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的话,大概只能看个尾巴了,不过明天可以一早就看了。”盛墨的小九九,是去深圳住一晚,好培养感情啊。

林家乐看着盛墨:“盛老师你觉得呢?”

“我觉得今晚过去就不错,明天可以安心看一整天展览呢。”盛墨说得非常自然,心里却难免紧张。

“那行,我们吃了饭回去收拾点东西就过去吧。”林家乐点头附和,“对了,丢丢怎么办?”

“戴起出去玩了,让明亮帮忙照看一天吧。”丢丢虽然是个润滑剂,但是也是个电灯泡,而且带着它去看展览,估计要被人拦在外头了,所以不能带去。

“那好,我先跟刘哥打个电话说一声。”

去送丢丢的时候,余兰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林家乐,大概邹晴已经跟她通过气了,她本以为林家乐配表妹,那是绰绰有余了吧,没想到表妹居然看不上家乐,这不是打击家乐吗。林家乐倒是落落大方,半点窘迫感都没有。余兰拉着他在一边说悄悄话的时候,林家乐一个劲地安慰她,嫂子,我没事,真的,我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谈对象的。经此一事,余兰反而不好意思给他介绍对象了。

元旦出行真不是个好时间,两人到了深圳之后,发现好多酒店都住满了,没有空房间。盛墨尴尬了,原本打算过来培养感情的,这下好了,连住的地方都找不着了。盛墨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订酒店的,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他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如果房间不够,可以和林家乐合住一个房间、甚至同一张床的。显然老天不站在他这一边。

林家乐说:“我们找个小旅馆对付一晚上吧,总不能在车里过夜吧。”

盛墨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去海边过夜去?可以看日出。”

林家乐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可是明天的设计展吸引力更大,今晚上要是去海边了,那明天哪里还有精神去看展览。“那明天的展览呢?”

盛墨说:“我打个电话问问,看展览具体什么时间结束。”

过了一会儿,盛墨兴高采烈地跟林家乐报告:“原来设计展持续到4号呢,我们今晚上去海边玩。明天要是没有精力去看展览,那就休息一天,后天再去。我先跟酒店预订一下房间。”

林家乐心说,你原来不是说到2号么,怎么又变成4号了?这难道真是有预谋的?他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盛墨,实在不愿意将他往那方面想,盛墨是个多么好的人啊,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存有那种心思呢。

盛墨不知道林家乐心里的想法,一路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去采购东西,吃的玩的,居然还买到不少烟花。林家乐看着像孩子一样期待的盛墨,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林家乐长这么大,除了池塘和河流,还没有见过大面积的水,更何况是海呢,所以他对盛墨的提议动了心。

汽车一路往东驶去,很快便出了市区,进入海边的公路,远远就望见苍茫辽阔的海面了。冬天的海是深沉的,她的颜色是墨绿中带着黑色的,苍茫得望不到边际;她的味道是咸腥的,林家乐从未嗅到过海的味道,但是一触及她的味道,他就觉得那是海的气息;她的气质是深沉的,海风将浪花卷起,冲刷在海岸的礁石上,哗地碎成满地的碎玉,又迅速隐匿在沙地上。

冬天的海滩是宁静的,这时已近黄昏,游人本来就少,大多还都散了,林家乐几乎是独享这片海岸了。他撇下盛墨,快步奔向沙滩,深一脚浅一脚趟过柔软的沙滩,踩在结实潮湿的沙地上,他忍不住蹦跳了一下,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海水就在脚下,泛着白沫,一下一下地冲刷着沙滩。原来这就是海了,林家乐看得出了神,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真想脱了鞋袜,去亲自踏一下浪。他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聆听着海浪湃击海岸的声音,“唰——唰——”,发出沉着有力的节奏声。他又蹲下身去,双手撑在沙地上,等着冲刷上来的浪花亲吻自己的手掌,海水是凉凉的,微有些粘,林家乐笑了,终于触摸到海了。他抓了把沙子,用力往海水里扬去…

盛墨停好车,站在高处看着那个玩海的孩子,这个时候,他才有着符合他年纪的举止,二十来岁,不应该是最纯真最曼妙最好玩的年纪吗?他的内心一定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他的双肩,明明那么稚嫩,却扛着比他同龄孩子重得多的重任,当别人还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谈恋爱、玩游戏、逃课、嬉闹、享受人生的时候,他却得呆在充满甲醛和苯的房子里,装饰着别人的家,一层层涂抹着自己的梦想,将生活一点一滴地落到实处。

这个孩子,让自己心疼,也让自己感动,更让自己佩服。从来没有听他喊过一声累,哪怕是累到双腿像注了铅一般沉重,双臂无力地自然下垂,他仍然会笑着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吃。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自己心动,怎么能不让自己喜欢呢?盛墨看着夕阳中那个单薄的身影,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这个孩子太让人心疼了。他是隐忍的,他对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却似乎与人总隔着一点什么,不让你靠近,他背负着的东西是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愿意敞开心怀接纳自己,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值得尊敬的师长,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但是却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乐乐,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心里?才能让你全身心地依赖呢?

