心了。放心,她如要敢提,我就让她在这上头翻下船去!”

第47章 良民【三更!粉红40+】

等郑夫人离开陶家的时候,因天黑看不清,有人扶着老人家冒冒失失的闯出来,在她要上马车时,撞了她一下。

要不是那人又赶紧将她扶住,郑夫人差点被撞得摔一跤。

本是要发脾气,可听说那小年轻是要扶着爷爷去看病,又一个劲的赔不是,郑夫人也就算了。只是回家之后才发现,头上一根银簪子不见了。

可那不过是根家常戴的夹银簪子,除了花式好看,并不怎么值钱。故此郑夫人也没怎么留意,只顾督促着丫鬟准备了宵夜,给前头办事的人送去。

这一夜,亭舍前堂的灯,直亮了一宿。

等到天光大亮,陶老夫人也起身了。

呷一口在炉上已经炖了半夜的参鸡汤,嫌弃的瞟一眼丫头挟到面前的金丝卷儿,然后看看满桌子的点心,竟是觉得没什么胃口。只让丫头从汤里把那两只鸡大腿捞出来啃了,勉强算个早餐了。

“娘起得好早。”陶宗名满脸春风的进来请安,一看就心情不错。

陶老夫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也是笑了,“你不也起得早么?怎样,亭舍有人来回话了?”

陶宗名脸上的春风更为和熙,荡漾得皱纹全都如同水波般漫开了,“才来回话,说一夜的工夫,都已经弄好了。哼,一个丫头片子,会记几个数就以为了不起么?我看全镇那么多的数字她要怎么记。咱家说来也是做了几辈子的老帐房了。要连这点子本事都比不过她,那也是没天理了。”

陶老夫人得意的笑了,“你也莫大意。回头还是去亭舍瞧瞧。那姓郑的蠢得跟猪似的,我只怕咱们好好弄的一笔账,到他手里,又给糟蹋了。”

陶宗名点头应下,陶老夫人这才抱怨起来,“家里的厨子越发不中用了,做个早饭都做不好。真不知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陶宗名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家里的厨子该换一换了。老做这么些东西,腻不腻的。回头我就写信给老大,让他在潞州找个好的回来。”

陶老夫人忙道,“那就把咱家的厨子也带到潞州去发卖。也能得个好价钱。”

旁边摆盘的丫头一听,猛地跪下了,泪如雨下,“求老太太开恩,老爷开恩。如要发卖,把我们全家一起发卖了吧。我爹在府上做了十几年的厨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陶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大怒,“贱婢!命都卖到我家来了,哪里还有你挑挑拣拣的份儿?拉下去。打她二十个耳光,今晚就配个小厮,看还敢不敢生出二心!”

丫头哭着被拖下去了。陶老夫人气色不好,还想找点什么事情发作,忽地有人匆匆来报,“老爷,老太太,不好了!”

陶宗名顿时吼道。“一大早的你报什么丧?”

小厮哭丧着脸跪下道,“不是小的说话不中听。是衙门那边真的出事了。”

等陶宗名匆匆赶到八角镇亭舍门口时,愣是没敢进去。

整个亭舍,或者说整个八角镇,都快变成愤怒的海洋了!

几百个乡亲把不大的亭舍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再借陶宗名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靠近半步。

可这,究竟是怎么了?

董大伯同样张大嘴巴瞧着,满脸震惊。再看向身边那个美丽女子素净光洁的脸庞,头一次带上几分敬畏。

昨天,这丫头不过是带他们走了几个村子,怎么今天就把人煽动起来了?

人声鼎沸里,陶宗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好不容易才从亭舍后门的狗洞里钻了进去,等了半天,才又满头大汗的跑回来。

“老爷,可了不得了!那衙门里也全是人,连大门都被挤坏了。都是听说了仙人村征兵之事,各个村子跑来的人。郑大人说,您让帐房先生昨晚赶着做的假账本根本没用!那叶家姑娘昨天已经往各村跑了一遍,把他们村的事说了,眼下来的,全是交税跟他们一样低的!”

陶宗名身形一震,这丫头怎么动作如此之快?她昨天没回村,还跑到别的村去通风报信了?那衙门的人呢?

