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秒,他开口:“你何不到G大去打听一番?”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么说来基本上是家喻户晓喽?”我发现他虽然闭着眼睛神志却相当清醒,外表不设防其实警惕性比谁都高。
“茶余饭后的大八卦,感兴趣吗?”他哼一声,带出这句话。
“你想说”老实讲,从他不友好的态度,我看出自己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马蜂窝,要补救也来得及,只是得仰仗口才的好坏了。
可惜我从来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一句“你想说?”无意中把矛盾又抛还给了研,果然气得他火冒三丈,压抑着“刷”地把头转过去。
“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充分发挥八卦狂的本色,“个性是不是很温和?”
他被我问得避无可避,索性把怀里Ipod的音量开到最大,然后阖眼作置若罔闻状。
好吧,逃避,一起逃避。我苦笑一下,摸出自己的MP3,连摁几下都是黑屏,居然碰上电量不足,唉,人一倒霉,诸事不顺。
尽管无济于事,我还是习惯性地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然后头往边上一歪。倒也奇怪,我在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从没睡着过,这次却破天荒地打起盹。
醒过来时不知道睡了多久,因为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加上时间观念淡薄,只能凭手脚的麻痹和冰冷程度来勉强判断,估计睡了挺久。
我一边在心里哎唷一边艰难地活动脖子和四肢,不动没感觉,稍微动弹一下又跟千万只蚂蚁啃似的,唉这比喻谁想出来的,太贴切了。
等了好一会儿我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眼皮底下,黑白格子图案——昨天送给研的围巾,怎么在我身上?
“坐过站了吧?”我基本上已经滑出了座位的一半,姿势十分不雅,可是鉴于酸麻难当的滋味,不敢贸贸然一下子坐直,只好状若垂死,一点一点艰难挣扎。
“没有要去的地方,也就无所谓哪站下车了。”研的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下来——这家伙可是连睡觉时都没摘过。我突然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也是空空如也,明明就是戴着它睡着的啊!一急之下伸手去摸,忘了某种因姿势歪斜而造成的制约,顿时右手饱尝电击滋味,当下“哎唷唷唷”惨叫起来。
不过也亏得这么一折腾,好像不那么麻了。我扒下围巾,突然发现上面有一部分湿答答的,“哇!北川研!你不会拿我昂贵的羊毛围巾擦鼻涕吧?太过分啦!”
他不置可否地白我一眼,顿了好一会儿才扔过来一句:“明明是你自己擦的。”
我一怔,“你当我三岁?这条围巾我昨天才送给你!”
“所以刚才拿给你盖,谁知道你抓着擦啊擦啊,眼泪鼻涕全在上面。”
我将信将疑,翻来覆去地检视一番,不做声了。
“梦到什么了,哭得淅沥哗啦。”大概是对我刚才追根究底的反击,研的问题里有一丝凉飕飕的意味。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知道,要么是我根本没做梦,要么就是忘了,总之完全想不起来。”我很老实地回答。
“嘁,不愿意说就算了,唉。”
我呵呵笑了笑,“你肯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就告诉你我梦到什么喽。”
“你还真是死缠烂打。”他不屑地皱皱眉,起身出车厢。
“职业习惯。”我不以为然地跟在他身后。
“记者?”他没回头,兀自穿梭在人流中。
“写小说。”
“唷!”研停步,极快地转头扫了我一眼,“这么一说,感觉还真像。”
“哪方面?”
“喜怒无常的神经质啊。”
我哈哈一笑,加紧步伐来到他身侧,“按这个标准你貌似比我更像!”
“我是研究小说的,研究你懂吗?”
“怎么不懂,准老学究一名。”
已经在地下穿行了大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满意足地钻上地面觅食。
“对了,你还在读书吧?”等菜的时候百无聊赖,我只好继续做包打听,“那我岂不是比你年长?”
