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依伊提醒他婚姻到期的时候,梁宇琛才刚刚吃完早饭,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忽然听到,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哦,好……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儿吧,抽空去趟民政局。”这是他反应过来之后,唯一能给的回应,毕竟在此之前,他拒绝了她的示好。

“你要不着急的话,最好等年后,最近我真的有些分不开身,之前那几家要求停业整顿的事儿还没处理好,媒体那边又上了几篇负面报道,还有宇琨那事儿……”梁宇琛顿了顿,停业整顿的事儿确实还没处理好,媒体那边也的确有几篇负面报道,还有宇琨闯出来的乱子,不过,也没有忙到连去趟民政局的时间都没有。

他喝了口咖啡掩饰自己的失态,恢复平静之后,才说出早有准备的话:“两边父母那儿,等事情办完再告诉他们,到时候就跟他们说是我出轨喜欢别人了,这个理由最简单直接,也最充分……”

对于自己该有一个怎样的妻子,怎样的婚姻,梁宇琛曾经只有一个基本的概念,后来这个概念有了具象的人,应该就是肖依伊这样的,门当户对,相似的成长背景和生活习惯,经济独立不粘人,单纯善良不骄纵,比他还要疼爱他的女儿,在事业上的无欲无求,刚好可以让他安心去实现自己的野心,简直完美契合了他对妻子和婚姻的全部需求。

婚后,他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因为父亲身体原因,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时间从基层做起,才毕业不久的他就坐到了很高的位置。那时候他发现公司的经营、人事和账务其实都很混乱,完全是靠房地产上的获利来掩盖餐饮经营上的乏力,因为父亲在某些方面的固执,业务拓展也陷入瓶颈。他踌躇满志、大刀阔斧,又小心翼翼、敬终慎始,那两年他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成功过也失败过,得过意也吃过亏,他催着自己迅速成熟强大,逼着自己在生意场上练就一副钢筋铁骨。

他留给家庭的时间不多,但也会趁着仅有的那么一点儿时间尝试着和肖依伊增进感情。她那时有些孤僻,不是很好亲近,待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相处才变得舒服起来,两人的默契和感情是在朝夕相处中,一点点滋长蕴蓄的。

因为应酬,他时常晚归,大多时候保姆和孩子都睡下了,如果那时候肖依伊还没睡,两人多会坐在一起待一会儿,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聊天儿,又或者靠在阳台的藤椅上,各自端一杯红酒,或者仅仅白水。

她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吃过他家最早那家老餐馆儿的包子,甚至记得猪肉大葱包一块五一屉,酱肉包两块钱一屉。

“我那会儿一天就一块早饭钱,学校门口那个小早点摊儿,馄饨是五毛钱一碗,但包子不在他家买,会去旁边一个推着自行车出来卖包子的人那儿买。那人自行车后面绑着一个大笸箩,只卖包子,包子不大,但一毛钱一个,一会儿就卖完,我每次都在那儿买五个小包子,然后去旁边那家店买碗馄饨一起吃……就你家那个两块钱一屉的酱肉包,对我来说算是高消费了。”

他笑说:“可惜那时候我们不认识,不然我就请你吃,管够。”

“没关系,你现在请我吃也不晚。”

“还没吃腻吗?”

“不会,人不是常说小时候没得到满足的,长大后就会有特别的执念吗,你家的酱肉包可能算我的执念之一吧。”她问说,“你呢?你有什么小时候没被满足的执念吗?”

