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帝忽然浑身发冷。

无论真心假意,他已经宠了曹皇后十几年了,太子死后,更是曹皇后帮他解开了心结,用她腹中的小五重新带给了他希望。如果现在曹皇后也离他而去……

建元帝无法接受。

他是皇上,他可以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人,只要他想,建元帝每晚换一个处子宠幸都可以。可建元帝不是十五六岁的冲动少年了,他已经五十多了,再新鲜娇嫩的美人都激不起他的兴趣,或许他会喜欢她们的身体,但建元帝更想有个熟悉他、知道他真正的喜好、能看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妻子,一个他可以在她面前放下帝王架子、一个他能与之闲聊家长孩子的伴儿。

曹皇后就是他的这个伴儿,万一曹皇后出了事,建元帝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简王、老三被他冷落多年,父子之情淡薄,老四虽然很受他的宠爱,但老四还小,不懂他的心事。老五就更小了,没有曹皇后,建元帝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心力再去培养一个皇子。

建元帝面朝产房门口站着,脑海里风起云涌,是曹皇后陪在他身边的十几年岁月,是一种陌生的恐慌。

可在周围的太监宫女眼中,建元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居然连问都没有问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止住了止住了!”

伴随着产婆惊喜的呼叫,建元帝耳边嗡的一声,刚刚消失的声音全部回来了。

他看见太监宫女们面露笑容,他听见里面太医嘱咐产婆继续观察曹皇后是否有出血。

建元帝深深地呼了口气。

曹皇后产后虚弱,建元帝怕曹皇后为曹廷安的腿伤伤怀,严令宫人不得议论宫外之事。

但曹皇后还是派人打听到了兄长的消息。

得知兄长废了双腿,且战事已经结束,曹皇后闭上眼睛,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腿废了就废了吧,人活着就好。

更何况,曹皇后明白,这一定是兄长自己做出的选择,废了腿,兄长便要交出兵权,交了兵权,建元帝就不用再忌惮兄长什么了。

镇国公府。

阿渔收到了两封家书,一封是徐潜写的,告诉她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这封信徐潜的话终于多了些,因为他也知道父亲的腿废了,特意安慰了阿渔很多。

阿渔收到的第二封家书,是哥哥曹炼写给她的,哥哥说,父亲虽然废了腿,但父亲豁达爽朗,照样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叫她不必担心。

阿渔不担心了,她只是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父亲是不是为了要彻底避开生死之祸,才故意弄残了一双腿?

父亲残了肯定比死了好,比一辈子都被建元帝惦记好,可想到父亲平时威严而立、步履如风的雄姿,阿渔还是心疼。

阿渔哭得眼睛都肿了。

宝蝶轻声劝道“夫人不如这样想,如果侯爷没有受伤,那以后再遇战事,侯爷还要带兵打仗,您与夫人又要常月牵肠挂肚的,现在侯爷伤了腿,他就不用再去战场了,待在京城平平安安的,至少您与夫人都安心,对不对?”

阿渔点头,苦笑道“我知道,就是忍不住。”

宝蝶朝宝蝉递个眼神。

宝蝉便去抱了阮阮过来。

阮阮可喜欢娘亲了,宝蝉将她放到床上,阮阮便嘿嘿笑着爬到娘亲身边,要娘亲抱。

阿渔抱住女儿,蹭了蹭女儿的小脑袋瓜。

阮阮特别喜欢抓大人的头发,小坏手分别捧住娘亲的脸,想继续往上挪。

宝蝉努力活跃气氛,笑道“腊八侯爷、五爷都能回京了,到时候让三姑娘去折腾外公、爹爹去,三姑娘可是咱们侯爷第一个孙辈,侯爷肯定宠得不得了。”

阿渔看看女儿,再想到父亲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有点担心女儿会不会不喜欢亲近外公。

战事结束,西北、东北两路大军先后返京,腊月初六,徐潜所率的西北大军提前几日抵达京城。

二十万禁军直接回禁军大营了,徐潜率领几千精锐进城,主要是为了向京城百姓展现大周将领的威武丰姿。

国公府才为徐演办过一次丧事,除了徐老太君不必为儿子守孝,阿渔等人都要守一年或三年的丧,所以心急如阿渔也不能去街上观礼,只能抱着女儿在家里等候。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徐老太君叫其他几房的人先回去了,只叫阿渔娘俩留在松鹤堂,陪她等。

徐潜回来时,自然要先去松鹤堂拜见母亲。

他在北越奔波数月便晒黑了脸,今年又去西北风吹日晒了大半年,脸庞更黑了,但那股子武将的坚毅与英气也更浓了,如一柄寒光凛冽的剑。

视线扫过阿渔、女儿,徐潜低头,直挺挺跪在了徐老太君面前“母亲,儿子不孝,回来迟了,未能送大哥最后一程。”

阿渔见了,将女儿交给乳母,她也跪到了徐潜身旁,垂着眼帘。

看着这对儿小夫妻,徐老太君只替长子汗颜,竟然罔顾手足之情觊觎自己的弟妹背叛亲弟弟,长子有何脸面叫幺子为他下跪?

