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眼一双儿子,容华长公主板着脸离开了。

徐老太君非常不给容华长公主面子,她与众人在厅堂里守了一晚,容华长公主便在后院她的房里跪了一晚。容华长公主当然不是什么愿意受委屈的人,没跪多久她便想偷懒,但徐老太君早有预料,派芳嬷嬷过来在容华长公主耳边说了一句话:“老太君说了,要么您亲自跪废您这一双腿,要么她叫人打断您的腿。”

容华长公主不服:“当初我搬走是国公爷负我在先,母亲凭什么……”

芳嬷嬷嘘了声,冷冷地盯着容华长公主道:“您做了什么,您自己清楚。”

徐家在京城的名声一直都很好,没得罪过什么人,如果国公爷得罪的是朝廷大臣,那些官员们再恨国公爷也想不出这种歹毒阴损的害人法子,泼锅汤、泼火油这两样法子,大同小异,容华长公主到底是吃了什么药才会认为别人看不出是她下的手?

现在老太君只是先要容华长公主的腿,如果国公爷有个三长两短……

芳嬷嬷恨不得打容华长公主两个耳光。

容华长公主与国公爷的恩怨她管不着,芳嬷嬷这辈子只忠心老太君一人,国公爷死了,容华长公主便等于挖了老太君的心头肉,芳嬷嬷在旁看着,都替主子心疼。

“你们俩,好好看着夫人。”回去陪伴徐老太君之前,芳嬷嬷厉声吩咐两个婆子道。

这下容华长公主是不跪也得跪了。

让容华长公主解气的是,天快亮时,前院突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

狼狈跪在地上的容华长公主笑了。

死的好,死的好,用一双腿换徐演的死,值了。

昏迷之前,容华长公主解恨地想到。

等了一晚,亲耳听太医、郎中劝她节哀时,徐老太君反而比等待的时候还要平静。

她去过战场。

攻城战常用火攻,守城人往远了会射火箭,近了会往城下扔火桶,凡是受了烧伤的人,九死一生。

或许,早在看到浑身焦黑的儿子时,徐老太君就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

死就死了,徐老太君活了一把年纪,送过太多人离开,寿终正寝的父皇母后,造反失败处死的堂兄堂弟王爷侄子们,以及自家的老爷子。现在轮到亲儿子了,她也没什么眼泪可流。

徐老太君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徐家的人,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不能做糊涂鬼。

徐老太君将长子身边的几个心腹叫了过来,一个一个地审问。

徐老太君恨容华长公主,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儿子又去招惹了容华长公主,容华长公主与面首们过得逍遥快活,犯不着又出此杀招。

徐演已死,替他办事的心腹既不必再担心得罪国公爷,也无法在老太君面前撒谎,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心腹并不知道徐老太君已经笃定是容华长公主行凶了,为了帮老太君排查所有可能的凶手,心腹还交代了一件完全出乎徐老太君意料的事。

“老太君,国公爷曾派人去劫持五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宝蝶。”

徐老太君低垂的眼皮猛地上抬:“你说什么?”

心腹叩头,详细地解释道:“那日宝蝶回家探亲,国公爷命我安排两人去劫持宝蝶,国公爷交代他们路上毁了宝蝶的清白,再将宝蝶带到庄子,交给国公爷。”

徐老太君咬牙:“你可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心腹犹豫了下。

徐老太君抓起茶壶砸了下去:“说!”

心腹肩膀颤抖,旋即道:“具体我也不知,只是,只是自从长公主搬走,国公爷便让我盯着五夫人的一举一动,国公爷说,若,若五夫人出门,必须禀报他。”

徐老太君闭上了眼睛。

一边派人盯着自己的弟媳,一边又派人去毁弟媳身边大丫鬟的清白,毁了清白再把人送到他身边,分明是要威胁宝蝶做什么。

一个贴身大丫鬟能做什么?

