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了一缩,“他没开价,干干脆脆地拒绝了。”

“哦?”舒雯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挑眉瞥我,“然后?”

我横下一条心,“……我就开了十万的……天价。”

“啥?!”拖长的声音,愤怒的上扬调,我心知不妙,“你有钱喔!你太有钱喽!”舒雯怒不可遏,“这本书出版之后稿费还不一定有十万,你光招翻译就肯砸这个数,你是喝了农药还是闻多了煤气?我看你需要去洗脑兼吸氧!”

我一声不吭,拿出面对敌人时的最有效的方法:开小差。

等旁边静音,我自动回过神来,舒雯一声很明显的叹息的尾音刚刚消散在她喉咙深处。

“怎么了?”

舒雯重新发动车子,忽然说:“苍蝇,你变了耶。”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没变。”

“好好,那就是我的感觉变了。”舒雯纠正了说法,我没再反驳。

“我感觉现在的你啊,没什么事情是在乎的,哪怕有人冲上来说你是个神经病,你也不拿他当回事。”

“胡说,我跟他拼了。”

“打比方而已,那换个说法吧,现在有人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茬跟你吵,你肯定懒得理他。”

“人家有备而来,我必败无疑。”我抠眉毛,“而且你几时看我跟人骂过街干过架?”

“好好,我又打错比方。”又是沉默,我数十字路口,数每个红灯的秒数,数从后面超过我们的车辆,过了一会儿,舒雯不甘心地接着说,“那么这次总说对了——即使你明天破产,一文不名,也肯定无所谓!”

此言一出,随即陷入沉寂。就在舒雯一脸疑心自己失言的当儿,我开口:“这个比方跟神经病和骂街又有什么区别,你觉得‘破产’这种事情,会跟我一个小老百姓有关系吗?”

“你不是有锦隆10%的股份?”

我恍然大悟,“啊……我咋把这事给忘了……”

“就是这点!”舒雯发现了关键所在,“手握一家公司10%股份,而且这间公司还是锦隆嘉业——你知道这等于多少钱吗?换作以前,你这种因为存款数目时时被老妈压迫、过着水深火热日子的家伙还不吃饭上厕所做梦都惦记着!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万一哪天再变成穷光蛋的时候我不会在报纸上读到你跳楼的消息。”

我讪讪地笑,然后问她:“你这是往哪儿开啊?跟我一样不认识路,还是嫌汽油太多?”

“可恶,忙着跟你说话,开过头了!”

人总有这样一段时间——不知道该追求什么,甚至失去活的兴趣,却又没有理由去死,只能盲目地苟且度日。得到,失去,仿佛已与己无关,成了过眼云烟,飘在眼前时都轻忽得无法引起注意,何况散去以后。

开春不久就是外婆的七十大寿,我妈说借着这个机会全家聚一下,正好那时候我再度赋闲,筹备的类似杂事便不由分说地丢到了我这里。

“问过外婆的意思了吗?她好像不喜欢热闹。”

“问过了,你外婆说只要别请外人,自家聚聚无所谓。”

“既然是自家聚聚——那就在自己家里聚聚,干吗要订酒店?”

“你外婆操劳一辈子,莫非过生日还要下厨伺候你们这帮孙子?”我妈说起道理来一向头头是道,不怒自威。

我顿时头痛万分,“好……好……那,所谓的自家人,都是指谁?”

“你吃方便面吃傻了吧?”我妈那口气和舒雯听说我出十万请人译稿时一样,“这种问题还要问,你是不是梁家人?”

顿了顿,她说:“齐漱玉那边你不用管,我去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哦了一声,我妈显然会错了我的意,我顾忌的哪里是齐漱玉,分明是小舅舅梁远之。

次日,我特意跑去征求外婆的意见,她笑笑,说随我安排,只是特别嘱咐了一句,叫我别忘了寿宴时带舒雯同来。

“那个吝啬鬼恐怕不会送什么好礼物。”我哼道,在外婆嗔怪的目光中掏出手机发了个信息给死党。

“晚上留这儿吃饭吧?”外婆问。

既然是“吧”、而不是“吗”,代表她希望我留下。我收起手机,点头,“好。”

