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运讪讪的:“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种事还是头一遭,有些紧张,让大师见笑了。”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来跟你们说说冥婚的事?”

江氏夫妇面面相觑,有些想听,但又顾虑到尹晴七的心情。

尹晴七点头,面上一派坦然:“好,听听吧。”

程念对有勇气的人更有好感,看她的目光柔和许多。

“冥婚这个风俗存在已久,活人阴亲相对少一点,说起来不好听,顶多打听一下附近村子有没有年纪相约的适龄死者,流程和生人说媒差不多,也算是一件好事,让死者在地下成家安息,在生的亲人心感慰念。”

“上一件活人阴亲的事,发生在一条很封闭落后的村子里。”

尹晴七好奇:“有多封闭?”

都是古代发生的事了,程念不太好形容,就描述:“车马不通,皇帝都管不着,以宗族势力为主。”

当时,程念刚成应龙不久,在人间行走有了保障,便到处逛,增长见闻。

女子不好走动,她就化成男儿身,当时尊崇佛学,她就化为一名僧人,只要不要吃喝,大部份人都愿意让她借住一晚,行个方便。

“村子不大,但足以自给自足,多年来很少外客来,也没遭受过山匪侵略,很好客,我朋友就在那里住了七晚。”

“第八夜的时候,让我朋友借住的老太太求上门来,希望我朋友可以帮他们主持婚礼,招待我朋友吃宴。”

程念到了那户人家,发现冷清得很,到处装扮的红通通的喜庆。

白吃白喝的事,怎么会没人来?

直至颤颤巍巍的新郎跟她打招呼,抹着眼泪说明原由,她才恍然大悟——

“那是跟死人的婚礼,该算白事还是红事?村里人觉得作孽晦气,就不愿意来了。”

尹晴七心中一凛,联想到自己的情况,手脚发冷。

村里没有阴媒,媒婆也不懂冥婚的事,看见路过的僧人,觉得也可以凑合一下。

在山中空闲无事可做的程念欣然答应,权当看热闹了。

村人起名字随意,新郎叫阿井,性格懦弱,不敢跟女家的人说话——他要娶的死者,是周家最小的女儿,顶上有六个哥哥,每个都是年轻有力的小伙子,干活给力,打架争执也冲在第一线。阿井和周小妹有婚约,周小妹病死后,六个哥哥上门要人,他不得不娶,只是怕得要哭。

跟程念诉苦时,不小心动作太大扯到脸上的瘀青又疼得一哆嗦。

灵堂和香案上,用白纸贴了大大的喜字。

灵堂旁边是一口大棺,比一般棺材要宽敞,可以容纳两个人。

知道村人不会来,宴席空空荡荡的,弄得也很简单,倒是程念坐的一桌的素菜做得不错,用过心的。

“周家精心预备了许多纸扎人,等大婚已成,就烧下去伺候妹儿。”

座位空着不好看,周家兄弟就分工合作,在每个座位上放一个纸扎人。

周大哥背着小妹的尸体,与哭哭啼啼的阿井拜堂成亲。

礼成的时候,周家人阴沉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欣慰来,觉得可告小妹在天之灵,泉下不会寂寞了。

“我朋友吃完宴席,看一对新人完婚,之后阿井就等同入赘,白天下田干活,晚上睡到那口棺里,和周小妹一起睡。”

江运忍不住打岔:“一起睡?那可是尸体啊!”

“没关系,早晚都要变尸体的,只有死人可以跟死人在一起,何况是我朋友监礼,”程念轻描淡写的形容:“天气热,周小妹成亲的时候已经开始发臭,每晚都要烂一点,阿井手臂和脚开始出现暗紫红色斑痕,像云雾又像一条条的,最后结成一大块,眼睛视物困难,半个月就去了,周家兄弟将他俩用一口棺合葬入土。”

“我朋友离开村子后,周家其他兄弟也开始生病,全死了。”

用医学的角度来看,与尸体同眠,不做任何消毒防腐措施,感染生病属于合理范围。

江运听得心里打鼓,他手底下艺人拍恐怖片时,他跟着去现场,看过化妆师在小演员身上画尸斑,还听工作人员科普,尸斑会随着死去时日而有不同的变化…

那不就是跟阿井身上出现的斑痕一样吗?

尹晴七轻声问:“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会。”

听见肯定的答案,尹晴七看向程念,目带困惑。

程念:“因为你交钱了。”

交了钱,就是她要保护的客户。

听见大师笃定的语气,尹晴七稍稍放下心来,只不过阿井的故事萦绕在他们心头,如同压顶乌云,久久不散。程念心中不解,她说这故事,是想让他们放松娱乐一下,怎么听完更怕了?有这么可怕吗?

凡人真难懂啊!

