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这样说起来,朱德全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对不起他爹了。

所以这些天,他似是自我惩罚一般,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寻人,不忙到深更半夜绝对不会回来。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整个人望着就迅速的消瘦下去,看着人心里更加添了一层堵。

朱方氏劝了他几回,都没多大用处,只得求到叶秋这儿来了。

“你快给想想办法吧。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回头别他爹没找着,还把他的身子给糟蹋坏了。”

叶秋也是犯难,想了想,等到这天晚上朱德全又弄到深更半夜回来的时候,让鲁小凤去给他端了碗宵夜。

朱德全自然会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都说了不用等我。”

鲁小凤先是笑,说她年轻,熬夜也没事。

可等到朱德全吃一口那面条,吃出味道不对了,“这是,你姥姥做的吧?”

鲁小凤故意闪烁其词,只等朱德全再三追问才道。“舅舅你每天晚上多晚回来。姥姥就要等多久。早上你要什么时候出门,她就提前起来预备早饭了。还怕你知道,不许人说。”

这些话。虽是叶秋教的,但也大半是实情了。

朱德全沉默良久,等到次日,他终于正点出门了一回。晚上也至多找到一更天,就赶回来了。

朱方氏松了口气。可朱长富迟迟没有消息,也让老人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这日本想跟叶秋说,不必再找了。地震后需要建房修路的事情不知多少,哪好意思让这么多人都为了她家老伴一人之事耽误下来?

可到了前厅。却听说村长有客。

朱方氏就想着回头再来,但不经意间从敞开的窗户里瞅了一眼,却只觉得那个客人似乎有些眼熟。

这谁呀?

厅中的叶秋看着来人。也愣了半天,才忽地想起。“你,你是…陶七?”

当年陶家杂货铺的大掌柜,在叶秋卖棉花时还刁难过她,最后全家被陶家赶出八角镇,但叶秋却给人家留了一线生机的陶七笑吟吟的作了个揖,“难得叶姑娘你还记得我,哦,现在应该说是叶村长了。”

数年不见,就算是曾经有过龌龊的人,瞧着也有了几分岁月香火情。

看他有礼,叶秋也客气的回了一句,“都是乡亲们抬举。只你看着过着也挺不错,怎么,这是打算回来了?”

陶七确实混得还不错,虽说衣裳比不上当年在陶家当大掌柜时风光,但眉眼中的自信却是多了几分。也少了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整个人看起来就顺眼多了。

听叶秋这么问,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已在我岳母处重又安了家,这回地动,我们那边虽也受了些涉及,但比这边强多了。是以我才有余力回来,帮帮那些受灾的乡亲。”

哦,叶秋听得点头,危难关头肯出手,都是值得表扬和肯定的。

“你这样很好。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张口。我这里别的没有,银子还可以出一些。”

叶村长确实不差钱,差的是人手。

可陶七却听得连连摆手,“叶村长你在这里做的事,我都听乡亲们说了。如今大伙儿有你给指的财路,纵是一时有些难处,自己克服克服也就是了。哪好意思还往你这里伸手?”

他又是一笑,这才说出重点,“我这回来,其实是来报信的。”

什么信?

“你们村的老村长是不是给大水冲走了?”

什么?

叶秋的眼珠子一下子瞪了起来,“你拣到了?”

就算只有一具尸首,现在对他们来说,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朱方氏在窗外听着,已经按捺不住的冲了进来,“陶七啊,你要是能把我家老汉找着,让我们收了他的尸首。这一辈子,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她说着,眼泪都下来了,作势要给陶七磕头。

陶七赶紧把她拦着,“嗳嗳嗳,婶子万万不可如此,真是折煞我了!”

他赶紧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前些天,我岳父从河边捞了个老汉出来,只是人晕了过去,一直没醒。直到昨儿我娘过去瞧见,说恍惚好象你们仙人村的老村长。然后赶紧打发人来给我报信,我这就赶着来了。”

“什么?”朱方氏一下子跳了起来,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不止,紧紧抓着陶七的手,眼泪也不流了,声音也不哽咽了,眼睛瞪得老大,“你说我们家老汉,他,他还活着?”

陶七一笑,“如果真是朱老村长,就确实活着。”

朱方氏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外走,“快快快,你快带我去看看!”

叶秋也是高兴坏了,不过她到底多了几分理智,一迭声的吩咐道,“快让人套车,再让人赶紧去找虎子哥回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鲁小凤牵着地瓜,从门外跑了出来,同样激动得两眼放光。

小地瓜甚至高兴得直拍手,傻乎乎在那儿嚷,“阿爷没死,阿爷长命百岁!”

