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一个死人?”沈锥斜我一眼,却无端泄了自己的底气,苦笑起来,“不说了,不说了,算我自找苦吃,要不是逼他交出那6%的股份……”我听着听着,不觉淡淡地笑起来,他看在眼里却不揭穿,“加拿大那边,除了股份,每年还有红利,总之该是他的,我都还给他。”

因为沈锥突兀的出现,害我去接沈复的时候迟到。本来有点担心他会先走掉,在楼梯上问过和他同一办公室的教授后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那家伙绝对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迟到三个钟头也不要紧,只要他有地方落脚。

沈复的办公室,自然就是以前沈陌呆的地方,连桌子都是同一张。

这些,都是我从他的描述中得知的,因为根本没有亲自去看过。替沈复办手续的那阵子,我跑上跑下,颠进颠出,唯独避开那间屋子。

四月了,爬山虎重新包围整幢楼。

我轻巧无声地上楼,门是开着的,在走廊的尽头。五点来钟的阳光穿透长而高的木框窗户,照在正对着门的那张旧桌子上。

一切都一览无遗地呈现面前,没有悬念。

沈复很难得地没有睡,抱着一只旧式的搪瓷缸杯喝得不亦乐乎。

“酒?”我看也不看,直接问。

“难道是糖水?”他笑眯眯地回答,“杯中有日月,酒中有乾坤。”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快点!舒雯的车就在大门外,那里人多路窄不能停太久。”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这家伙不可能快起来。

果然磨蹭了三十多分钟才坐稳,舒雯的火气都过去了,只剩白眼。

“大爷,奴婢可以开车了吗?”

“难道让车开汝?”沈复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温文笑容,舒雯朝我瞪来,那眼神的含义分明是:这个可恶的读书人。

“等下有没有空?”我想起中午的赌约,“带你去一个地方喝酒。”

“都上了贼车还问老夫有没有空?而且汝后半句话怎么突然让老夫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嘁了一声:“去不去随便你,不过酒水无限量供应哟!让你喝到没空撒尿!”

舒雯在一旁起哄:“对啊对啊,啤酒红酒鸡尾酒,绍兴花雕二锅头,不去的是傻子。”

事实证明那天我真是灌酒灌过头了,不然绝对不会这么干——把一个对家人而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拉去外婆的生日宴大喝特喝。也不知道舒雯安的什么鬼心,我喝多了她可是清醒的啊,居然一点也没阻止我做出这种糊涂事。

我们三个就那副毛衣仔裤球鞋样地迈进熙苑假日酒店的大门,沈复突然说:“咦,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嗯”了声,然后一愣,“啊?那又怎样!还有,你别突然转正常人的讲话方式,听起来很恐怖。”

“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劲,外表是蛮自然的,只不过净干些出格的事。”

这家伙眼还挺利,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老妈的怒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脑海,吓得我立刻原地踏步。

“哟呵,怎么了?”

“没,等一下。”我扭头四处找因为停车慢我们一步的舒雯,眼神阴霾地揪住她拽进厕所,“你小样的,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沈复跟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把他拉来我外婆的生日宴算怎么回事啊?”

“喂,你决定的啊,脏水不要泼到我头上。”死家伙悠闲地拂开我的手臂。

“还不是让你给灌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我悬崖勒马及时醒悟,现在怎么办?快点帮忙把沈复哄回去!”

“干吗哄他回去,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有趣吗?”

“有趣的东西从来都不适合在梁家人面前出现,你不知道吗?”我磨着牙笑。

“你外婆叫沈凡秀——她姓沈喏!”舒雯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我,“她的生日,为什么要以梁家人的喜好标准来度过啊?”

