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人都赶了出去,李雍把地瓜放下,默默拿热水绞了帕子,给她擦着手脸时,心中竟是一片迷惘。

叶玄想说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可他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只知道,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她跟他有过最亲近的肌肤之亲。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娃娃。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活泼,甚至被人绑了还管人家要麦穗吃,她这样的人,怎么能死?

地瓜不说话,却是乖觉的从他手上接过冷掉的帕子,跑到水盆架子前。踩着小板凳上去搓搓。又认真的绞干净了给他送来。

男人抬手接了,又落在地瓜的脸上,手上。

叶秋已经擦干净了。但她要是看到孩子被弄得这么脏,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的,她会不高兴的。

等到把他自己也收拾干净了,李雍给地瓜和自己都脱了外衣。一左一右睡到了叶秋身边。

他的头很痛。

为了救她出来,他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睡过了。这个时候。其实他也是不太想睡的,可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那么干坐着,他得做点什么。

而最想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搂着叶秋。躺在床上。

只有这样,把她完全抱在怀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的。她也是活的。

就算叶秋身上凉了些,但那也没有关系。不是还有他吗?他总会把她捂热的。

还有地瓜。真是个贴心的小家伙。

就算男人什么也不说,可他就是能明白男人的意思,所以一爬上床就紧紧搂着他娘的脖子,把圆鼓鼓的小脸凑过去,紧贴着他娘冰冷的脸颊。

那男人就把手搭在叶秋冰冷的小腹上,这里还有他一个孩子呢。这么冷,孩子会不舒服的。

然后,他疲倦的闭上双眼,任自己被那浓浓的黑暗吞没。

新房外,聚集着许多乡亲。

不仅有仙人村的,还有其他得到消息赶来的乡亲们。此刻,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带着热切的期盼看着最后从屋里出来的人。

“都回去吧。秋儿没什么大事,就是得养养。”朱长富说着,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份从容和镇定,无形之中就让大家镇静了下来。

“那我们就先走了?”

“放心回吧。”朱长富甚至说笑了几句,“回头她好了,还要请你们来喝喜酒呢。”

“那是一定要来的。”有些年岁大些,更沉稳的老人家,比如吴大发,魏广海便附合着,招呼着乡邻散了。

这样不好的情况,留下来是给人家添麻烦。他们不如回去,替她诚心上几柱香,说不定反倒能有点效果。

而朱长富一直等着本村的村民也各自回了家,这才露出几分愁态,径直去找兰阎罗。

可他这里,还有两个人先来了。一个是叶玄,一个是冲数。

一个表示,“不管你要什么药材,尽管说。”

一个说,“我师门还种着好些奇花异草,你看哪些能用上?”

兰阎罗看着他们,包括新来的朱长富,苦笑,“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村长那脉象叶玄你应该也能看出一二,她不是得了什么病症,却偏偏生机断绝,就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脉象,你这叫我怎么下药方?”

叶玄哽住了。冲数也哽住了。

饶是他们能掐会算,曾经给无数人指点迷津,逢凶化吉,可是此刻,也拿不出一个好办法。

倒是朱长富沉默了片刻,果断道,“那就给她冲一冲。你们要是不嫌晦气的话,就把老汉的棺材拿出来,替她预备着,说不定人就好了。”

这是民间百姓的土办法,给将死之人办起丧事,要是命不该绝,说不定还能转危为安。

要是平素,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个办法的。

但是此刻,叶玄却只是长叹一声,“那劳烦老丈了,我跟你去料理。”

他再多诵几遍经文,做些祈福的法事,说不定也能有点用呢?

冲数吸吸鼻子,把眼眶里的眼泪又咽回去,“我去田里看蛤蟆。”

一定要把它们养得膘肥体壮,一只也不能少!

兰阎罗在屋里转了几圈,把两个小徒弟朱孝天,连小榆喊了进来,“我看村长那盆米分黛兰好象还没搬进新房里去,孝天你去管朱大婶要了,给搬过去。小榆你跟我过来,咱们再煎几味药试试。”

就算没有办法,总不好坐以待毙。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夜已深,新房里的喜床上,就是一直睡不着的李雍,都已浅浅睡去。

但在他身边的叶秋,眼珠子却是在眼皮子底下动来动去,却怎么也睁不开。

叶秋陷进了一个长长的梦里。但似乎又不是梦。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她茫然的在那个陌生的时空里飘荡,在地上的人群中穿行。象一道空气。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爹,爹!”