“他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惜的,守起来吧!”

不想让幺子替禽兽兄长伤心难过,徐老太君毫不留情面地道。

徐潜目光微变。

他在战场得到的消息有限,大哥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母亲说出这种话?

“对外人我给他面子,你是家里人,我实话跟你说,我活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生了你大哥那个孽障,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他。”徐老太君拄着拐杖,厉声道。

如此一来,徐潜都不好再问了。

“不早了,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叙旧吧!”徐老太君咳了咳,叫芳嬷嬷扶她去内室。

徐潜神色复杂地目送老母亲。

“起来吧,回去我再跟你解释。”阿渔低声劝道。

徐潜这才看向他的小妻子。

阿渔朝他笑了笑,笑得比较苦涩,毕竟他死了位亲哥哥。

徐潜看出了小妻子的善解人意,但他只觉得惭愧。

长兄横死,小妻子一定以为他会伤心难过吧?

但让徐潜自己都意外的是,刚得知长兄的死讯时,徐潜的震惊远比难过多。

自从徐潜记事起,他与几位兄长都没说过多少话,若论感情,可能他对六个年龄相近的侄子们的感情更深一些。

徐潜只是心疼母亲。

然而母亲居然说她后悔生了长兄。

就在徐潜疑惑长子到底做了什么时,余光中忽然有道身影朝他走来。

徐潜侧目看去。

来人是乳母,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女娃娃,女娃娃长得白白嫩嫩,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好奇又胆怯地望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女娃娃突然往后缩了缩,然后又伸着胳膊够向阿渔,似是要到娘亲怀里寻求保护。

徐潜心里一酸,这是他的阮阮啊,阿渔怀孕时他不在她们娘俩身边,女儿从满月长到十个月,他依然不在身边,没看见她是如何学会坐学会爬的,没看见她是何时喜欢上抓大人的头发的。

“阮阮,这是爹爹,你看看,还认识爹爹吗?”

阿渔接过女儿,笑着叫女儿认爹爹。

阮阮不认识爹爹,她不安地趴在娘亲肩头,躲避陌生爹爹的视线。

徐潜很想认女儿,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看向阿渔。

阿渔笑,无奈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徐潜扫眼母亲的内室,点点头。

不急,他已经回来了,女儿他会哄,该知道的,徐潜也会一一查明。

正文 100

一家三口回到春华堂, 天都黑了。

徐潜一路风尘,要先沐浴。

阿渔就抱着女儿去后院等了。

水房备水的时候,徐潜叫来吴随问话。

阿渔身边的宝蝉都能打听到很多消息, 吴随打探出来的更多, 将容华长公主与徐演之间的恩怨清清楚楚地讲了一遍。

讲完了,浴桶也准备好了。

徐潜一个人进了浴室。

他先往身上浇了一桶水, 搓洗干净再淋一桶,然后才坐进浴桶中。

热水舒舒服服地围绕着他,徐潜却眉头紧锁。

如果长兄只是算计了容华长公主再被容华长公主所害,就算长兄的手段卑鄙下作, 他都是母亲的骨肉, 母亲断然不会轻易说出后悔生出长兄的话。除非,长兄还做了别的什么错事, 一件更伤母亲的错事, 以至于连他的死都不能让母亲忘记他的错。

“吴随。”徐潜看向浴室门口。

吴随马上走了进来,站在屏风后。

“府里可还出过别的事。”徐潜沉声问。

吴随目光一闪。他答应过宝蝶为那件事保密, 宝蝶是怕五爷赶走她, 可以吴随对自家爷的了解, 五爷绝不会那么做, 更何况, 宝蝶被劫的事很不正常。

吴随绕过屏风, 走到浴桶旁边, 弯腰在徐潜耳后说出了这件事“……五爷, 这事我仔细想过,太蹊跷了, 首先京城乃天子脚下,多少年都没出过拐卖良家女子的事, 而且那日的两个贼人逃逸时身形矫健,绝对是练家子。我仔细盘问过京城这边道上的人,人家都说要劫持女子也会去穷乡僻壤,绝不会在天子脚下做这个。”

不知为何,徐潜想到了自己的长兄。

能动用两个武功高强之人去劫持宝蝶的,普通人做不到,而且,如果真是长兄,母亲的怒火便能理解了。

“夫人……”

吴随马上道“夫人很好,您不在府里的时候,夫人很少出门,就算去老太君那边,身边也都跟着丫鬟乳母……”

说到一半,吴随突然想到一事,只是,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说。”徐潜盯着他道。

吴随来不及多想,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去年您带兵去北越,老太君让夫人去侯府养胎,夫人出发之前,特意叮嘱我留意春华堂的大小丫鬟,不许她们单独离开春华堂,便是去他院行走,也要结伴而行。”

当时吴随只是以为夫人担心丫鬟们与院子里的小厮不清不楚,可现在再与宝蝶出事联系到一起,夫人莫非早就看出了什么?