我一时语塞,但很快找到反击词句:“你就那么肯定外婆会喜欢沈复吗?我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在社交方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恶知识分子。”

“那就要试了才知道喽。”舒雯冲天花板翻个白眼,挤开挡在门口的我,往外走。这女人肯定蓄谋很久了,她早就看梁家一群人不顺眼。我怏怏转身,开始想象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并由衷祈祷上苍庇佑。

第一百三十四章

虽然事先说好这次只是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普通的家庭聚餐,但实质还是因为地点的转移而发生了变化。外婆穿着一件黑底白花的真丝裙,还是去年某回我陪她饭后散步,偶遇丝绸商场过期打折,图实惠买的。我出现时她正站在包间里一个劲地埋怨我妈:“怎么订这么贵的地方,真是,我说还是在家里搞来吃的好嘛。”

“难得出来吃,远之一点心意,妈你就别嗦了。”

我妈看见我们三人,眼里闪过那么一丝丝的疑惑,没等她开口我就主动出击:“早!人还没到齐呢?啊对了,这是沈复,刚从美国回来,我请他帮忙翻译沈陌的书稿,P大毕业的噢,是沈陌师弟……”

舒雯终于忍不住,偷偷伸手出来掐我,“你够了没,欲盖弥彰!”

是,我画蛇添足,我多此一举,我心虚,我怕我妈会给我脸色看,更怕她们让沈复难堪,导致他跟我翻脸,导致沈陌的稿子搁浅……天爷,我梁沁舫今天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策的事!

不知道是在人前装样子,还是我妈本身就对满腹经纶的人没辙,她很客气地跟沈复打招呼:“哟,您好,人多热闹,不嫌弃的话请一起吃饭吧?”

沈复斜眼瞥我一记,“……哦,明白了。”我顿时冷汗涔涔,在心里把舒雯的祖宗骂了个遍,“那不行,没有贺礼怎么敢打扰,告辞,告辞。”

“喂!”我不管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给点面子,给点面子OK?算我求你!”

沈复不恼不怒,笑眯眯地对我说:“稿子哟!稿子。”我僵持三十秒,艰难地撒手,这两个字简直就是我的死穴,而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对他优哉游哉地说:“十万哟!十万。”恨哪!

舒雯总算没有袖手旁观,在我沮丧之际拔刀相助:“CamusXOSuperieur,我爷爷的收藏,便宜你啦。”

他们两个才是臭味相投,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复倒戈。

外婆正站在我旁边,自言自语地开口:“舫啊,你朋友有点苏杭口音呢。”

我随口说:“他苏州的!”

外婆“哦”了一声:“难怪呢。”

我突然发觉不对劲,“外婆,你是苏州人吗?”

“几十年没回去啦,虽然靠得这么近……”外婆笑着说,“不过老家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也没什么回去看的必要。”

我哑然数秒。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口音、生活习惯,但是童年的记忆,大概是一生也磨灭不了的吧。

那天的晚饭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舒雯沈复,真是一对让我又爱又恨的活宝。他们几乎喝掉了筵席上所有的酒,连同我在内,三个人当着服务员和经理的面把梁家的面子丢光光。

不过到后来,我几个弟妹也加入了混战,上大学的沁舷以朗诵的音量教读高中的沁舶怎么追女人;四妹沁艶明目张胆地在她老妈眼皮子底下翻我塞过去的BL漫画,看得满脸惊叹;小表弟沁航正值狗都嫌的七八岁,自然闹得比谁都凶,一身名牌拿去擦地板,滚来爬去地钻桌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孩造反,大人却管不着,因为外婆很高兴,哪个家长要去骂就开口阻止说:“让他们玩嘛,难得一次。”然后回过头继续兴致勃勃地听沈复唠叨老家各种闲事,外带舒雯的插科打诨。

在研陆续邮给我的小说片段里,提起过一两次沈复这个室友的嗦程度,据说他能对着墙壁一口气说三个小时,我还以为研夸大其词,可亲身经历之后我不得不说,看来……事实上,这个形容还算克制了。

再后来,我索性抱着酒瓶爬到一旁的沙发上歪倒,耳畔嗡嗡嗡嗡的喧闹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一个耳光把我打回现实,“起来,去吃消夜!”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看清楚面前的人后一掌回击过去,“吃就吃!谁怕谁!”