外婆走进厨房,我爬上二楼,习惯性进了外公的书房。

这个房间里,曾经有两件对小时候的我而言非常神奇的家具,一是书橱,一是座钟,两者都有些年头了。书橱橱门设计得像城池的吊桥,放下来后可以当桌子,抽了书就趴在上面看,小学时我就是翘着屁股跪在藤椅上不求甚解地抠完了四大名著和唐诗宋词,只有红色的马列毛哲因为是精装本所以没敢碰。

至于披着浅褐色外壳,形状像个收音机的老座钟,我人生第一个依赖便是根植于记忆深处它那喀哒喀哒的发条声了吧。无数夜晚我因它而醒,却又因它再度入眠,仿佛是为了与黑暗中的某个人进行一场短暂的邂逅。在那种伸出手却不一定有人会握住的时刻,滴答滴答就是唯一令人感到安稳的回应啊。

我伸手去抹了一下座钟,指腹传来滞涩的感觉,放到眼前来看,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说明外婆每天都在打扫,不让这间房蒙上一点灰尘。

记忆中,他们明明很久前就已经分房而寝,连大门都不肯共用,这跟不共“戴天”的程度,好像也相去不远了呢。

记忆中,外公也明明就是个沙文主义的大男人,远庖厨远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别提擦拭家具这种有辱夫纲的活了。

而实际上,身在同一屋檐下的夫妻,一起患难五十余载的夫妻,怎么可能断得彻彻底底呢?在旁人眼中的绝情外壳下,隐藏着整洁的衣物,可口的饭菜……一切微小细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段真实的、笃厚的感情,不会因为别人的评头论足而改变。

晚餐时沉闷的气氛,让我和外婆不约而同起身,她去开电视机,我则很巧合地拿起遥控器。

“唉,边吃边看吧。”她笑了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极有默契地开始把饭桌上的盘子往客厅茶几上转移了。

7点这个时间,在市台有个女性剧场,放些经典电视剧,诸如《渴望》、《年轮》、《孽债》之类。我记得外婆很喜欢《渴望》,那部剧第一次播出是在十五年前,因为男主角的姐姐叫雅茹的缘故,她总把自己每晚擦的一种叫“雅霜”的雪花膏错记成“雅茹”,年纪小不懂事的我仗着记忆力出众,不厌其烦一次次地纠正她,还说她老糊涂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假思索调到那个频道时,刘慧芳的脸一闪而过,外婆的声音也很果断干脆地响起:“看中央一套吧,新闻联播开始了。”

我说:“我不看新闻的。”

外婆夹了几根豆芽,“你这娃儿写书的,啷个能不看新闻?看吧,昨天那个地震的事说是有后续报道,我还想知道哪样了。”

我只好换台,心中暗自诧异,我原来这么不了解外婆的喜好?

可惜电视机不买账,没放几分钟就开始飘雪花,下得满屏幕都是茨啦茨啦的白点。

外婆尴尬地扒了口饭,“……这台电视机还是你三舅舅结婚时买的呢,是该换喽。”

是啊,这台二十一寸、带遥控器的彩电,在三舅舅刚结婚那阵可是实打实的奢侈品,因为包装纸没拆看不见屏幕,我就拿它当录音机来过瘾,听《书剑恩仇录》的评书,转眼间,它已经被淘汰了。

而那时就该被淘汰的靠手摁频道的电视机,现在还摆在外婆的房间里。

我一阵心酸,低头夹菜,嘴里说:“明天我陪你去五星国美什么的转转。”

“五星?”

“电器大卖场。”原来外婆连这个也不知道。

“一台彩电多少钱?”她问。

“没多少……我来出啦。”我说,“就当你的生日礼物。”

她“啊”了一声:“那怎么行,再便宜也得千儿八百呢!”