徐老太君听说过太多后院的龌龊,儿子的卑劣心思……

徐老太君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捶自己的腿。

都说人老了会糊涂,那究竟是她老糊涂了,才一直都觉得自己教子有方儿子侄子孙子个个有出息,还是长子年纪大了突然糊涂了,竟能对自己的亲弟妹下手?老五还在边疆打仗,他身为哥哥竟然在琢磨如何……

徐老太君慢慢打住了笑。

视线落到跪在那里的男人身上,徐老太君疲惫道:“管好你的嘴,否则我要你的命。”

那人当场掰断自己的一根手指,发誓绝不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徐老太君放他走了。

屋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徐老太君拄着拐杖走到窗前。

外面一片黑暗,满天繁星也照不亮人间。

眼角滑落什么,徐老太君摸了摸,苦笑。

或许,她还要感激容华长公主?

如果不是她,这个家可能就要毁在长子手里了。

与亲兄弟手足相残比,徐老太君更愿意接受夫妻间的冤冤相报。

正文 098

徐演死了, 容华长公主的腿也废了。

但容华长公主被徐老太君禁足于国公府西北角的一座偏僻院子,名曰容华长公主因为丈夫的死深深地悔恨之前所为,从此一心向佛, 不再过问凡俗之事。

外面的官员百姓有的人信, 有的人不信,但其中秘辛只有徐老太君、容华长公主等屈指可数的几人知道, 外人再好奇再打探也打探不出一丝消息。

徐演下葬的第二天,徐老太君病倒了。

建元帝听说此事后,亲自带着太医来探望他的姑母。

徐老太君是真的病了,额头缠着抹额躺在床上, 病怏怏地看着没精神。

六十多岁的老人, 又遇到丧子这么大的打击,徐老太君的难过不搀半点假。

芳嬷嬷将建元帝请进内室, 搬把绣凳放到床前, 然后便退了出去。

“你不在宫里忙,过来看我做什么。”徐老太君看着床前一身常服的帝王, 无奈地道。

建元帝拿开椅子, 径直坐到了床边, 握住徐老太君的手道“这世上属您最疼朕了, 听闻姑母卧病, 朕心甚忧。”

徐老太君叹道“都是叫他们两口子气的, 放心吧, 养两日就好了。”

建元帝已经猜到徐演的死与亲妹妹有关了, 现在徐老太君竟然一点都没有瞒他的意思,建元帝心头忽的一暖。姑母不瞒他, 说明姑母还把他当侄子,否则只要姑母想瞒, 他便是能自己查出实情,也不能追究什么。

“姑母何出此言?”建元帝轻声问道。

徐老太君看他一眼,悠悠道“上次容华与守坚大吵一架,闹得满城皆知,其中内情你都知道吧?”

建元帝点点头,虽然徐演欺负妹妹很可气,但男女床上的事,徐演到底欺负了多少,建元帝无从得知,后来妹妹差点将徐演烫成废人,害徐演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前期每一日敷药包扎的痛苦都不亚于女子破处,建元帝觉得,妹妹这仇也算报了。

如果徐演只是普通官员,建元帝会继续治徐演对妹妹不敬的罪,但就算不提徐老太君对他的恩情,徐演也是他的亲表弟,建元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徐老太君又缓缓说出了长子死去的真相。

建元帝脸色大变“这,这,真是糊涂!”

徐演该死,竟然用那种方式要害他的妹妹,不过妹妹自己报了仇,也是真的犯了杀人大罪,建元帝如果要追究徐演的罪,那妹妹反杀的罪他也不能轻饶。

“守坚便是有错,朕自会罚他,容华怎能动用私刑?”建元帝沉声训斥自己的妹妹道。

徐老太君摇摇头,疲惫道“那是守坚咎由自取,容华所为情有可原,只是我先前不知真相,看到守坚被人抬回来,我罚容华跪了一晚,跪坏了她的一双腿。守坚死后我才查出真相,可惜容华不肯原谅我了,自请搬去了静园,等会儿皇上去见她了,替我跟她赔个不是吧。”

建元帝喉结动了动。

容华的脾气,不肯原谅老太君是真的,但绝不会自己去国公府一个偏僻角落孤苦一生,定是徐老太君咽不下妹妹害死徐演的气,才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从情感角度讲,建元帝舍不得妹妹禁足一辈子。

可他欠老太君的,老太君这把岁数失去了长子,不让她出口气,回头再在徐家子孙面前抱怨什么,皇家可能就要失去徐家男儿的忠心了。

妹妹的下半辈子重要,还是徐家尤其是徐潜、徐慎的忠心重要?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选择的问题。

“她酿此大祸,朕不想再见她,否则朕恨不得亲手将她送进天牢。”建元帝恨铁不成钢地道。

徐老太君反握住他手,斥责道“什么天牢不天牢,皇上一把年纪怎么还如此冲动,家丑不可外扬,就让这件事就此了断吧,活着的比死了的更重要。”

家丑?