林家乐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远,回过头来,盛墨依然站在原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这边。林家乐突然心安了,有一个人在那等着自己的感觉,真好!他抬起手臂,朝盛墨挥舞,大声呼喊:“盛老师,你也下来啊。”

盛墨大声地回答:“好。”海风将他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却刮不走他激动雀跃的欣喜。他大步朝水边走去,朝林家乐走去,去陪他踏浪、吹海风,甚至陪他走过以后的人生路。

暮色四合,薄雾渐渐从海面上升起,将远处海的清晰轮廓慢慢涂抹掉,只剩下一片灰色的苍茫。人的视力所及的范围小了,但是耳中听到的一切更清晰了,海浪轻轻地湃击着海滩,仿佛情人的呢喃。林家乐和盛墨并肩坐在一处礁石上,静静地听着海浪和海风的声音。

突然,盛墨唱起了一首极老的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他是典型的男中音,歌声非常悠扬,和这个黄昏的海滩显得格外相契。林家乐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了又看,眼中满是惊诧和笑意。

盛墨微笑着,微微晃动着身子,去触碰林家乐的肩。林家乐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轻轻地和着盛墨的节奏。

一曲毕,林家乐为他鼓掌:“真好听!”

“你会唱吗?”盛墨问他。

林家乐摇摇头:“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听见语文老师弹着风琴唱过这歌,但是她没有教过我们。”

“那她教你们什么?”

林家乐很无奈地说:“《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

“噗哈哈哈…”盛墨没有憋住,大笑出声,他揉揉林家乐的脑袋,“小林还是社会主义的好接班人啊。”

林家乐做了个鬼脸:“我算什么接班人,我是投机倒把分子,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你才是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盛墨笑得前仰后合,他怎么没发现这孩子原来还挺幽默的呢。“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接班人,我是臭老九。”一句话逗得林家乐也笑了。

第四十九章

两人笑了一会儿,林家乐说:“盛老师,再唱一个吧。”

盛墨想一想:“好,不过你得陪我去走一走。”说罢下了礁石,伸手去扶林家乐下来,林家乐犹豫了一下,将手伸了出去。

盛墨和他并排走了几步,才开始唱:“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这是一首八十年代的老歌,唱的是一对祖孙的故事,盛墨知道林家乐从小跟奶奶长大,将这首歌送给他,也许可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当唱到“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那一句时,盛墨还非常应景地轻轻地挽起了林家乐的手。林家乐居然十分配合地没有将手抽回去,他听这歌听得入了神,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奶奶牵着自己的小手,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的场景。他突然想到,要是奶奶也有机会来海边就好了,我也挽着她的手,看着海浪,听着涛声,吹着海风,踩着薄暮,走在回家的路上…

盛墨将整首歌唱完,一直都没有放开林家乐的手,而林家乐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两人挽着手,慢慢地沿着海岸线往前走。此时夕阳的余晖早就散尽,海滩上的照明灯亮了起来,将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盛墨心里无限甜蜜,希望这海岸线没有尽头,就可以挽着他一直走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林家乐回过神来,脸色潮红地抽回自己的手:“盛老师,这歌叫什么名?”

“叫《外婆的澎湖湾》,你喜欢吗?”盛墨轻声问。

“嗯,可以教我唱吗?”林家乐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学唱歌,“只是我不怎么会唱歌”

盛墨笑起来:“好啊,你喜欢,我就教你唱。教到你会唱为止!”

林家乐露出微笑:“那就谢谢盛老师了。”

他们一直在沙滩上逗留,盛墨不仅教林家乐唱歌,还把自己所会的跟海有关的歌儿都唱了一遍。末了又将买的烟花拿过来,在沙滩上燃放出最绚烂的花朵。放完烟花,盛墨才拉着林家乐回到海滨小镇,吃了一顿地道的海鲜大餐。

晚上,他们在海滨的小镇找到了一家民宿,这是海滨旅游小镇的淡季,到处都是空房子。他们挑选了一处可以看得见海的房子,一推开窗户,便是黑魆魆的海面。因为房间有余裕,林家乐坚持每人住一间,盛墨没有坚持,他感觉林家乐其实并不排斥自己,若是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逃得更远。

这一夜,两人枕着涛声入眠,奔波了一整天,此刻的心情又是无比地放松,所以竟睡得格外香甜。林家乐在梦中,还看到了童年时的自己和奶奶,奶奶一脸慈爱地对着自己笑。凌晨五点多,盛墨在手机闹铃中醒来,他穿戴齐整,正想去隔壁敲林家乐的房门,一开门,发现林家乐已经收拾停当了。

