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缠绵了十来分钟,才轮到我跟这位爷直面沟通。语气简洁,直截了当,好像我站在这儿本身就是浪费他的时间,“这几天公司上下都很忙抽不出人手,圣诞晚会的事由你负责。”

第八十四章

“什么晚会啊?”我莫名其妙。

他很不耐烦地继续看文件,“12月24号晚上,圣诞嘉年华,我要一个盛大的舞会,有没有问题?”

我这才想起来,锦隆的高层有将近70%的管理者来自加拿大或者美国,说白了,什么圣诞节Party之流的玩意儿当然是专为这群人开设。

“全部是我策划吗?”

“我刚才说的好像是中文吧。”他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扫我一眼,“大事做不来小事又懒得做,我真不知道该安排什么给梁大小姐才不算屈才——听说你以前写小说的,应该很擅长玩乐之类的事噢?总之一句话,我要一个最High的圣诞之夜。”

“OK,没问题!”我指指身后,“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他连理都懒得理,直接埋头算是回答。

我也没心情跟他生气,这时有人笃笃敲门,“小梁,电话找。”

我赶紧冲过去抓起自己桌上的电话喂了N声也没听见回音,正纳闷那敲门的同事又开口:“没人找啦,我们怕你死在里面而已。”

我遗憾地对满脸紧张的小灵耸肩,“抱歉,暂时不能请你们吃饭了。”

她乌啦一声跳起来,我正为这份难得的办公室友谊感动,谁知她说:“太好了,有梁继续当炮灰,我们挨骂的几率会小好多好多。”世风日下,已到了令人寒齿的地步。

听说晚会主办人是我,大家哗地全涌过来出谋划策,什么最好是自助形式啦,什么搞成化装晚会啦……滔滔不绝。我笑眯眯地拿着笔一一记录,只听呱啦呱啦说得最猛的一个突然销声,抬头一看沈锥正悠然扬眉冒了一句:“都很闲吗?”

哗!的再度散开。

“我授权你搞晚会,可没授权你扰乱同事工作。”

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乐呵呵地收起本子和笔,“是,我知道错了,老板!”

“过来。”他转身就走。

我像被牵引的木偶,什么也不说乖乖尾随。经过小灵桌子时,她同情地抓住我滑过桌边的手捏了捏,然后放开,办公室里又是一片唏嘘。

“反正你也要出去联系相关事宜,顺便替我办件私事。”他撕张纸写了一串地址,连同钱夹一起递过来,“去这家店买一盅海鲜粥——记住是海鲜粥,别买错,再送去N大留学生外苑。”

我接过来,“怎么不直接叫送外卖的人做啊。”

他瞪我,“打什么岔!一定要记得帮我看看凭澜的感冒加重没有,如果超过38度就逼她去医院……不不,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我吓了一跳,“哈?如此人命关天的事,您还是别让我这种大事做不来小事懒得做的家伙去了。”

他冷哼:“顶嘴是不是?你以为我愿意把我如此重视的凭澜交给你这种心眼一点小的女人照顾?先警告你,她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第八十五章

“是是,她体温超过38度我立刻就从留学生外苑的楼顶跳下去畏罪自杀。”

“死之前打电话通知我。”

“不劳您收尸。”

“谁要给你收尸,我得赶去送凭澜上医院!”多有人性的老板啊,我笑得嘴角抽搐手背青筋直冒地退出来。

到了那家店,足足吓掉我半条命,妈呀,这么多的人!再看门口大餐牌,海鲜粥后面一个括号,里面写着“限量供应”!我也顾不得插队不插队的礼貌了,急忙越过人墙冲到柜台,“还有海鲜粥吗?”

老板头也不抬地查订单,“呃……还有七份!”

我回头一数,后面排了至少二十个人,我抹了把汗挨个问:“先生您订海鲜粥了吗?小姐您要的是什么?”人家还以为我服务员,热情地报了自己的菜单,只见我脸色越来越差,不一会儿就面如死灰。

没指望了,彻底没指望了,这堆人全都要了海鲜粥!而且我自认绝对打不过他们!

正呆滞状杵在柜台前,老板笑眯眯地问:“小姑娘,要不,给你鱼片粥好不好?一样好吃。”

我哭丧着脸,“我是受人所托买给病人吃的,他们指名要海鲜粥……别的种类我不敢买。”

老板“哦”了一声:“这样啊……那,哪位客人愿意让一份出来的?人家小姑娘要买给病人吃的,哪位做做好事吧好吗?”