“别高兴太早,我是研究生,不是读大学。”研虽然是心不在焉,可也没因此让我占到口头上的便宜,这家伙真精。
“噢,学什么专业?”无所谓,你精我也不傻,故作漫不经心状地套话乃鄙人强项。
“俄文。”
“那也算是你的母语吧?”记得他说过,母亲是俄罗斯人,“可是学俄国文学为什么要去芝加哥?申请莫斯科的大学不是更合适?”
“芝大给了奖学金,这个解释合理吗?”正值晚餐时间,店里客人很多,老板和侍者都忙不过来,加之我们坐在比较偏的位置,被怠慢是理所当然。大概研也觉得无聊,所以回答我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时,竟然显得颇有耐心。
“合理,非常合理。”简直是太合理的答案了,就因为如此符合逻辑,反而让我措手不及,“你家好像是开银行的吧?”
“开银行才会粘惹铜臭,斤斤计较。好好的,谁愿意跟钱过不去,脑袋又没给车轮碾过。”他毫不掩饰地打着呵欠,疲态毕露。
嚯嚯,最好是让他累得虚脱,困到迷糊,晃回去倒头就睡,才不致于又跑到酒吧里买醉。
“别睡啊,睡着了我会偷你的包。”
“想偷就试试吧。”慵懒的回答,仿佛阵阵轻微电流窜进脑袋,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困得不行,唉,看来谁先睡着还不一定呢……
乌冬面端上来时我先前旺盛的食欲已经烟消云散。眼皮直打架,脑袋里万只小鼓在噼里啪啦敲得倍儿欢实,勉强扒拉几口,味同嚼蜡,“饿得睡不着”真是句屁话,原来人困的时候,压根就不知道饿了。
把筷子胡乱往面条里一插,碗一推,我环抱双臂大大咧咧地趴在桌上,连研的话都没听见就一头扎进了梦乡,不过,也许是他根本就没开口说话。睡着的感觉就像在一条船上,船舷四围波光荡漾,涛声平静而深远,似乎在催人入眠,又似乎要将人唤回现实。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是一觉无梦。自始至终,我虽然感觉身在船舱,悠悠晃荡,却一直不忘提醒自己正趴在面店的桌上。
手掌突然有了针扎的感觉,连着无名指和小指,唉,熟悉的酸麻感啊!都是睡相惹的祸。从小就这样,夏天睡凉席,早晨起来脸上会有席子的杠印;冬天睡软绵绵的大枕头,早晨醒了会发现脖子肩膀扭不过来,耳朵呈折叠状,痛得叽哇乱叫,也造就了起码赖床十分钟的习惯——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
“醒了就别装睡,老板快打烊了。”
对面传来淡淡的命令,我一脸扭曲地抬起下巴,惺忪睡眼对上北川研那张俊脸,他撑着下巴的手还捏了一只小瓷花杯,这个造型颇有杂志封面人物的派头。
“唉,我一定被你给催眠了。”沮丧地搓着脸,我打量空空如也的店,以及面前热气腾腾的乌冬面。鱼板青葱天妇罗,新鲜得好似刚刚端上来一样,腊月寒冬,一碗面要冷掉只是发个呆的工夫,难道我才睡几分钟?可是,客人都走净了,墙上挂钟也分明显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钟头。
我静悄悄抬眼朝研望去,那家伙澄澈的眼睛正注视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一副摆明了在走神的架势,有一口没一口地浅啜清酒。观察完毕,我收回目光,拉过瓷碗,也不搅拌一下就大口吞吃。
人间最美妙的滋味莫过于“睡足饭饱”,当困倦饥饿都被一扫而空,满足感——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满足感就会充溢心尖。
“吃得真香啊。”
我连汤汁也没放过,将空碗放下时,研淡淡地说。
“你又喝酒啊。”我学这家伙的语气,“酒真有这么好吗?前不久不是才说过,不甜的,不喝?”
“清酒是甜的。”他淡笑。
“哦?”