“对了,以前夫人身边跟着的都是宝蝉,唯独回侯府养胎那几个月,夫人带了宝蝶。”

吴随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徐潜也攥紧了手。

越不放心的人才会带到身边,难道,阿渔早就看出长兄对宝蝶有非分之想了,所以她不放心在她离开的时候留下宝蝶,可宝蝶自己回家探亲,阿渔却想不到要派人陪宝蝶回去,因为她相信离开国公府后,宝蝶的危险就没了?

只有这一个解释,才能将阿渔所为、母亲所恨串联到一起。

那,阿渔又是何时知道长兄的为人的,这么大的事,她为何不告诉他?

如果不是容华长公主杀死了长兄,如果长兄还活着,将来长兄真的糟蹋了宝蝶……

徐潜眯了下眼睛。

不对,长兄并未觊觎宝蝶,如果长兄想要宝蝶,他不会吩咐那两个手下在车上欺辱宝蝶。

那长兄为何要对付宝蝶?

宝蝶容貌姿色只是中等,宝蝶家里没有任何背景,宝蝶唯一的不同,是她是阿渔身边的大丫鬟。

所以,长兄真正的目标,是阿渔?

母亲的话重新响在耳边“我活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生了你大哥那个孽障,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他!”

主子欺凌丫鬟是常事,但一个男人觊觎自己的弟妹……

徐潜终于明白母亲为何那么说了。

母亲知道长兄对不起他,所以不要他为长兄的死伤怀。

只有阿渔蒙在鼓里,还以为长兄要的是宝蝶。

“人都死了,此事不必再提。”

沉默许久,徐潜吩咐吴随道。

吴随低头“是。”

徐潜继续在桶中坐着,直到水凉了,他才换上干净的衣袍,去后院见妻女。

阿渔正在对女儿讲道理“那是爹爹啊,爹爹最喜欢阮阮了,阮阮怎么能不想爹爹?”

十个月大的阮阮趴在娘亲怀里,小手指好奇地摸着娘亲脖子上的一颗小黑痣,想把它抓下来,才没有听娘亲在讲什么。

徐潜挑帘走了进来。

阿渔朝他无奈一笑。

阮阮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又来了,一把抱住娘亲的脖子,紧张地看着徐潜。

阿渔小声提醒徐潜“你拿什么东西逗逗她。”

徐潜没看她。

女儿还在,他与小妻子的帐晚上再算。

现在,徐潜专心哄女儿。

他伸出手。

阮阮好奇地看过去。

徐潜展开拳头,露出掌心一只桃木雕刻的小老虎。

阿渔意外地挑眉,徐潜到底藏了多少这样的小木件儿?

阮阮果然被小老虎吸引了,玩了一会儿,她终于接受了徐潜这个爹爹,尤其是当徐潜将她放到肩膀高高扛起来的时候,阮阮小手抱着爹爹的大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小心点!”阿渔不放心地嘱咐道。

徐潜没理她,扛着阮阮去院子里逛了一圈,再回来时,阮阮已经喜欢爹爹喜欢的不得了了。

阿渔忽然有了心事。

她偷偷地观察徐潜,徐潜真的一眼都没有看她。

是在替徐演的死难过,不想儿女情长,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阿渔心不在焉。

饭后,乳母抱走了阮阮。

徐潜神色如常地去了内室。

阿渔慢步跟了进去,一进屋,就见徐潜坐在床上,目光犀利地盯着她,仿佛她是犯人,他是她的判官。

阿渔心一抖,强行镇定地问道“五爷,你怎么这么看我?”

那么犀利的眼神,阿渔都不敢靠近他了,停在几步外,忐忑地打量徐潜。

徐潜朝她招招手。

阿渔这才踱过去,坐到了他旁边。

徐潜偏头,盯着她问“去年宝蝶险些被贼人侮辱,你是不是猜到凶手是谁了?”

阿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睫毛颤抖,目光也闪烁起来。

徐潜都知道什么了,难道她知道是她派人给容华长公主递了消息,致使容华长公主检查身边面首的病,然后报复到了徐演头上?

徐潜并不知道那么多,他只是怀疑长兄欺负过宝蝶,阿渔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

此时,阿渔躲闪的眼神慌张的神色便是证据。

“他早就打过宝蝶的主意,你为何不告诉我?”徐潜冷声斥道。

他真的很生气,他是她的丈夫,阿渔连这种大事都瞒着他,是不信他会帮她做主,还是觉得他畏惧长兄,畏惧到连长兄动他院子里的人他都只能逆来顺受?

难道阿渔眼中的他如此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