人们面面相觑,没什么反应。这年头骗人的多了去,在外要小心提防是人知常情,可我想不通的是,第一,我又不是不给钱,顶多算压队而已;第二,我这么童叟无欺的脸蛋像骗子吗?

就在这时手机唧唧唧地叫唤,拿出来看时已经停了,屏幕显示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怪我选了个鸡叫当铃声,小得只有一点点难怪经常听不见。查看了一下,有点意外……三个都是沈陌打来的。

赶紧按了回拨键,那边嘟嘟响了好久,我的心越提越高,一来好奇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他连打三个电话给我,二来只是一种感觉,本身就让人提心吊胆的感觉。

就在电话因为无人接听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那边通了,一声淡淡的“喂……”我没有因此而放松半点,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

“小舫,真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说!”

“我在N大办公室,如果你不忙,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紧紧捏着手机,“……我马上过来!”

掉头要往外冲,却被一个老妇人拉住,“小姑娘,我买的是鸡丝粥,刚刚做好,你拿去吧,不用排队等了,放心,鸡丝粥营养也很好的。”

一个打包好的滚烫的袋子送到我手里,低头看了三秒,我把卷起来的钞票塞给她,“谢谢。”

N大门卫不让出租车进校园,我只好抱着粥一路狂奔进去。沈陌办公室所在的那幢楼的大门不像平常那样敞开着,一反常态地从里面锁了,我空出一只手狠狠地捶,同时隔着门上的雕花玻璃向里张望,过了一会儿看见沈陌扶着墙出来。他使劲地推门,却推不动;隔着门,我模糊地看见他喘息的样子。终于,他用肩膀把门顶开,趔趄着倒进我怀里,可马上就推开我伸过去搀扶他的手,下意识似的躲避。

第八十六章

他的唇完全没有血色,又紧紧地抿着,看起来像一道深深的划痕。

“怎么回事?”我的心上也有一道划痕,很痛。

“回去再说吧。”他固执地一个人往前走。

“我去跟门卫讲,叫出租车开进来,你在这儿等,我去叫车!”我一把拉住他,他的手冰冷而颤抖,接触到热粥袋的时候,给烫得往回缩了一下。

“没事,一起走过去。”他回过头,置若罔闻地对我微笑着,我突然透不过气,那种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的、带着浓重哀戚的笑容……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笑?!”我终于吼了出来。

他沉默一会,仍然是无可挑剔地温雅浅笑着,却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去叫车开进来。”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头靠在出租车后排玻璃窗上,要么闭着眼睛,要么睁开,却茫然无焦距地望着外面。我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匆促地扫几眼就别开目光。

“等一下……”扶他到了家门口,他却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手臂倔强地抬起来抵着墙不肯再前进,“我妈在家,不能让她看到……”

我六神无主了一秒钟,“去我家吧,我妈上班了。”

打开门,他坚持不肯去我的床上躺,“我在沙发上坐一下就好了……没事的,谢谢你……能不能倒杯水给我?”

我点点头,先去卧室床上拽条毛毯出来把他裹紧,然后冲到厨房倒水,慌乱中还打碎了一个杯子。

我递给他热水,换来一句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下的“谢谢”,“到底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

那双手握着杯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紫色。他疲惫地闭上眼,别过头。我只好自说自话:“我不问了……粥喝不喝?有点凉了,我拿去微波炉热一下。”

嗡嗡嗡的微波炉,明亮而欢快地旋转着。以前赶稿时我半夜拿它热饭吃,老被我妈抱怨睡得好好的吵死人,可现在端粥出来时,沈陌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屋子光线暗得可怕,他坐在那里,倔强地用坐的姿势让身体一侧靠着墙,额角也抵着,蜷成一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仅仅是光线的缘故,还因为他的一只手正握起来撑住眉心,手里捏的,正是那个有着美丽色彩如同糖果罐子一样甜蜜的小塑料瓶。

一片昏暗中他另外那只修长的、抓着肩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关节部分白得仿佛骨头随时会破皮而出……整个人像是黑暗这只庞然巨兽口中的猎物,正一点一点被吞噬着。唯一鲜艳的,也只有那个有着美丽色彩如同糖果罐子一样甜蜜的小塑料瓶。