研把小瓶放在桌上推过来,我抿了抿,感觉上了他的当。这晶莹透亮的液体虽然不像二锅头那么冲,可也着实跟甜扯不上什么关系,他味觉出问题了吧。
“怎样?”研接过我递还的酒瓶。
“嗯,还真是有一点甜。”几乎没怎么迟疑,我极其自然地撒了个谎。
这家伙竟然笑了,“哦,原来清酒真是甜的。”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哈?你玩我呢!”
“我反正是感觉不出来。”他发现瓶里的酒已经倒完,遂伸手叫来店里老板,虽然听不懂,但看样子似乎是要结账。
我赶紧插了一句:“多少钱?这次我请你。”边说边掏钱包。
研懒懒散散地把细长的手指插进发丝间抓了抓,“这才几个小钱?想谢我不如请喝酒好了。”
“不请,你喝醉了会打人。”
“那要看你说什么话了。”
“这算是威胁吧?”我让他付了钱,意味着接受请客喝酒的提议,“如果要喝就回旅社,万一醉倒外面,我可拖不动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到旅社的廉价酒吧已经10点多钟,因为来得迟,位子早给人占光了。我买了酒递给研,开始在背包里扒拉起来,旅程的仓促,导致行李简单得过分,除了两件衣物、沈陌的书和手稿、一本普希金诗集、一部手提电脑外,就只剩小舅舅前日给的那一叠协议了,迅速作出价值衡量后,我当机立断把后者铺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席地而坐,背包搁在大腿上,充当简易桌子。
这次他喝得很慢,也很少,倒是我,一杯酒飞快见底。
“原来你也挺能喝啊。”他斜睨着我手中的杯子。
“不是夸口,长这么大我还没喝醉过呢。”我朝空杯子思索,是不是再去要一杯。
“饮酒克制是好事。”他用弯起来的指关节叩敲着杯壁。
“既然知道还夜夜牛饮?!”我打消了续杯的念头,轻轻把空杯放在脚边。
“这种程度还好了,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喝到吐血——不过是师兄事后说的,我对此完全没印象。”
“干吗那么不要命,不就是死了个爱人!”讨打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破罐破摔地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终日死去活来地悲痛,真的只是为了悼念亡者?不幸的感觉再深刻,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支柱,即使生命中十分之九的日子都是苦难,光是冲着那十分之一的甘甜就应该过得潇潇洒洒、人模狗样才是!”
慷慨陈辞完毕,我举杯仰脖,却喝了个空,依附在杯壁上的白色泡沫静静反射着黯淡的光线,我突然醒过神来,沮丧地抱着杯子低下头,等待旁边响起预期中的翻脸声。
半晌,研开口了,那句话很奇怪:“在说你自己吧。”
这小子,竟能察觉我的心思,竟能比我还了解自己。他那句话真像一支箭,穿过我在混乱思维下丢出的迷雾似的那通叫嚣,直至靶心。
猝不及防被射中的感觉,无异于突然掉进无边无际的汪洋,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迅速没顶。
我抓起酒杯丢给始作俑者,不由分说地胡乱喊一声:“去!买酒!”然后抱住背包把脸埋入。
生平第一次庆幸酒吧的喧闹和黑暗程度,足够拿来作为掩饰,遮挡住这个角落里的失态,让我可以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埋首大哭。
这种姿势很累,没几分钟我脖子就酸了,不得不抬起头来换气。目光触及脚边,不是亮晶晶的酒汁,而是乳白色的牛奶,很浓、很醇的感觉。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放在膝盖上。猛灌一口,舌尖微烫,甜腻无比。
“甜吗?”边上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糖放太多,甜得都苦了。”我皱眉,不敢恭维地瞪他。
“不甜的,不喝。”那小子浅浅笑道。
我别过头去,发现他拿着一罐可乐,朝我举杯,作Cheers状。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没犹豫就跟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他被碳酸气呛得打了个响亮的嗝,我伸出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舔着唇边的白色液体。
“爽。”他啼笑皆非地挤出一个词,那表情一半是尴尬一半是真的解气,“可乐是个好东西,就算没有味觉的人喝了,也能畅快地‘ah’一声,算是发泄。”
“你没味觉吗?”我忽然想起先前在面店里喝清酒的情景,挑眉问他。
“嗯……很久了吧。”研无所谓地摇摇头,把可乐罐子一下捏扁,“刚才喝它,好像……真的有一丝甜味呢。”
“怎么弄的?”