“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商家抢着降价甩卖,放心。”我怕外婆去了卖场看到标价会拒绝这件礼物,索性不要她同行,“干脆就交给我了,你坐在家里等着人送货上门吧。”

从外婆那儿出来后,我心血来潮去找沈复,因为此人是一个不合格的雇员,逼得我不得不成为一个合格的监工。

我才不会事先打电话去通知——免得这家伙装模作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他那儿我有备份钥匙,理由很简单,万一哪天,此人酒精中毒醉死屋中,我可以省下找人来撬锁的时间。

当然,这点我没告诉沈复。

所以,在我死敲了十分钟仍无人应门、只好动用钥匙不请自入、因而对上了从浴室出来的沈复的目光时,彼此都是满脸惊愕。

“汝怎会在吾这里啊?”他嘟嘟囔囔。

“你居然在洗澡!”我大叫。

“老夫不能洗澡吗?”沈复朝我伸出手,“拿来。”

我心知肚明,乖乖交出钥匙。

他掂了掂,塞进口袋,“汝有何事啊?”

“除了稿子我找你老人家还能有什么事,难道跟你喝酒吗,荒唐!”

“唷,这么嫉酒如仇?你要是能喝过老夫,老夫就免费给你翻译那本破书。”

我想也不想就拒绝:“免谈,你看起来就是个酒鬼的样子,我等洁身自好,不打伤身之赌。”

沈复勾着裤子松紧带笑眯眯地点头,“哈哈,那老夫就没辙了,这儿除了酒,什么也没有,汝自便。”

第一百三十章

“吾早已料到。”我甩了甩手上便利超市塑料袋,“开水何处?”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过去挨个抓着水瓶晃,全空!骂骂咧咧烧上水时突然反应过来,啥时候起我居然跟他一个味儿了,吾啊汝的,还何处勒。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拒绝咖啡,但最好是甜的。加上我的懒惰劲当然选择速溶咖啡,以前喝麦斯威尔,喝了三年,每个品种都试过,香草喝得最多,其次是奶特,不喜欢原味和特浓的,后来觉得太贵,即使打折也只便宜一块多钱,就转向摩卡。冲着八块五的价格买过一次炭烧,闻起来板蓝根似的,喝着却不错……超市为了促销,买20袋装原味的就赠送10袋装一盒,一促就促个一年半载,完全合我心意,从此固定是它。

这间屋里只有一张电脑桌,一把转椅,我首次拿出雇主的威仪把沈复赶到刚才花十块钱买的简易折叠小板凳上,耀武扬威霸下椅子跷起腿。

“汝真像地主婆。”他缩在二十厘米高两个巴掌大的木头小板凳上,端着一个装满酒的大瓷缸,两条长腿盘折,苦修蛤蟆功。

“老娘可不就是地主婆,你小子可不就是老娘的长工?”我故意和他唱反调,文雅是吧?酸是吧?粗俗回敬你。

“唉,好凶的女人,吓死小老百姓了。”沈复瑟缩一下。

春天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尽管温度还低,人呵出来的气流却已经看不见白色。因为熟知这里物资匮乏的程度,我不但自带板凳,还在买咖啡时连同一次性纸杯也备了。印着樱花图案的杯口此刻白雾缭绕。用手掌蒙住,不一会儿便有灼烫的感觉,翻过来一看,正圆形的一圈印子,水蒸气在其间凝结成无数饱满的颗粒。

我小口小口地啜,拿起桌上一叠好像是手写的稿纸来看,越看越不对劲,“喂喂喂,我明明给你配了电脑,你居然把译稿写在白纸上?”

“计算机太伤眼,对皮肤大脑还有辐射,哪能一天十几个小时对着它。”

“罢了罢了,手写就手写。”打打字对我来说倒也不是困难事,“写好的都在这里了吗?”

“咦,汝打算自己来敲?”

“不然难道我再花十万雇一个打字员吗?”

“嚯嚯,那最好了。”此人笑嘻嘻地说,“老夫还打算全部写完后一次性输入呢,既然汝愿意代劳……”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十万!十万啊!”

十万,放在别人身上可能足够构成一句鞭策的咒语,对沈复就完全无效,这家伙慢条斯理扬起下巴,“在抽屉里,老夫还没动呢——汝要拿回去吗?”啊,气死我了!实在是气死我了!