突然,她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话。那是谁?叶秋茫然的转过头去。却惊喜的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爸爸!”可是她的话,跟空气一样消散于无形。

眼看那个十五六岁。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孩子,抓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风车,蹦蹦跳跳的往叶清怀里扑去时,叶秋愤怒了。

那是我爸爸。你给我走开!

她扑了上去,却是意外的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么多人跑什么跑?要是摔倒了怎么办?”鼻尖轻轻的给人刮了一下,叶秋诧异的抬起头。才发现跌进叶清怀里的,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孩。正是她自己。

叶秋想问,爸爸你怎么在这儿?可从她嘴里出来的却是撒娇的话语,“我就知道爹会接住我,你才舍不得我摔倒的是不是?”

“调皮!”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叶清抓着女儿的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拿着一袋银子晃了晃道,“货已送到,咱们也该回家了。出来这么久,秋秋想不想回家?”

当然想的。叶秋这么想着,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不想。只要跟爹在一起,我哪里都不想。”

这样的话虽然不是叶秋想说的,但她竟然也觉得没错,甚至就跟顺着自己心意说出来的话一样。然后,她感觉到自己高高兴兴的挽着爸爸在这个陌生又热闹的集市上逛着。

直到,她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的摊子上有卖活生生小狗的,要拉着叶清过去看看。

不能去,危险!叶秋说不出来,但她本能的知道不对劲,可她的身体还是身不由己的跑过去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异变突生。

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后面突然冲出来。叶秋吓坏了,僵在路中连跑都不会跑。然后旁边一股大力袭来,是叶清把她推开了。

可是他自己,却正正的被马蹄踢到背心,顿时喷出血来,摔倒在地。

叶秋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那个骑马的男人一眼。

那也是一个中年人,长得十分严肃而倨傲,可眼看自己的马踢到了人,他也只是淡淡扫了叶秋一眼,然后什么都不说的就打马走了。

虽然就只那么一眼,可叶秋相信,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但她现在还不能追上去,回过神来的她首先做的,是扑到爸爸身上,把他扶了起来。

“爹,爹你怎么了?”话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在哭,还浑身发抖着,吓得不轻。

叶清还有一口气,他只能勉强自己提着那一点点力气,把那袋染着他鲜血的银子,塞到了女儿怀里。

这一刻,他不是想着自己,而是想着女儿要回家,要生活,她不能没银子。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忙吧!帮我找个大夫,大夫在哪里?”叶秋感觉得到每一滴泪流下脸庞的热辣,她也能感受到自己拼命求救却无人搭理的无助,还有嗓子几乎泣血般的疼哑。

集市上热闹依旧,人们来来往往,却顶多只冷漠的看她几眼,然后避之如瘟疫般的走开。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感觉到爸爸的体温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微弱,叶秋知道,自己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是把高了她一个头的爸爸硬生生的背了起来,然后拖着他,艰难的穿过集市,寻找药铺。

第239章 父女

可是,当叶秋好不容易在这个陌生的城池里找到一家药铺时,那家的伙计连门都不让她进。

“走走走!这伤我们治不了,你走吧。”

“可你们还没看过呀?我有钱,我有钱的!”

不管她怎么说,伙计还是把她推出来了。然后,是下一家。

“我们大夫不在家!”

可叶秋分明看到,那家大夫刚刚躲进帘子后面,飞扬起一道青色的袍角。

不知道在城中找了多久,没有任何人来帮她,也没有任何大夫肯来替叶清医治。最后叶秋又累又饿,背着爸爸走出这道城门时,城门就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回首西望,那座冷漠的城池把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温也隔绝在外,留在叶秋身上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叶秋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她一直背着爸爸走啊走,从天黑走到天明,又走到下一个天黑。

直到路上有个好心的老婆婆说,“姑娘,你背着个尸体干什么?”

叶秋浑身一震的停下来,再转头看,才知道爸爸真的已经死了。她的身后,甚至都开始跟着一群黑乎乎的乌鸦。

叶秋刨了好大好大的一个坑,把爸爸埋了进去。

她挖得十指鲜血淋漓,指甲全都断了,也不知道疼。

这个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她也不知道好不好。只是看着山清水秀,尤其地势很高,可以看着那座冷漠的城池,她就把爸爸埋下了。

因为她要让爸爸看着,看着她替他讨回公道!