一声响亮的“啪”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感觉自己刚才那一巴掌好像力道不轻……舒雯在旁边狂笑,“看吧,我就叫你离她远点!这家伙下床气可重了。”

原来打我的是舒雯,我打的却是沈复。

这家伙摸着又红又肿的脸居然还能笑眯眯地点头,“好,汝选地方——还有,汝请客。”

我自知理亏,又不想道歉,自然而然同意请客弥补。好在请客的人有权利做主,于是不由分说拉到福昌明去喝粥。

这种时段海鲜粥当然是没有的了,舒雯要鱼片粥,沈复要牛肉粥,我要鸡丝粥。老板已经不认得我,收钱时一视同仁地客气着。

没想到我的粥第一个送来,挖了一满勺送嘴里,烫、烫死我了!旁边的舒雯和对面的沈复嘿嘿嘿地冲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我乐个没完,我张大嘴拼命吸气呵气,“像只河马。”舒雯评价。

“不不,应该拍下来,拿去做大江健三郎《哭嚎声》的海报。”沈复笑得很有分寸,但我还是更想揍他而不是狂笑着捶桌子的舒雯,“不然鲁迅的《呐喊》也可以。”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他们舀粥时都小心翼翼的,优雅地微笑着。不爽,为什么丢人的总是我?

一股无名怒火上来,不吃了,拿勺子在粥里拼命搅,边搅边猛吹气,白雾报复似的争先恐后往我脸上扑打,却被强而有力的气流吹散。

“你就别拿人粥泄火了,搅成这样还能吃吗?”舒雯看不下去,脸像缩水鱿鱼般皱着。

“搅成糨糊我照吃!”试了一口,怎么还这么烫!继续搅,更大力。

“瞧你那样儿,要是手里拿的是根杵,花椒都能磨成粉了。”

舒雯摇摇头不再说话,埋头兀自吃她的粥。

那两人快吃完的时候我终于不再和稀泥,端起来直接往嘴里倒,三下五除二就赶上了他们的进度,“你就折腾吧你。”舒雯目瞪口呆地对着我的空碗。

我抽出纸巾,视线突然定格。沈锥正拥着傅凭澜往里走,他们也看见了我这一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看来老板对他们印象深刻,立刻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帮忙张罗位子,“要不要去打招呼?”舒雯伸手问我要纸巾,头往那个方向一偏。我把整包照她脸丢过去,然后起身。沈复还是笑眯眯的,拿起刚才摘下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

“好巧啊。”

“巧?”沈锥耸肩,“我们一个礼拜有四天来这儿吃饭。”

我置若罔闻,兀自说自己事先编好的词儿:“我们都吃完了,没桌子的话坐我们那桌吧。”

店里虽然人多,但有几张桌始终是空着的,摆了预约的牌子。我又没瞎,当然看得见,只是除了客套话实在没别的好说。

倒是傅凭澜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腕,“今年我交了论文就回去了,有空要来巴黎玩,让我招待你。”

我反手握着她的,“……对不起。”

“别这么说。”她晃晃我的手。

“哼,气死我了。”沈锥已经坐下来,目光瞥过我和他老婆握在一起的手,“可怜我的儿子就这么成了牺牲品,怎么想怎么火大!”

“我是赔不了你了,你们继续努力吧。”我鼻子突然一阵酸,赶紧稍稍使点劲把手抽回来,转身溜掉。

“看起来似乎已经尽释前嫌的样子……”舒雯正在跟沈复连比带划地描述,我坐下来。

“那是沈陌的弟弟啊?”沈复当一声丢下勺子,满脸迷糊地摸索他装着啤酒的塑料袋,“怎么跟没教养的土鳖似的。”幸好嘴里没粥,否则我就喷了。

“好形象呢。”舒雯憋着笑。

“旁边那个是他老婆?说什么回巴黎——不是吧?她在巴黎住了很久吗?”

“法裔华人吧,似乎是。”

沈复揉揉眼,“怎么穿衣服哪——谁教她的啊?把格子裙换成米色长裤还差不多,在巴黎呆那么多年也没染上一点儿审美艺术细胞吗?”

“你缺德不缺德!”我鼻子早不酸了,巨想笑。这个人在课堂上的确是满腹经纶,可惜总微笑着说学生都是白痴,纯粹浪费他时间,“同样是教授,沈陌比你强多了,至少嘴巴不臭!”

他谦逊地笑,“老夫比他强多了,至少直来直去!”