诗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字,歪歪扭扭,那支笔像是快没墨水了,写出来的字笔画间时常断掉。

舫,方舟,希望之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手指轻轻划过那些痕迹,脑海中出现他拿笔的样子。那只手……以及秋天里的梧桐树叶,枯朽的、仍然带着温柔气息的树叶,穿越了时空的间隙,一齐轻柔地降落在头顶。

就在这种接二连三的胡打小闹下,日子竟不知不觉开始趋于平缓。外婆生日的那天中午,我跟舒雯下五子棋惨败,让她灌了半瓶红酒不说,还被勒令联系沈复,拉他出席晚上的酒宴。借着酒兴我当仁不让地拨通号码,一方面展示我身为雇主的气魄,一方面报复此人,谁让我每次交锋都处于落败的可悲境地,今儿说什么也要翻身农奴把气出!

“喂,现在是组织在说话!稿子进展如何?”

“汝以为老夫是像汝一样游手好闲养尊处优的有钱人?”

那边不客气地回答,理直气壮地笑。

“混蛋,我给了钱的!”我捏着拳头吼,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可没规定什么时候交货。”

那是因为怕你赶时间糊我差事,“你在哪儿?!”这个人的屁股不踢不行,虽然踢了也不见得就会自觉往前走,“今天无论如何要让你小子动笔!”

“在学校,等下三堂课,汝要来听吗?嘿嘿。”

我哼:“两个半小时以后过去,顺便提醒一句,你已经三星期没有任何进展了!”

挂了电话,我指挥舒雯开车,“别以为我是真输你!我梁沁舫是良好市民,交通意识强烈!要不是考虑到你得开车,哼哼,现在神志不清躺在这儿的就是你蚊——子——啦!”

“唷,这么说来你承认你神志不清啦!才半瓶耶,沈复要是知道你这个万年受压迫的无能雇主喝酒不叫他,肯定造洋反。”

“闭嘴!”汽车滑出停车场时,我突然看到路边一个推着自行车卖廉价花束的小贩,颜色鲜艳娇嫩的花朵映入眼帘,我脑袋一下子清醒无比。

“停车,我要买花!”

一捆勿忘我,两枝马蹄莲,一枝玫瑰,一枝扶郎。

想了想,又多要了一把满天星。

依然是报纸裹着,抱在怀里。我想了想,“沈复还有三堂课呢,我们先去趟墓地好了。”清明节一到,会有很多人摩肩接踵地上坟,全家出动,搞得跟野餐似的。我不喜欢凑热闹,所以赶早不赶晚。

舒雯不说什么,发动车子。

路边的烂泥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还有嫩黄色的雏菊。小时候坐车过盘山公路,我特别希望司机能停下来,让我下车去采那些花,那是几岁时的记忆呢?应该是四岁以后吧——我之所以会喜欢那些开在路边的雏菊,是因为父亲骑摩托带我穿越山涧的草坡时,总会停下来,耐心地等我采光整整一片绿地里的野花。

所以,那是更早更早以前的事了。

墓地布置得像菜园子——这是我第二次踏足的感觉。上次正值肃杀的严冬,万木凋零,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第一百三十二章

更远一点,还有棵开着白花的树,那花真多,沉甸甸的,一团又一团,特别惹眼,相较之下,我带来的这捧显得很多余。

“你慢慢来,我到处走走。”舒雯兀自晃开了,我都没来得及开口说马上就可以走。

她飞快地不见人影,我只好坐下来等,没等来舒雯,却等来了沈锥。

我瞪着一双眼看他放下花束,取下墨镜别在衬衫上,转过身,对着我。我在想究竟要不要逃走呢?是打个招呼再逃还是立马爬起来就逃呢?

我不说话,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还是瞪着他,样子傻不拉叽的。

“看到我,傻了?反应不过来了?”他哼了一声,一副气结的样子,“行,真有骨气,半句辩解都没有,多了不起呀!文人的臭德行!”

“为什么要辩解?”我斜眼看他带来的花,白得惨兮兮,“如果根本不在乎原谅的话。”

沈锥气得笑了起来,“好,说得好,是啊,你们这些向来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何时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不理他,偏过头去,目光触及石碑上的名字,下意识地又一甩头。

“不负责任的家伙,就这么一走了之,把我坑苦了!”他重重地哼一声,“竟然会有这种人,情愿不被原谅地去死,怎么,想扮演浊世圣人?好突显别人都是小丑?”

我忍不住了,“反正他也不在意你原不原谅他,你就继续恨好了,没人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