时间过得煎熬,苏筱情的闺蜜们说睡个美容觉,三点继续直播。江运常年要陪手底下的艺人到处飞,很习惯各种时差,这会喝了咖啡也不困,调整心态将大师当一般客人,有说有笑起来:“大师的相貌,和我带的新人比起来,一点都不差。”

连他最看好的尹晴七,坐在她身边,都像凡脂俗粉。

尹晴七倒是心态很好,什么俊男美女没见过,不会看见比自己年轻美丽的女性就剑拔弩张,附和道:“也比我好看。”

程念:“我同意。”

两点五十分。

尹晴七按了按额头:“我…好困,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音乐声?是鼓乐,还有唢呐…”

话音刚落,江氏夫妇面露疑惑。

他们什么乐声都没听见,静得只有风扇吹动气流的声音:“怎么回事?”

尹晴七在边上来回踱步试图活动身躯让自己保持清醒,只是乐声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等了三个小时,开始用手机玩消消乐打发时间的程念抬头,掀起眼帘。

“你们听不见很正常,她才是新娘,”

程念站起来:“迎亲队伍来了。”

第77章 077

“嗯?哦, 我忘了你们看不见,”

江家的招待和态度让程念很满意,心情也不错。

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愿意给一些免费的额外服务——始终是妖,潇洒不羁的本质深入每一片鳞,不会时刻锱铢必计地计较钱财。王藤妙属于她不怎么喜欢又有前科的类型,所以轻松解决的水毒也收了高价, 过程中耍着小姑娘玩,而尹晴七坚毅的性格很称她意, 又给足了尊重, 所以她得到的待遇比王藤妙好多了。

程念抬手,往江氏夫妇的眼皮和耳朵上虚抹一下。

下一刻, 两人便听到了从远处传来, 逐渐迫近的悠扬乐声。

丧乐。

“这这这,只有我们听得见吗?”

江运惊疑不定。

活人阴亲神奇,他看到的是尹晴七无端梦游的时候也会觉得很神幻,但是…当亲耳听到不可能存在的乐声时, 才惊觉自己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灵异事件,不由牵紧了妻子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老公…”苏筱情感动之余, 亦是十分实际:“你上回连实木椅都抬不动, 保护我…?”

“…”

江运从容应对:“我有钱,我可以花钱请大师保护你, 财力也是力。”

有理有据, 令人信服。

三人的严阵以待, 落入程念眼中:“我在,别怕,我帮你们开了眼,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外面。”

被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一番,她就报之以恐怖片场面。

乐声迫紧,出现在楼下。

三人走到阳台外,近看见底下抬着有一顶白色的轿子,抬轿人亦穿着一式一样的白色衣装,身高步伐整齐划一,不徐不疾地前进。

物管怎么没将它拦下来?

而且这响彻黑夜的哀乐,居然没有一个邻居出来围观吗?

真的,只有他们看得到,听得见?

苏筱情发现尹晴七的双眼逐渐迷离,竟是伸出双手,想攀到阳台外去——这可是十楼!

她眼疾手快地环住她的腰,将她往里扯:“大师,大师,她要跳楼!”

“安份点,新娘。”

程念从客厅走过来,轻拍尹晴七的右肩膀,她双眼立刻恢复清明,疑惑地看向抱住自己的嫂子:“我怎么了?”

“你刚才怎么往窗外爬?”

“我不知道…”

尹晴七后怕地看了一眼窗外幽深的夜色,知道外面的情况后,三人赶紧关上通往阳户的落地玻璃窗,回客厅踱步。过了三分钟,又像是半个世纪,乐声出现在走廊,逐渐迫近。

终于,尹晴七清晰地听到,哀乐和脚步声停在了大门后。

“漆娘——漆娘——”

“勿要误了吉时,漆娘上路了——”

沙哑凄然的呼唤声彷佛从破风箱中传来,引出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但不包括妖怪。

程念听着只觉得很烦躁,因为这群纸人的演奏功底十分有限,往吓人了吹,个顶个的刺耳难听。

苏筱情脸色发白:“就是这把声音每天晚上叫你出去?”

“…嗯,不过今天叫得更加惨。”

“幸好把你叫过来了,不然独自面对这个太恐怖了。”

她庆幸道。

尹晴七眼眶发热。

听到丧乐,看着他们逐渐走近,无论拒绝多少次,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地跟了他们走,然后不明不白的死掉。

如果一个人,她能面对这些吗?