“当然。”他想了想,“比如我给丫丫买的那么多彩泥玩具,就是因为我小时候看电视上的广告,特别想要一个,不过那时候家里环境还不太好 ,所以从来没跟爸妈说想要。”

她用力点头,表示赞同:“确实贵,那个培乐多彩泥要五块钱一盒呢,还是好小一盒,我妈那时候给我买过一盒红色的,我都舍不得玩儿。”

他笑:“难怪我看你玩儿得比丫丫还开心,以后还给你们买啊。”

或是因为气氛对,又或是因为人对,他甚至会和她说一些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事。

他给她讲他两岁多跟母亲从老家出来,投奔在本市打工的父亲。那时候他家还没开餐馆儿,他爸在养猪场打工,因为没有房,无处落脚,她妈就带着他跟着他爸住在猪场,他妈也在猪场谋了个差事,帮着做做饭,他是闻着猪场的臭味儿长到上小学的。一年级时,同学们知道他父母是养猪的,便说他身上有一股子猪粪味儿,也算不上霸凌,就是小孩子那种看似天真实则残忍的玩笑,和他同桌的女生会把桌子稍稍搬开些,以此来显示自己是个爱干净的漂亮小姑娘。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身上是不是真有味儿,不过因为他们的嘲笑,我每天晚上都会洗澡,冬天特别冷的时候也会,哪怕就擦一擦,也会觉得安心些。早晨出门的时候还会趁我妈不注意往身上偷偷滴两滴花露水,不过很快就被我妈发现了。他们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没问我什么,就是很快带着我从猪场搬出去了,也是那之后才不在猪场干了,转而借钱开了个小餐馆儿。”

他笑着调侃:“其实想想,还应该谢谢那些说我的同学,要不然,我爸妈可能会一直在猪场干下去,也没今天了。”

她听完并未露出怎样不必要的同情或怜悯,只是感慨说:“那你还挺厉害的,我小时候在农村住那几年,最怕冬天洗澡,真是太冷了,有炉子也不管用,不怕告诉你,我那时候试过一个礼拜不洗头不洗澡,后来有一次头上长了虱子。”

他扬眉看着她有些不可思议,她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没你走运,你的‘猪粪味儿’间接让你家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我的虱子除了让同学叫了我两年的‘虱子王’,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对洗头这件事儿特别在意的,必须每天洗,不洗就觉得难受,大概跟你的洁癖一样,都是童年阴影。”

她说完下意识地拨拨头发,因不小心吐露了自己的童年糗事,耳根和脸颊都有些泛红。

有时两人也不聊什么,他进家门时,她可能正在看剧,这种时候,桌上一定会有壶自制柠檬水或柚子茶,他会去厨房拿一个杯子,坐到她傍边或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倒上一杯,和她一起看一会儿。她喜欢反复看一些老港剧,或者九十年代的新加坡电视剧,偶尔也会看一看最新的日剧、韩剧,或综艺节目,但很少。

有时工作太忙或者喝得特别醉,他会住在厂子里,如果他一连几天不回家,她一定会给他发两三段丫丫的视频,视频里从来没有她自己的画面,总是画外音:

“丫丫,叫爸爸,爸爸,爸爸……”;

“对,是,给爸爸看看我们新买的玩具,嗯,好棒啊。”

“给爸爸唱个小星星,我们丫丫唱得可好了……”

有时醉酒,他也会回家,在洗手间吐完了,漱了口,他会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再回自己房间休息。因为他发现,如果他直接回房躺下,她就只会帮他把门关好,顶多是帮他盖一下被子,让他早些睡觉,但如果他在客厅沙发上躺下,她除了会帮他盖一条毯子,还会坐在他旁边帮他捏一捏太阳穴,或者按按头,她说小时候她爸喝得烂醉的时候,她妈就这么给她爸按的,好像会舒服些。

确实很舒服,舒服到他想躺在她腿上,或者靠在她身上,抱抱她,又或者让她抱抱。

至于生理上的冲动和性吸引肯定是更早的,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气氛,随便一个夜晚,一个完全长在自己审美点上,顶着自己妻子头衔的女人,穿着睡衣坐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位置,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淡香,一个浅浅的笑容,或是不经意间拨弄头发的动作便足以了。

梁宇琛不止一次地想过,等两人感情再深些,等肖依伊没那么排斥亲密关系,他可以试探着看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即便他们之间没有热烈的爱情,也有日久而生的温情,他会尊敬她,爱护她,忠于他们的婚姻,接受她的缺点也包容她的小脾气。