“盛老师,早安!”林家乐的笑容是清新和煦的。

盛墨的心情顿时大好:“早,小林,看日出去。”

其实他们住的地方就能够看得见日出,但是既然来了海边,为什么不去沙滩上看日出呢?两人十分默契地相携出门。

昨天晚上沙滩上的人极少,但是早上来看日出的人却不算太少,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时天色微明,海面是墨黑的,薄纱似的的雾气笼在其上,被海风卷得倏来倏去的,像捉迷藏的顽童。

盛墨举着相机,给林家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找了一处礁石,坐下来,同其他人一起,静静等待朝阳的升起。今天是2号,虽然不是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但也有差不多的意义不是?林家乐非常安静地静望着东海面,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盛墨忍不住又给他拍了两张照片。

闪光灯闪过,林家乐扭头看看盛墨:“盛老师,别给我照了,省点胶卷吧,留着去拍设计展。”

盛墨点点头,收了手,在他身边坐下来,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冷吗?小林。”

林家乐捏了一下手,摇摇头:“还好。”

冬天的清晨,尤其是海边的清晨,温度还是很低的,说话都能看得见白气。林家乐的鼻头都有些红,盛墨跟他挨得近一些,希望可以传递一点温暖给他。林家乐看他挨过来,以为他坐的地方不够,便又挪开一点。如此挪了两回,盛墨沮丧了,便不再动,他再动,家乐都要掉下去了。

此时天边越来越亮,墨蓝的云层渐渐被衬上了明亮的底色,渐渐变成橙色,又慢慢变成红色,朝霞越来越多,色彩越来越亮。有人在喊:“出来了,要出来了!”

果然,一丝猩红从水天相接的云层中探出头来,那是今天的第一线晨光。盛墨举起相机,给刚露脸的太阳拍了个特写。那红色越来越大,从一线变成一弯,又从一弯变成小半个,渐渐变成大半个,周围的云彩全都被染红了,它终于不耐烦了,猛地一挣,跳出了海平面,红彤彤、圆滚滚,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染红了整个水天。因为是冬天的朝阳,没有多少热度,所以那朝阳显得格外温柔,红得格外通透。

盛墨跳下礁石:“小林,转过来,给你和朝阳合个影。”

林家乐转过身来,非常配合摆了个pose。盛墨说:“将手伸出来,往右边,像托着什么东西一样,对,那样,放低一点,好,就这样。茄子!”给林家乐拍了个托太阳的照片。

林家乐从上头跳下来:“快点,盛老师上去,我给你也拍个。”

两人玩兴大起,拍了一组托太阳、推太阳、踢太阳的照片。旁边的人看见了,也纷纷仿效。

拍完照片,两人回海滨小镇吃早饭,像广东人一样喝早茶,大快朵颐水晶虾饺、榴莲酥、肠粉等。

吃过早饭,林家乐提议说:“盛老师,我们今天回市区去看设计展吧。”

盛墨有些不舍这单独相处的时光,更何况又是海边如此浪漫的地方。他说:“明天再去吧,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玩吧,这儿车少,人也少,我教你开车吧。”

林家乐果然心动:“可是,你后天还要去上班。”

盛墨说:“没事,我们明天看完之后,就往回赶,回去也就两个多小时的事,不耽误后天上班。”

林家乐终于点头答应了。

盛墨找了一处比较开阔的地方,开始教林家乐开车。教开车是个促进感情的好法子,在教的过程中,还能时不时碰碰手,触碰一下腿,吃一些豆腐。林家乐是个心思单一专注的孩子,一做什么事,就会沉浸到其中,所以竟也没有发现盛墨这些借机揩油的小动作,也许发现了,不知道如何去反应,就干脆装不知道,把盛墨偷乐得肚子都笑抽筋了。

中午两人又跑到海边的烧烤场去烧烤,其实这种天吃火锅更适宜。但是吃烧烤不在时节是否正确,而在烧烤的乐趣。两个大男人,背着风,在大冬天的海风里烧烤。回旋的海风卷着青色的烟,将两人熏得直淌眼泪。

林家乐是主烧烤手,盛墨是打下手的,只插插竹签递递配料,林家乐掌握火候,给肉丸、鸡腿、鸡翅抹油,涂调料,虽然是第一次烧烤,但是凭借他的厨艺天赋,居然将那些东西烤得香喷喷的、焦黄可口。盛墨吃得是赞口不绝,林家乐也烤得不亦乐乎,盛墨还时不时给双手不空的林家乐喂一口肉丸,不时讨论一下火候是否够,味道是否足了,配合极其默契。好在烧烤的人极少,要不然人家看着两个大男人如此互动,不侧目才怪。