我的面前开启了一扇大门,门的后面,是一截长长的、昏暗的时光隧道,通往过去的隧道。从里面,我可以看到发生在沁园雪的那一幕,也可以看到更远更远以前的两个人,巴黎街道旁,幕天席地下,垂在身侧的手犹自晃荡,怎么也牵不到一起去。

第八十七章

他睡得很沉,时间也长。我中途出去,站在楼下打了个电话给舒雯,问她上次那药检验的结果出来了没有,她说其实已经出来了,一直没时间给我。

“那你送过来吧,好吗?”我没问究竟是什么结果,只下意识地放轻音量,她立刻同意。

半个小时后她出现,递了一张折叠的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才打开,匆匆扫过什么甲基什么环氧的复杂分子式,直接看结论。MorphineSulfateTablets,硫酸吗啡片,那一瞬间,我竟然反常地冷静了下来。

“这是特殊麻醉剂,所有贮药处必须加锁,管理人员交接班时得特别清点,即使医生开药也不能超出三日的剂量,60毫克急性中毒,250毫克就会致人死命,绝对的危险品。”她边说边拿眼角瞟我,“……但是,这个剂量对部分重度癌痛病人例外……喂,你没事吧?”

我却冲她淡淡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我,不由分说地紧,“我从没想过这个就是我要的答案,但是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却没感到任何意外。”

我轻轻拉开她,慎重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现在,我们可以把一切都连起来了。”

沈陌醒过来的时候,我把手伸进毛毯,从他手心里挖出了那只小塑料瓶,“这是什么?”我能听出自己问这个问题时底气不足,软得可笑。而他,竟然可恶到真的在笑——那种温和优雅的浅笑。

“对不起……真的。你已经都明白了,不是吗?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只是时间的早晚。你是那种总是对一切事物都不放心、要去深究的孩子。”

“跟沈家争财产是为了你妈妈吧。”我机械地问,声音平板,不带一丝波澜。

“是。老实说……我不想原谅那个人,却又不能拒绝他的钱……”他戏谑地弯起嘴角,浸透了深重悲哀的笑容,压得我提不上气来,“我妈会需要,她以后的日子,不应该再为了生计发愁,更不能仰人鼻息。”

“傅凭澜呢?从巴黎回来,借口分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吧!”我开始觉得喉咙发堵,心脏像一块海绵正被人慢慢往里灌水,越涨越开,“你这家伙还是爱着她的吧!伪君子!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感谢你一辈子?无聊!”

“不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回答竟是否定,“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正因为不爱她,才会趁机断个干净,明知自己要死了还拉着不爱的女人陪葬……我怎么也得有点良知。”他闭上眼睛,忽然笑了笑,不无嘲讽,“像我这样自私的人,如果真的爱上谁,一定拉着她一起死。可惜……可惜……我还没浪漫到会去期待该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邂逅爱人,碰到合适的、不讨厌的,也就敷衍着过一辈子得了,哪知道会发生这么肥皂剧的事……不过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活着,活到八十岁,突然得了老年痴呆怎么办?流着口水傻笑吗?真的想象不出来呵……喂,怎么哭了?”

第八十八章

我在他的戏言里狠狠掉下泪来,赶紧拿手背抹了。

“对了,你说的粥在哪呢,我都饿了。”他笑着抬手,大概是想像往常那样,摸摸我的头,却因为角度和力气等一系列因素以失败告终,最后,只得把那只丝毫没有暖意的手轻轻搭在我手腕上。

“几个小时了,早就成糨糊了。”我抽气,不甘心地嘟囔。

“糨糊我也吃啊,你现在有比糨糊更强的东西吗?”

我爬起来,在他的笑影里拧开微波炉。

只吃了一口,他就笑了。

“福昌明的粥,对不对?”他抬起头来问,“我记得小的时候,一生病我妈就会去买这家店的海鲜粥。那时候物资紧张,所谓的海鲜粥里其实只有一点虾米而已,可抢的人还是很多。有一次我妈没有买到,就带了鸡丝粥回来,呵呵,里面能找得出鸡丝才怪,不过是拌了点酱油麻油和葱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特别香……这碗粥就是那时候的味道呢,真是很多年没有吃到了。对了,你怎么会跑去买粥?我记得N大离粥店并不近呵……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情?”