只是相处越久,了解越多,他才发现他想错了,肖依伊不是排斥亲密关系,只是害怕面对亲密关系中的各种问题,她也不是对爱情不感兴趣,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期待爱情,一段纯粹的,热烈的,浪漫的爱情。

梁宇琛自己有过一段那样的爱情。

研一那年,他独游意大利,在米兰开往威尼斯的火车上初识了同样一个人出游的左欣妍,下了火车便道别各玩各的。次日傍晚,他买了啤酒坐在一条小巷的河道边吃披萨,结果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同样喝着啤酒的左欣妍,两人相视一笑,在一起喝了一晚的啤酒,夜深之后再次道别。

第三次巧遇是两日后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他们一起俯瞰城市夜景,那晚他送她回旅店,离开前她忽然亲了他一下,笑说如果我们在罗马还能碰到,你就做我男朋友吧。梁宇琛回神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之后他按照旅游计划去了罗马,闲逛时总会下意识地在游客中寻找她的身影,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天的傍晚,他去许愿池,有人从背后拍了他的肩膀,回过身,就是左欣妍。她笑说我刚刚在许愿池里许了愿,没想到转眼就成真了,他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她又无奈地叹笑:“骗你的,我在这儿等你四天了,我想来罗马的话,怎么着也会来这儿吧,你怎么才来啊。”

相遇时的一丝好感,被偷吻时的一点心动,被许愿池边她的大胆示爱擦出火花,对梁宇琛来说,这样的开始,浪漫中带了些疯狂。

和他的感情内敛相反,左欣妍是一个感情充沛又外放的人,她对生活和爱情也更富有的激情,他时常感到吃不消,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溺。

爱情之于梁宇琛,是来势迅猛,是不可抗拒,像一场冒险,像情节跌宕的电影,像过山车,从巅峰冲向谷底,再蓄力向上迎接下一次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飙升,是迷药,是致幻剂,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理智之外的疯狂和傻气。

和左欣妍分手时,梁宇琛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那样去爱一个人,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感情,也不是爱情的无疾而终让他受伤,只是觉得自己对爱情的全部热情已经在那一段感情中消耗殆尽,他没有心力再那么付出,没精力再炽烈地去爱。

如今,他依然这么认为。

也正因为有过那样一段爱情,所以他知道自己对肖依伊的感情,不是她所期待的,今后也不会是。

既然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就不应该那么自私地把她困在这段婚姻里。

对于他们离婚,双方父母震惊之余当然都不接受,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他在这段婚姻中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这场婚姻的结束,除了肖依伊,唯一一个让梁宇琛觉得亏欠的,就是丫丫。

那个时候,丫丫刚刚上小学,她的同学朋友也有来自离异家庭,她早早就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只是她与别人不同,她无法选择跟着爸爸还是妈妈,离婚对于她来说,就是再也不能和妈妈一起生活,甚至害怕以后妈妈再也不是妈妈了。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肖依伊坐在她床边,哄了好久:“妈妈只是不在这儿住了,还是可以带你出去玩儿啊,而且你也可以去妈妈那儿住啊,妈妈连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粉色的墙纸,有幔帐的公主床,你不是最喜欢吗?”

“妈妈已经跟爸爸说好了,以后你可以每周末都去妈妈那儿住。妈妈还想带你去买些新衣服呢,要不那边的衣柜里都空空的,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你不是说喜欢妈妈那条黄裙子吗?明天咱们去转转,看看有没有相似款,咱们穿亲子装好不好?”

被子里传出丫丫闷闷的声音:“你保证。”

肖依伊凑上去:“你说什么?妈妈听不到,你把被子掀开好不好?”