叶秋笑了,是真的开心。

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下子散开。重又阳光灿烂起来。就连地震带来的种种烦难。种种困苦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只要人还在,比什么都好。

当朱德全随后闻讯赶到陶七家时,朱长富已经醒了。

说来真是运气。他当日点着火药之后,就被那巨大的声浪,直接震晕了过去。不过这样一来,却也让他避免了被水呛到。只顺流直下,给大水冲下山来。

叶秋她们原想着。水流既是通渠的,便一直沿着水渠找,却不料朱长富却从一条岔开的小河道冲到了几十里外的河里,刚好给芦苇杆子挂到。这才幸运的被陶七他岳父捞了回来。

只是朱长富之前一直昏迷,他们也不知是哪家的老汉。只能尽做人的本份,请了大夫来救治。要不是陶七他娘上门偶然认出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把人送回来。

不过不管怎样,人能救回来就是最好的事了。朱方氏和叶秋脸上。都有欢喜的哭过的泪痕,不过明显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正说说笑笑着和陶七他娘,还有岳母一起挽着手,说要去给朱长富做莜面窝窝。

这不仅是朱德全最爱吃的面食,也是他爹最爱吃的。只是当父母的,永远不会在孩子面前表露自己爱吃什么,也只有遭逢这样的大难又不死,才难得的提一回要求。

朱德全看着他爹还憔悴着却慈爱的笑容,扑通就跪下了。

“爹,从前是我混帐,是我不好。爹——”他哭得说不出话来,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忽地头上一暖,是老爹的大手落在了他的头上。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意,朱德全哭得更加难以自抑了。

这半个月,可以说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十五天。就算是当年在离国当暗探,有一回在冰天雪地的羊圈里潜伏了整整三个月,也没有这十五天来得熬人。

子欲养而亲不在。他总算知道这是怎样的痛苦了。

而没有了爹娘,就算他心中再有怨气,这世上又有谁会真正在乎,由着他任性发脾气?

幸好,他还有机会。老天把他爹又还给了他,朱德全还能在爹娘面前做个小孩。

痛哭了半晌,他才伏在他爹怀里,哽咽着说,“爹,往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等您老身子养好了,就跟娘搬到山下来住…等我娶了妻,要多生几个孩儿,给你们养着…您老手最巧,到时你还得给你孙子孙女儿编蚱蜢,做弹弓…他们要是淘气,您也得打他们屁股…”

“好,好。”朱长富宽容的应着,不住抚着儿子的头。

叶秋在厨房帮了会儿忙,就被赶出来了。此刻站在门口,眼含热泪的看着这对父子重修旧好的场面,不住的吸鼻子。

可有个不识相的小家伙忽地从她身后冒出头来,“阿爷不是被震聋了么?舅舅在说什么,他都听不到的吧?”

囧。

孩子什么的,果然都是破坏气氛的小能力!

朱德全浑身一震,忽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爹听不见了?”

叶秋苦笑。

朱长富能从爆破中全身而退,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了。但他的耳朵却给彻底震聋了,大夫说,这样的损伤几乎不可能恢复。不过好在朱长富都这么大年纪了,听不听得到也实在影响不太大。

可朱德全一听,又哭开了。虽说没影响,那不也是生活不便么?

反倒是朱方氏,端着热气腾腾的莜面窝窝进来,见儿子哭个不停,有些不耐烦了,“行啦行啦,你老子还没死呢。别跟个娘们似的,哭个没完没了。我说老头子,往后咱们跟你说话,你注意点口型啊,回头让裙子教教你。别仗着听不见,就不把我的话搁在心上。都一把年纪了,往后就老实在家呆着吧!这么危险的事,只许你干这一回,二回可再不能这样了。”

被老伴这么数落着,朱长富半声不吭。只张嘴示意要吃。只是瞥过叶秋的那一眼里,老人家悄悄跟她挤了挤眼。

叶秋差点乐了!

这老汉,摆明以后就是要仗着听不见,不把唠叨放在心上。看来这老两口将来的日子,还有得乐呵呢。

等朱长富又恢复了几天,再把他接回八角镇时,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几乎是夹道欢迎。

这可是救了所有人的大功臣。大家没有别的好表示。起码得来看看老人家吧?

但在人群之后,一户全身缟素的人家却是心急如焚。

朱青青再次撩开车帘,沙哑着声音问。“还过不去吗?”

她一身重孝,眼睛红肿,在得知老爹的消息后,每天的眼泪都没有干过。就算明知路上辛苦。她还是要赶回来要送她爹最后一程。

鲁宗佑也很着急,“不知道哇。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不动,这马车怎么进得去?”

“要不,我下来走吧。”朱青青作势就要起身。可车厢里的鲁大太太一把将她拉住,“你都快七个月的身孕了,下来给人挤着怎么办?老爷。不如你去打听下这是什么事。要是堵得厉害,咱们看能不能绕道吧。”

鲁宗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还没开口,鲁季贤机灵又敏捷的从车上跳了下来,“我去问!”

看儿子的小身板三两下就挤前面去了,鲁宗佑也赶紧下马追了上去。

“叔叔,请问你们这是在干嘛?”鲁季贤挑了个面相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大叔问道。

那大叔心情甚好的笑看了他一眼,“我们在迎接位老英雄呢。”

“什么老英雄?”鲁季贤一下子好奇了。

大叔正想告诉他,鲁宗佑赶上前来,“犬子冒昧了。请问这位大哥,你们这还有多久才能散去?我家赶着进城呢。”

那大叔再看看他身上的孝服,“你们是赶着来奔丧的?”