“要开门吗?大师。”江运问到。

就像是回应他的疑问一样,发现无人开门的迎亲队伍开始撞击起了大门,门锁被撼动,门外的十字架和桃木剑掉落下来,对它们而言就像落下一颗沙子,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也不能阻拦它们一秒。“怎么办,要不要加固一下大门?”江运开始寻找重物。

“不用,我去开门,”

程念一挥手,无法与客户们的悲壮紧张产生任何共呜。

她打开了门,正对着一张满是皱褶的惨白老脸。

老太太身后站着七张同样白得面无人色的脸孔,无神地直视前方,它们抬着的轿子,尹晴七在阳台远远看过去以为是一顶白漆涂成的轿,这时隔着玄关一看,才发现是纸搭成的轿。

四个抬桥,三个奏乐。

“现在几点了?”

程念问她。

“寅时已到,不要误了吉时。”老太太平静回望。

“半夜三点,敲锣打鼓吹唢呐奏丧乐,家里死人了?没死我立刻可以给你安排一下,”程念转目,看住为首拿着个纸锣的,点名:“你,没错,就是你,锣给我。”

纸人缓缓转头,惨白的脸定定地对着她。

然后被她抢走了锣,掷在地上猛踩,乐声戛然而止。

纸人的五官开始扭曲发紫,程念转目看向老太太:“这婚不结,再骚扰我,你们下场就跟这个锣一样,知道吗?”

背后三位当事人吓得冒冷汗之际,江运的职业病发作。

他越看,越觉得大师适合演古惑仔。

老太太缓缓道:“姑娘,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婚约已定,今日是少爷的大喜日子,我们不想节外生枝,请漆娘上轿吧。”

夜风呼呼作响。

“尹…漆娘的爸妈跟你们定了婚约?你就是那个见证的阴媒?”

老太太点头。

婚约已定,那就是报到黄泉去了,触及某种规则,得断了根才行。

程念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姑娘知道就好。”老太太迈步想进去接人,再被她再次拦下。

“漆娘认了我做爹。她现在叫尹晴七,不叫漆娘,少了父母之命,婚约就失效了。”

阴媒:“…”

尹晴七:“…”

“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爹?”老太太颤声问。

程念:“刚认的,”她回头,示意尹晴七:“来,叫爸爸。”

尹晴七呃的一声:“…爸爸?”

语言是咒,凡人没有灵力,随便说说的不算。

但说出来的人,是用了妖力的应鳞。

金光乍现,罩在尹晴七身上。

人的姓名分两种。

一种在身份证上,一种在命书里,前者改名字需要去户证窗口审批,后者是要请真正的大师来告天地,一般人没这能耐,要改也麻烦,一生的真名只能掌握在亲生父母手中。

而现在,则落入程·野爹·应鳞·念手里。

阴媒皱得跟老橘子皮似的脸面色大变:“怎么会!?”

尹晴七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阴媒的视角里,尹晴七双亲用血按过指印的婚书已经不成立了,它木然地看住程念:“婚约毁了,定下婚约的女家会受到反噬。”

程念夷然一笑:“加大力度。”

两人对视良久,阴媒拿她毫无办法。

阴媒是已死之人,死灵的智商和反应能力与活人不能比,只会按本子办事,很不会变通。尹晴七的名字已改,父母之命失去效力,婚书无效,它们就不能带走‘漆娘’了,阴亲结不成,得找女家算帐去,一定要交个新娘出来。

“我带不走她,”阴媒心情坏极了:“但你踩坏了我小儿子的锣…”

旁边的纸人露出委屈神色。

程念冲她笑:“扰我清梦,留它一条小命算我仁慈。”

察觉到眼前人外泄的不寻常威压,阴媒干枯的手一颤,不甘心的抿紧唇,低声说了句好吧。

迎亲队伍离去,乐声渐远,直至完全恢复寂静。

只有掉落到地上的十字架、桃木剑和被踩散了的盐边,证明有一群非人之物曾经到访。

心脏跳动声如雷,苏筱情试探性的问:“大师,他们走了?”

“嗯,走了,不会再回来,”程念关上门:“我把尹晴七的名字改了,父母给她订下的婚约失效,冤有头债有主,以后不会再找上门来。”

尹晴七问:“它们会去找我爸妈?”

“心疼?”

程念扬眉。

尹晴七回想自己二十年来没有感受过一丝亲情的人生,以及这次想她去死的恶梦,她闭了闭眼,年轻甜美的小脸上绽开坚毅笑容:“我很开心。”

既然不能彻底放下,那恨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是该恨的。

但父母的下场,她没再追问,只是将收录了老家电话号码的手机扔掉,如同她所有灰暗痛苦的过去,统统抛弃。父母想用她的死来换取彩礼,彩礼想必已经到了爸妈手中,那对他们而言,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自然不能给家里寄钱。

从此一刀两断。

不再是漆娘,而是尹晴七。

大师翌日天未亮就走了,消失在神秘夜色中,只留下一句话。

“记得付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