“没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催促他继续吃,“沈锥叫我给傅凭澜送粥,她有点感冒。”

他叹口气:“那你快去吧,我自己下楼回家,放心,十几级台阶我还对付得了。”

“去什么去啊,海鲜粥肯定早就买不到了。”我瞪他,“我哪也不去!我要留下来!你别想赶我走!”

仿佛是故意跟我抬杠,手机唧唧唧地又叫了,因为屋子安静的缘故,那平时不在意的铃声今天竟格外刺耳。

是沈锥。他劈头就骂我:“你买粥买到异次元空间去了?”

我想也不想就回绝:“临时有事,对不住您和您的凭澜——对了她没事吧?”

“没事?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梁沁舫,你真是我遇到的最擅离职守、没有时间观念、言而无信的糟糕属下!”

我无所谓,骂吧,由他骂。

手机突然被拿走,我诧异地回头,沈陌对着电话淡淡地说:“是我叫她来的……已经做完了……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让她回家了。”

我听得一肚子火,活活气个半死,抽出靠垫往后一躺,对着天花板发呆。

他把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掀开毯子朝我这个方向挪了挪,声音轻柔:“对不起,不过……可以帮我保守秘密吗?”

我不吭声。

他等了半天看我仍没动静,轻摇着头拉了拉我垂在身侧的发卷,站起来。

“为什么找我?”

他去够门把手的时候,我突然开口问。

他沉默了一会,淡淡地笑,“因为……找不到别的人。”

门关上了,轻轻的一声咔哒。然后,楼梯上传来沉而迟滞的脚步,渐渐远去……渐渐模糊……从一开始就不曾清晰。

第八十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福昌明买海鲜粥,老板对我仍有印象,“今天好早哦,那位病人好点了吗?”

我笑笑,“他比较喜欢鸡丝粥呢。”

“啊?那么,这次还是鸡丝粥?”

“不,这次要海鲜的。”我想一下,“鸡丝粥也来一份吧。”

去留学生外苑以前,我在N大汉口路大门前的小摊子上停下,要一捆勿忘我,两枝马蹄莲,一枝扶郎和一枝玫瑰,摊主按我说的挑出来,不忘问:“小姐还要点别的吗?”

“不了,就这些。不用包装纸。”

“我这小本生意也没包装纸啊,您不嫌脏您就这么攥着,要怕玫瑰扎手的话我拿报纸给您裹一下?”

……

跟外苑的管理员打过招呼后,在她的指点下上了三楼。傅凭澜住的是单人间,布置得极为淡雅,桌上花瓶里一大束百合正在怒放,看来沈锥昨天有来过。

“你别见外,我说过沈锥了。”傅凭澜看我这架势,温柔地笑了笑,“他那个人,一旦和我有关的事都会闹得鸡飞狗跳。”

“说明他紧张你。”我冲她咧嘴笑,“粥还是热的,赶快喝——我昨天没害你饿肚子吧?”

“不会的,管理员人很好,一直照顾我。”漂亮的女人在哪里都受恩宠,我放心了。

“左边袋子的是海鲜粥,右边的是鸡丝粥,你随便选。”我晃晃怀里的花,“还有多余的瓶子吗,我替你插起来。”

“哎呀,书柜里有一个,不过是木头的,插干花用,不能盛水呢。”

“没事,我去外头找些土装上就行。”

她笑了,“你脑筋倒很灵活嘛。”

拿着装了土的木盒回来,我展开报纸,把那些花抱起来,傅凭澜有些意外地扫过这个组合。

“这些花……”

“昨天我临时去找沈陌了,事后他很过意不去,叫我一定要向你赔礼道歉。”我撒了个小谎,把“种”好的花放到窗前,和百合摆在一起,她怔怔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枝玫瑰的花苞。

“对了,赔礼道歉为什么一定要勿忘我、马蹄莲、扶郎和玫瑰?”

我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睛欣赏它们那娇艳的模样,“请求人原谅,好像该用玫瑰吧……嗯,黄色的玫瑰?”

她垂下眼帘笑,“这跟花的含义没关系,是个人的喜好。”

“哦,沈陌的喜好,还是你的喜好?”

“……是两个人的。”

我拨了拨花茎,“你不生他气了吧?”掷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面前开启了一扇大门,门的后面,是一截长长的、昏暗的时光隧道,通往过去的隧道。从里面,我可以看到发生在沁园雪的那一幕,也可以看到更远更远以前的两个人,巴黎街道旁,幕天席地下,垂在身侧的手犹自晃荡,怎么也牵不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