衙门没人。

准确的说,是没有报信的人。

金求盗或许做不了拯救众生的大英雄,但他也不想做郑亭长的帮凶。在通知了仙人村征兵之事之后,就借口淋雨生了病,告假回了家。他这一撒手,手下几个心腹也不管事了。

郑亭长只顾着提防叶秋再来找数字上漏洞,却没想到她干脆自己跑去周边摸了个底。

当然,她一人能力有限,只摸了北田村和吴家沟的底。

但这两个都是大村,谁家没几门附近的亲戚?于是一来二去,整个八角镇周边的六个村,全都得到了消息。而一听说,整个仙人村,除了两户人家,全都被征了兵,老百姓都慌了。

再打听到那仙人村第三纳税大户,连升家交的税,跟自家一比,凡是在这条线以下的,更坐不住了。

根本都不用人发动,天一亮,几个村子的老百姓全都自发的推举了人,跑到亭舍来,要问个究竟。

这时候,任凭郑亭长拿出怎样花团锦簇的帐簿来,还有用吗?

叶秋根本就不用再来跟他谈什么帐簿,她只要随便抓一个乡亲,问一声人家交了多少税,要不要征兵。再问她们村也交这么多的税的人,要不要征兵,就能把郑亭长逼死在那里。

这也得感谢这时代的老百姓,都那么善良淳朴,没人会想在这种事上说大话。

他们觉得,自家交了多少税。那就是多少税,如果别人交这么多要征兵,那自家肯定也是要去的。

这时如果再说不用他们去。他们不会觉得庆幸,只会觉得你是骗他。想把他哄得不闹事了,再拉去当兵。

老百姓没钱没势,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人多势众了。

所以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拼一拼,可这种方式,显然是所有上位者都不愿意看到的。

陶宗名心中再恨。却也知道,眼下这个局面。不再是自家能够控制的了。但如果撒手放弃,之前的心血白费不说,只怕日后还要生出无穷无尽的祸端,所以他只想了片刻。就做出决定。

“快,去潞州请大少爷回来!”

当然,还得赶紧去县衙报个信。陶宗名目光阴沉的吩咐下去,眼中带着算计。

闹出这样大事,就算不酿成民变,可身为罪魁祸首的叶秋,相信在县尊大人面前,也绝对会落个刁民的头衔,日后想要再对付她。也容易许多。

可陶宗名的如意算盘才打了一半,却见到一队县里的衙役簇拥着县丞大人,匆匆赶来了。

他还以为是郑亭长派人去求的援。却在见到上前去迎接的,那张熟悉娟秀的脸时,再一次错愕了。

这丫头,她脑子被驴踢了?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还敢把官府中人叫来?她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显然,有些话要看你怎么说。

叶秋自认。她身为一个良民,还是弱弱的女性良民。当看到本地百姓有哗变的迹象时,理应火速报官。

所以,当孙县丞被县尊大人派来,到八角镇处理局势时,对叶秋是充满感激的。

“多谢叶姑娘禀明实情,否则我等都不知,那狗才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擅改法令。还请稍安勿躁,本官既然前来,自会禀公处理。”

“大人英明!”叶秋觉得按剧本,自己应该跪下,三呼叩首,才能表达她的拳拳之心。可到底来此才三年,膝盖还有点硬,不太习惯跟董老太似的说跪就跪,所以她只能深深一福到地,表示她的拥护之情。

孙县丞冷冷瞟一眼焦头烂额的郑亭长,半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就站在人群高处,对百姓们说,“大家不要担心,今年的征兵跟往年无异。仍是五户抽一丁,绝不会按什么税收来算。”

“真的吗?”被吓着的老百姓还不放心的要多问一声。

孙县丞拿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的公文,展示给众人看,“本官此来,便带着宁武县县尊大人的公文,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今年的征兵之事依往年惯例执行。郑亭长不过是你们一地的亭长,难道他还能违抗县尊大人的命令?”

听完这番话,往日在乡间总是高高在上,威严凌人的郑亭长,此刻已是面若死灰。

他知道,不管此事最后如何了结,他的亭长是真真切切做到头了。虽然亭长一职算武职,不属文官体系。但却属县衙管辖,如今自己在县尊大人底下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怎么可能还被留用?

啪啪啪,有人带着鼓起了掌。

很快,一个连着一片,底下的掌声热烈而汹涌,象是沸腾的海洋,差点把孙县丞给震晕。

领掌的叶秋却已经悄然停下,暗想乡亲们可真是良善。再怎样按旧例,也是要征兵,又要伤筋动骨一回。却被这样三言两语就安抚下来,甚至还心存感激。

唉,说来自己这一闹,倒是做了官府的帮凶。

不过怎么办呢?

征兵之事既下了公文,想来就难有回旋的余地,她只能借力打力,争取到最好的结果。至于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