叶秋拿着爸爸留下的那袋银子。去打官司了。

她找人帮她画了那个凶手的画像,去衙门里告状。可衙门的官员却不肯接状纸,还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再者说,你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让我们去哪里找人?”

可一个杀人凶手,还会对受害者留下姓名吗?

叶秋想不通这个道理,只能奋力的说。“可那天在集市上。明明有很多人看见的!”

官员嗤笑,“那你去找人来作证啊?要是没有人证物证,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可我爹都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证据?”

“天知道他怎么死的。”

叶秋被赶了出来,扔到了大街上。

可她不死心,爸爸说,人间自有正义在。也许有人会帮她作证呢?

她回到了出事的集市,那里还是一样的热闹。甚至连卖她风车的小贩。卖小狗的摊子都没有变过。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我做个证好不好?就到衙门说说那天发生的事,证明我爹是被这个人骑马撞死的。就这么一点事,求求你们了!”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所有的人都望着她摇头,摇头,再摇头。

被逼得急了。那个卖风车的小贩还说,“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更别提卖你什么风车了。”

叶秋从白天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

她先是站着求人的,等到嗓子哑了,实在说不出话来,她就跪了下来,也不管经过的是谁,一直磕头,不停的磕头。

可是,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没有一个人在她身前留步,没有一个人愿意替她作证。甚至所有的人都否认见过她,否认那天看到的事。

在确信自己在自己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之后,叶秋没有了办法,她只好买了一只麻袋。她打算去把爸爸的尸体挖出来,带着这个更大的衙门告状。

可是等她回到那个葬下叶清的山头时,却是瞬间眼睛疼都不能睁开,她看到了这世间最残酷的一幕。

叶清的坟被人刨开了。

原本山清水秀的地方此时一片狼籍,野狗秃鹫把叶清的尸体吃得七零八落,只剩几块零散的骨头。

啊——

叶秋抱着一根从野狗嘴里抢下来的残骸,仰天长啸。她已经拼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她只觉得顺着眼角流下的泪特别缓慢,却不知道那泪已是殷红的鲜血…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昏迷过去的叶秋打醒。

她的身边依旧没有一个人,却有饥饿的野狗在对她虎视眈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叶秋爬了起来,站稳了身形。然后,再一次走进了那座冷漠的城池。

她这回不去衙门,不找人证了。她顺着城门,一家家的找,一户户的看。

终于,当她走到一户华丽的宅院后门时,她看到那个凶手,正在送那个不肯接她状纸的官员上车。

“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大人真是客气了。您致仕在家,谁知却惹上这等无妄之灾?不过您放心,那几个小贩拿了银子,已经远远避走他乡了,没个三年五载,不会回来…眼下尸体也没了,那丫头还怎么告…大人门生故旧遍天下,日后还请您多多照拂才是…”

看着他们得意的样子,叶秋忍住了没有动,一直躲在墙角,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说完,看着他们各自心满意足的离开。

瓢泼的大雨给了她最好的掩护,也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并绝望。

这些人都是不可能帮她的。

那么她,要怎么才能为爸爸报仇?

身边有两个人说着话匆匆跑过,“这雨下得这么大,明天估计又要抽壮丁加高堤防了吧?”

“肯定的呀!否则水一淹起来,全城都能淹掉。”

叶秋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

当她再度跑到城外高处,看清这座城池的地形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在这座城池的西北面高处,有一条大河。波澜壮阔,带来了商船与富裕,却也留下了隐患。

因为城池建在低处,所以格外修建了巨大的水闸。遇到旱季,就会打开闸门,放水抗旱。但遇到雨季,就会紧闭闸门。还要加固堤坝。

冒着大雨。叶秋开始往高高的堤防上爬。

虽然沿途又陡又滑,可她浑身象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拼了命的往上爬。

终于。当她爬到堤防顶上,把巨大的闸门踩在脚下时,更加深刻的理解了刚才那句话。

因为大雨,水势已经涨到一个相当可怕的高度。波涛汹涌着。拍打着厚重的闸门,象是企图入室抢劫的强盗。

如果把这闸门打开。别说一两个人,就是整座城池,也要被尽数淹没了。

可是,那是他们该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