建元帝忽然反应过来,徐老太君禁足妹妹,并不是为了单纯地泄恨,而是要保全徐家人的名声,甚至,更是在保全皇家人的名声。

如果放妹妹回长公主府继续逍遥,妹妹身边那么多面首,没准哪天妹妹一时得意便说出真相,消息传开,整个京城便会继续疯传妹妹与徐演的互相报复。

一个圈养面首又因为好色染了那种病的妹妹,一个因此杀死丈夫却因为有个皇帝哥哥而脱罪的长公主……

如果说刚刚做选择时建元帝对容华长公主还存了一丝愧疚,想清楚容华长公主可能给皇家声誉带来的第二次损害后,建元帝一点愧疚都没有了。

“姑母提点的对,是朕糊涂了。”握紧徐老太君的手,建元帝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当初朕就不该将赐这门婚。”

徐老太君苦笑道“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路也都是自己选的,他们俩天生冤家,与皇上无关。”

说完,徐老太君突然难受地咳了起来。

建元帝立即扶她坐好,不太熟练地帮她捶背。

徐老太君缓了缓,看向桌子道“水。”

建元帝任劳任怨地去倒了一碗温水来。

徐老太君喝了水,建元帝放回茶碗,一回头,发现徐老太君盯着他的头顶不知在看什么。

等他重新坐好,徐老太君自嘲地道“你死了儿子,我也死了儿子,你头发灰了,我头发白了,咱们姑侄俩还真是一家人。”

提到横死一年的太子,建元帝垂下眼帘,面露悲伤。

这一刻,他也更能理解徐老太君的痛苦了。

徐老太君拍拍他手“不怕不怕,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尝遍酸甜苦辣才够味儿,尝过苦了,才知道什么叫甜。对了,你那小皇后是不是快生了?”

脑海中浮现曹皇后高高隆起的小腹,建元帝眼底回暖,笑道“嗯,太医说下月月初。”

徐老太君像是想起了什么,同情道“老来得子,将来孩子长大了你也没力气管他了,等着头疼吧。”

这就是在影射徐潜了。

建元帝哄道“若他能有守一半出息,朕便知足了。”

姑侄俩促膝长谈了半晌,建元帝才回宫去了。

徐老太君病后,自称要安心养病,不许人打扰。

可国公府的大小媳妇们不能真的放任不管啊,于是众人约好轮流去老太君面前尽孝,先从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阿渔轮,然后再是五个孙媳妇。只可怜六公子徐恪了,因为太子国丧耽误了一年婚配,现在亲爹死了,徐恪又得守孝三年,徐家那位还不知道在哪的六太太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进门了。

这日轮到了阿渔。

阿渔让乳母抱上阮阮一起过来了,老太君得的是心病,没有什么病气。

“你自己过来就是,带阮阮做什么。”徐老太君先叫丫鬟打开窗户,再埋怨阿渔道。

阮阮已经满八个月了,将她放在榻上,小家伙便会用两个胳膊肘撑着榻,两条小腿蹬着笨笨地往前爬。而且阿渔发现,阮阮似乎特别喜欢亲近徐老太君,不知道是小家伙能感受到祖母对她的特别宠爱,还是她喜欢祖母异于旁人的满头银发。

“哎哎!”

被徐老太君抱起后,阮阮立即扬起脑袋,对着徐老太君的头顶哎哎叫唤。

徐老太君忍不住亲了女娃娃一口“真是我的宝贝疙瘩。”

阮阮却趁祖母低头的时候,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坏手抓住了徐老太君的头发。这下子一屋子人都忙了起来,阿渔与芳嬷嬷一块儿赶过去,芳嬷嬷扶着低头不能起的徐老太君,阿渔手忙脚乱地分开女儿的小坏手,将阮阮抱到了一旁。

徐老太君笑眯眯,阮阮也眯眯笑。

“不许欺负祖母。”阿渔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

阮阮忽的扭头,指着不远处的多宝阁用力嗯了声,想去那边玩。

阿渔将女儿交给乳母。

女儿去一边玩了,阿渔坐到徐老太君旁边,撒娇地道“母亲不能再惯着阮阮了,她手没个轻重……”

徐老太君笑着打断小儿媳妇“怎么,你还怕阮阮把我抓成秃驴啊?”