这也不稀奇,这回受灾,还是死了不少人。街面上有大半的人,身上都带着孝。

鲁宗佑道,“正是。我那小夫人又有了身孕,实在是挤不得。”

那大叔了解的点头,“那你们可得等上一时了,得等这位老英雄过去,只怕街面才能散去。”

鲁宗佑赶紧追问,“那有办法绕道吗?”

大叔摇了摇头,“你看看这四下里,全给挤满了。便是绕道,也过不去的。”

鲁宗佑有些失望,但仍能理解的拉着儿子就想走了。实在不行,也只好等上一时了。

可鲁季贤还好奇着,被他爹拖着离开,还不忘回头问一句,“请问,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老英雄?打仗很厉害的吗?”

大叔笑道,“比打仗还厉害,是仙人村的老村长,可救了全镇的人呢!”

什么?

鲁宗佑一下就顿住了脚步,“这是找到…了?”

他已经听说岳父被大水冲走了,因是晚辈,这会子在外人面前,也不好说是尸首,只这么含糊问了一句。

大叔却是误会了,笑着连连点头,“可不是找到了么?要不大伙儿怎么会聚集到这里来等?”

鲁季贤激动起来,冲着后头的马车就嚷,“娘,娘!姥爷找到啦,找到啦!”

朱青青一下拉开了车帘,“你说什么?你姥爷找到了?”

那大叔听着有些诧异,“怎么?你们是朱老村长家的亲戚?”

鲁宗佑忙道,“正是。他是我岳父,我们是听闻噩耗,特意赶回来的。”

“哎呀,你怎么也不早说?”那大叔连连顿足,随即冲着人群吆喝了一声,“大伙儿都让让!这是朱老村长的女儿女婿一家子回来啦,大家让开条道,让他们过去吧!”

人群闻言,犹如潮水一般,呼啦啦分开了。还望着他们一家人,善意笑道,

“哦,是朱老村长的儿女啊,赶紧回去吧!”

“你们有个好爹,好岳父啊!”

鲁宗佑一路拱手作揖,谢谢众人的让道。只除了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带着过节的欢乐,望着他们一家笑?

就算是感谢他岳父,也不至于如此兴高采烈吧?

直等见到了红光满面,望着乡亲们拱手还礼的朱长富。鲁宗佑下巴掉地上了。

鲁季贤更是惊叫起来,“娘,娘你快看,姥爷又活啦!”

熊孩子乱嚷嚷什么呢?朱青青闻言差点从车里摔出来,再抬眼一瞧,那可不是自家老爹么?有影有形的,分明是个大活人好不好?

这番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从来好事要成双。

朱长富回来这天。山上仙人村也打发人下来报信,山上的水已经被控制住了,湖堤也修好了。让底下的百姓放心。

所有的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击掌相庆。只叶秋却把朱方氏准备拿去烧了的新丧服要了来,打好了包袱。在李雍来见她时,递给了他。

“我就不去了。让地瓜跟你一起走吧。”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叶秋却是明白的。大水已经控制住了,地震的重建需要漫长的时间,但他身为独子,却不得不走。回京城去给他爹奔丧。

她有身孕,又是村长,不可能跟他千里迢迢奔波这一场。所以把儿子交给他带去。也算是替她尽点心意了。

至于男人还要不要回来,以怎样的状态回来。叶秋统统不勉强他。

“这回地震,还有长富叔的事,也应该让你明白了吧?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无须为了其他人改变。”

男人接了东西,抿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的,把地瓜和简氏都带走了。

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薛适。

他们找寻朱长富的这些日子,薛适一直在山上闭关,也不知他都想了些什么,总之当他再度出来时,叶秋觉得这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一行人先去到潞州,才知秦彦已经攻入了离国。而当年那个被冯辰香放逐的小兵蒙旷,竟然也把南楚边境的几个小国收服,颇成气候。

天下动荡,已是必然。

牛俭顾念着多年情谊,在潞州按兵不动,只协助救灾,但他也必须要求李雍做一个决定了。

“等料理完了你爹的后事,你到底是战还是退,得给老叔,还有营中这么多兄弟们一个准话。”

说完他就走了。

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薛适,也不慌着把他儿子“赎”出来。反倒是表示,要继续把薛少卿押在颜修之那儿,自己跟随李雍回京城去。

颜修之深以为奇,也不知薛适是怎么跟李雍说的,他居然同意了。

一月后,西秦京城。

叶玄见到李雍一行风尘仆仆的回来,他甚至都没有时间跟地瓜亲热亲热,就把他们带到了冰窖里。

如今已然入夏,若不是他拿大量冰块和香料镇着,齐王尸首早放坏了。

如今,当简氏在冰窖里看到丈夫已经被缝合的尸身时,还是栩栩如生的。只是他那一双眼睛,犹自死死的瞪着,如活着一般。

简氏心中酸楚,伸手去摸,谁知却合不上丈夫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