“太久了不记得,也许跟妈妈的死有关。”他做着一件穷极无聊的事:慢吞吞地将手里变形的罐子捏回原状,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家常往事,“父母离婚分居,我自小跟母亲住在北海道,直到她死于交通事故,才被生父领回京都。”
“然后就成为大家眼中的天才少年,一帆风顺地读书至今?”我扁扁嘴,脸颊上的皮肤被刚才乱七八糟的眼泪弄得紧绷绷,只能做做鬼脸让它放松些,“你可以打我,但我还是要说,在我这个外人眼里,你实在很幸福。”
他哼一声:“我也很想闹点事当回叛逆的小孩,可惜混黑社会也好,跟未成年女孩睡觉也好,都太无聊,引不起兴趣,只好埋头读书,这件事比较简单。”
我苦笑,叹息:“这可不就是上苍的不公之处吗?”为什么父母不和的孩子要么是天才,要么是人渣。更为什么,我只能遇到使劲打击我的天才,遇不到臭味相投的人渣?
我翻出昨天买的塔可夫斯基的DVD递过去,“这给你,被你一语成谶,我还真的看不懂。”
一,二,三,四……若干秒后,他终于伸手接了,放在盘起的腿上。
“这片子说什么的?”我随口问。
他双手噼里啪啦地搓着走形了的铁皮易拉罐,眼睛却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太空深处有个叫Solaris的地方,蕴含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把失去的爱人送回你身旁。”
“然后呢?”
“回来的人,每晚都要再死一次,因为,本来就是幻影,不存在的东西。”
“这样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片子,我果然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一次又一次经历那个人死掉的情景,我可受不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哭了,发泄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个大活人,逝者怎能左右活人的未来。”
“呵呵,装豁达吗?”
“是!”我咬牙切齿好像在发誓,“装啊装啊的就习惯了,不是吗?”
他不置可否,转移话题:“为什么来东京?”
受不了他再噼里啪啦地蹂躏罐子,摧残我的耳膜,我一把夺过来,“如你所说,躲到陌生国度来装豁达。”
第一百二十章
“装的痕迹太明显,倒不如放开来发泄,这不也是豁达的一种表现?”
我又傻了一次,然后愤愤地瞪他。因为我心虚,因为又被这个可恶的家伙说中痛处。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你。”研浅浅一笑,“唉,同样是躲,我却偏偏跑回自己的家乡藏起来,还靠这副外表冒充外国人冒充得上了瘾。”
我听得无力,“老兄,你可太厉害了。”
“总得给自己找事情做,不是到处游荡,就是拼命工作——对了,你说你是写小说的?”
“唔。”
“啊,这倒提醒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读了那么多年书,光知道抠论文,拿fellowship,一个劲攻学位……把经历写成小说?听起来还不错。”
我提醒他:“如果要写,记得用英文。”
“干吗?”
“英文我才看得懂啊。”
他瞪着我,“我为什么要让你看懂?”
我顿时语塞,哑口无言,理所当然想到沈陌用法语写作的文稿,怏怏地打开包取出来,“喂,你法文很好是不是?帮我看看这些学术评论。”
他随手翻了几页,匆匆看完第一篇,“……还不错嘛,你写的?”
“怎么可能!我要是写得出这种东西,那晚上就骂得你狗血喷头了,还会像傻瓜似的站在那儿笑?”我声音低下去,“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别弄坏了噢!”
他掀起眼皮,看我几眼,“我主修俄文,法文不算强项,在芝加哥的室友大学本科倒是学法文的。”他顿住,想了想,“好像也是个中国人!”
我眼睛一亮,“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有没有!”沈陌的书若是这么通篇法文恐怕很难在国内出版,找人来翻译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