阿渔瞠目结舌,哪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

徐老太君笑着捏捏小儿媳妇的脸,亲昵道“你管你的女儿,我宠我的孙女,咱们谁也别干涉谁。”

阿渔无言以对。

徐老太君瞅瞅外面,好奇道“宝蝉今年多大了?”

阿渔错愕,如实回答道“十九了,母亲问这个作何?”

徐老太君笑道“丫鬟二十就该放出去或是安排婚嫁了,你年纪小,这两年咱们家里又一桩事连着一桩,我怕你忘了。”

阿渔还真没想到这些。

“好,等五爷回来,我跟他一起商量商量。”阿渔笑着道。

徐老太君点点头。

当然,她想让儿媳快点安排婚嫁的是宝蝶。按照长子身边心腹的说法,宝蝶清白还在,但一个姑娘家遇到那种事情,心底的恐惧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排解的,早点嫁人有丈夫疼了,或许会渐渐忘却。

至于那件事乃长子所为,徐老太君并不打算告诉幺子小两口。

就算是给长子留份体面吧,免得死了也要被亲弟弟记恨,而且,徐老太君也不想恶心到娇滴滴的小儿媳。

阿渔的心思却早就不在徐演身上了。

徐演一死,也带走了她两辈子的怨恨,距离前世父兄出事的日子越来越近,阿渔满心都是父兄的安危。

转眼到了冬月。

初八这日后半夜,曹皇后突然发动了。

这是她第三次生孩子,宫口开得很快,旭日初升时,建元帝的五皇子诞生了。

看着襁褓里软软绵绵的小儿子,建元帝目光温柔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他身边的大太监和公公突然步履急促地走进来,在建元帝耳边道“皇上,边关战报,曹侯……”

正文 099

战报上说, 曹廷安父子骁勇善战,胡人兵马损失过半,愿俯首称臣, 乞降。

此是大捷, 然而战报中特别提及,曹廷安在追杀敌兵时不慎落马, 幸而被旁边的世子曹炼及时搭救,否则就要命丧敌兵之手。但,曹廷安这一摔摔得非常严重,几位军医围着他, 却都治不好曹廷安的腿了。

病情落到战报上, 只寥寥数笔曹侯落马重伤,双腿俱残。

随着战报一起送进京城的, 还有一封密报。

密报是建元帝费心收买的一枚棋子写给他的, 那人名叫彭忠,乃曹廷安、曹炼父子深信之人。至今建元帝依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曹廷安杀了太子, 可, 建元帝一直将曹廷安视为太子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现在太子死了, 建元帝骨子里还是最怀疑曹廷安!

所以, 建元帝派人挟持了彭忠怀有身孕的爱妻, 让彭忠找机会, 找一个绝不影响大周战局的机会, 最好是在曹廷安即将凯旋之前,于战场上给曹廷安下药, 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敌人刀下。

建元帝已经决定要立曹皇后的四皇子为太子了,所以他得给四皇子留下母族, 曹炼有勇有谋很适合做曹家的下一个家主,至于曹廷安,建元帝还是希望他死。

但曹廷安没死成,只是废了一双腿。

彭忠在信中解释说,他还没有来得及下毒,曹廷安便出事了,彭忠还问,是否要继续执行原计划。

就在建元帝目光阴沉准备安排彭忠继续下毒时,产房里突然传来产婆的惊呼“太医!太医!”

建元帝突然心惊胆战!

当年曹皇后生四皇子时便曾大出血,太医们忙了半夜才将曹皇后从鬼门关抢了回来,难道这次?

收起战报,建元帝从院子里回到了产房隔壁的外间。

这边乳母还抱着刚出生的五皇子,里面却传来太医快速询问产婆的各种问题,熟悉的问题一下子将建元帝的记忆拉到了四皇子刚出生的时候。

当时,太子还好好的,建元帝曾心狠地想,如果曹皇后就此死去,便省了他很多事了。

那次曹皇后命大,活了下来。

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