被子被掀开一个小缝,丫丫抽噎着:“你保证每周都来接我,保证每周都来。”

肖依伊说我保证,但丫丫依旧不信,最终还是肖依伊写了一张“保证书”,从被子缝里塞进去,丫丫才终于掀开被子,依偎到肖依伊怀里抽泣。

梁宇琛站在丫丫房门口,看着肖依伊微微摇晃着身子轻拍丫丫的背,就好像搂在怀里的女儿还是那个一两岁的小宝宝。

将手边的工作处理好后,梁宇琛带着家人去度了个假。为了让女儿玩儿得开心,一起去的除了父母还有两家表亲,带着和丫丫差不多大的表姐妹,一来是让丫丫更快适应没有妈妈在身边的生活,二来,肖依伊趁他们不在这些天搬走,以免丫丫看到她离开会受不了,当然也是事先告诉了丫丫,并保证等她度假结束后要去妈妈那儿住两天。

度假的那些天,丫丫每天都要和肖依伊视频,因为都是用丁姐的手机拨过去,梁宇琛也没机会说上话,只是度假的第二天,收到了肖依伊的一条信息:我搬完了,钥匙放到鞋柜的抽屉里。

他回拨了一个电话,她没接,他便转而给她回了信息:好的,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着急的事可以找树杰,我都跟他交代好了。

只是信息发出去,直到假期结束,梁宇琛也没收到肖依伊的回复。

度假归来当晚,梁宇琛再次给肖依伊打了个电话,这次很快便接通了,他告诉她丁姐要放两天假,所以回来后他还是带着丫丫先住在他妈这儿,他白天上班的时候,丫丫也有人照顾。

肖依伊答说:“我知道,昨天和丫丫视频的时候听丁姐说了。我跟丫丫说好了,今天让她在奶奶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接她来我这儿住两天,等丁姐回来,我再送她回去。”

“也好,我明天下班送她去你那儿。”

“不用,你忙吧,我直接去你妈那儿接她就好。”

“没关系,我送她吧。”

第二天上午,正在上班的梁宇琛接到了肖依伊的电话,接通,传出的却是丫丫的声音。

“爸爸,我在妈妈家呢,妈妈今天来奶奶家接我了。”

“哦,是吗,妈妈呢?妈妈不用上班吗?”

“妈妈休假了,不跟你说了,我先挂了,我们一会儿要出去。”

梁宇琛的好字未及出口,丫丫那边就挂断了电话,他看着手机滞了片刻,打电话取消了晚上在某家餐厅的订位。

当天晚上,梁宇琛一个人回了自己家,进门换鞋时,肖依伊的拖鞋已经不在了,拉开鞋柜抽屉,除了一把孤零零的门钥匙,旁边还放着一个戒指盒,里面是他们的婚戒。

他们结婚时彼此还算不上特别熟悉,婚前准备大多是电话沟通,然后各办各的,婚戒也是婚纱照结束后顺路买的,去了最近的一家购物中心,进了看到的第一家珠宝店。

肖依伊指了一款便宜的,钻石甚至还不到一克拉,只是主钻周围镶了一圈儿碎钻,看上去才不会显得太寒酸。他没让导购拿,指了另一款,肖依伊说不用,就结婚时戴一下,以后大概都没机会戴,她没有戴戒指的习惯。他说要的,家里人肯定都会看。导购大概绝少见到这么草率购买婚戒的人,从进门到付款,仅仅用了两三分钟。

两人的婚戒果然都只是结婚典礼上戴了那么一下,便再没见过天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这戒指,他选的时候,也只是随手指了一个价格最贵的,原来这枚戒指是这样的。

梁宇琛合上戒指盒,走去肖依伊的房间,推开门,除了家具,空空如也。

他出神地站了一会儿,关门离开,回到客厅才发现,沙发上她最喜欢的抱枕、柜子上她和丫丫的合照、花瓶里变着搭配不败的鲜花……客厅、洗手间、厨房、餐厅……甚至冰箱里只有她会喝的豆浆和酸奶以及那半瓶她手做的柚子茶都没了踪影。

偌大的一个家,似是在一夕之间抹去了她曾在此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和证据,留下的,只有手里这个对两人来说都不太在乎的昂贵的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