我哼:“唯恐天下不乱的臭书呆子。”

沈复气定神闲地冲我笑,“汝不也是个级别非同一般的傻妞?花那么多钱,就为了找人翻译一本破烂,还有汝啊,蚊子……”

舒雯因为嫌粥烫,正喝着凉茶降火,闻言一口喷出来,然后赶紧举双手作投降状,“哎哎哎,先声明,我可没惹大爷你啊。”

沈复呵呵笑,“老夫只是想说,汝还好,没有苍蝇那么傻而已。”

我估摸着他鞋所在的方向然后一脚踩过去,“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但是,落空了。

除了学习上的天才生活中的废人外,沈复如果还有什么能让人印象深刻,那绝对是他那张损人且不在乎利不利己的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彻底领教这点,当然是在他翻译书稿的过程中。

鉴于此人属于不踢不转的懒驴型工作者,我一有空就赖在他那儿充当监工,事实上我本来就是给了钱的雇主,只不过窝囊到得负责佣工的衣食住行,他说东我不往西。

“麻烦你快点翻好不好,学校都放暑假了,应该没什么事要您大教授操心了吧?”

“热……”简单明了的回答。

我承认租来的屋子只有一台空调扇,热是热点,可是他又不愿意去我家干活,难道叫我花钱给他装空调吗?别逗了,这家伙只不过在N大做访问学者,现在学期结束,最多月底就会回美国,“你就忍一忍吧,不然去咖啡厅里翻?”

“那不如去酒吧了。”

“酒鬼。”我气得真想举起脸盆朝他兜头扣下去。

“还有好几篇呢。”他苦恼地翘起嘴角,轻轻拍额头。

没办法,我给齐漱玉打了个电话,征求她同意后径直把沈复拖到了沈陌的书房里。

“电脑、桌子、冷气、书,又大又宽敞的房间——未来几天拜托你就给我呆在这里直到译完最后一篇为止,否则休想离开N市一步!”

他随手抽一本书出来,啧啧地边看边翻,“好家伙,收藏真不赖呢。”

我一把夺过,“查资料可以看,磨洋工打手心。”

“真是个傻妞。”他摇头晃脑地回到桌旁,“也不知道巴黎有什么好,竟然在那里一呆十年,学制落后得跟大锅饭差不多,科学院就是老人院,一群博士聚在一块不是研究阴沟就是琢磨鸽子屎,笑都笑死了!”

我忍受着他那张利嘴,“好好好,你快翻。”

“年轻人有点出息的都往美国跑,就好像老夫。”他还在喋喋不休,我接过齐漱玉送来的冰镇绿豆汤,使劲暗示他积点口德,可这家伙充耳不闻,“这稿子在法国估计还不够出版水平,在中国又没法直接出版——谁让他写法文的,真是!超麻烦的一个人,明星学生是不都这样啊?早知道几年后要给他译稿子老夫当时就坐底下听听报告得了,虽然绝对会听得睡着。”

齐漱玉笑了笑,“不打扰了,午饭好了再叫你们。”

“跑回国其实是因为混不下去了吧,听N大那几个孩子说他还做生意?天!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看老夫多好,这儿混混,那儿跑跑,哪儿热闹哪儿有我……”沈复左手一支笔右手搁IBM的键盘上,左右开弓地作标记、写译文,嘴里滔滔不绝地喷毒汁,那嗓音竟然是清清亮亮的,江南才子啊。

我侧着头看他微低的脸,张嘴就是一句:“你这混蛋怎么一年半前不出现?”

“什么?!”

“现在跑来把沈陌贬得一无是处……一年半前我跟踪他的时候你怎么不出现!那时候你这嘴巴缺德的家伙死到哪去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老夫在美国,在动物园看大熊猫拉屎。”他答得十分流利,且有板有眼,“啊对了,那天研也在,他说一年后的冬天要去参加裸奔呢。”

“裸奔?”我下巴掉下来。

“是啊,一年后的冬天,哎,差不多就是他遇到汝的时候?”

沈复笑呵呵的不再理我,专心写他的东西去了。

在沈陌的书房呆了足足半个月,效率似乎真的提高不少。大概沈复也知道去美国的日子将近,没多少洋工好磨了。

这些天,他那边刚写完,我就立刻把整理完毕打出来的中文版部分给齐漱玉看,然后转身又去督促雇工。

“终于可以告别这个鬼地方了!”最后一句写完,沈复把笔一扔,电脑一推,伸懒腰。

“完了?”我昏昏欲睡地歪在椅子上,闻言跳起来,几步上前,按打印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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