到了半个下午,林家乐已经能够将车开得慢慢悠悠地走了,不过他的手和脚几乎都要抽筋了,这一天几乎都是在练车之中度过,精神高度紧张。他觉得自己开不下去了,便将车还给盛墨,让他带自己回市区去。

对盛墨来说,这一次的海滨之行收获是极其可观的,不仅吃到无数豆腐,还获得了林家乐的信任,两人的感情也明显得到促进。

回到昨天预定好的酒店,因为只预定到一间双床房,盛墨对这一晚本来是十分期待的,但是林家乐表现得十分疲惫,洗完澡出来,身上穿得严严实实的,钻进被窝里就不出来了。盛墨看着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林家乐,将自己原本打算增进感情的想法全都咽回肚子里去了,累了就好好睡吧。

半夜里,林家乐睁开眼,看着对面床上酣然入梦的盛墨,睡意全无。如果到现在他还不明白盛墨的心思,那就真是装傻了。经历过与贺方旭的那一段,他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觉是相当敏锐的,之前他还不敢自作多情,认为盛墨喜欢自己,但是这两天,盛墨的小动作是如此地明显,是个人都感觉到了吧。要怎么办呢?是继续当做不知道,还是避开?

盛墨是个好老师,好兄长,好朋友,他一直都待自己那么友善,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这样好的朋友,他不想失去。但是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不说他还有没有去爱的能力,就算是能爱,他觉得自己也不配。所以还是装作不知道吧,盛墨不提出来,自己也装不知道,虽然这有些自私,利用了他对自己的感情,但是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他甚至都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盛墨跟自己把话挑明了,他要如何去面对他。被人照顾也是会上瘾的,林家乐有些鄙视自己地想。

第二天,盛墨看着挂着两个熊猫眼的林家乐:“小林,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对啊,不知从哪里来了几只蚊子,一直在耳朵边嗡嗡地叫,打又打不着。”林家乐掩饰地说。

盛墨奇怪了:“有蚊子吗?我怎么没有发现。这种天还有蚊子?”

林家乐红了脸:“大概深圳的冬天比较暖和,所以蚊子还在活动。”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是广东的冬天有蚊子,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们今天还要走一整天呢,要不要紧啊?”盛墨关切地问。

林家乐摇摇头:“不要紧,我们快去吧,盛老师。”

设计展上,林家乐收获颇丰,他看到了许多别出心裁的设计,真是大开眼界。盛墨凭借自己对建筑设计的理解和艺术修养,为林家乐当起了全程讲解员,介绍各种家装风格,什么新古典啦、后现代啦、自然主义啦、超现实派啦,带领林家乐进入一个精彩纷呈的家装世界。林家乐如同吸水的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知识,盛墨看着他眼中的专注和热情,也觉得分外有成就感。

一直到下午五点半闭馆,他俩才从展览馆出来。林家乐虽然走得两脚都有些胀痛了,但是还是意犹未尽,今天这一场头脑风暴让他的精神极度亢奋,所以完全忘却了身体的疲累。两人都累得不轻,草草吃了晚饭,便驾车往回赶。

林家乐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陪着盛墨说话。盛墨看他不住地打呵欠,便伸出手来揉揉他的脑袋:“睡一会吧,到了我再叫你,昨晚也没休息好。”

林家乐撑着眼皮摇头:“开车很无聊,我陪盛老师说说话。”

盛墨笑笑:“没事,我不会睡着的,你只管睡你的,保准安全将你送到家。”有你在我车里,我怎么会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开车。

林家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睡一会啊,到了叫我。”说着闭上眼睛,不出三分钟,便已经进入梦乡。

盛墨将车停在路边,替他放平座椅,然后再重新启动汽车,载着林家乐回家。

第五十章

冬天的夜黑得早,夜色如墨一样浓重,车灯划破厚重的夜幕,将回家的路照亮。盛墨专心地开着车,困了的时候就揉一把脸,再看一眼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开心的泡泡就抑制不住地往外冒,溢满眼睛和嘴角。如果林家乐这时醒来,就会发现,盛墨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在那傻笑。

接近G市市区的时候,林家乐的手机响了起来,并且坚持不懈地响了许久。盛墨很想一把掐断那个电话,以免打扰到林家乐的睡眠。无奈那个手机正好放在他衣服的右边口袋里,盛墨开着车,根本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家乐被吵醒来。

“小林,电话响了。”盛墨说。

“哦。”林家乐迷糊了应了一声,揉了把脸,清醒过来,手机已经挂断了。他看了下来电显示,是四叔打过来的,再看时间,快十点了,四叔这么晚还没有休息吗?这个时间找自己,肯定是有事。想了想,便拨了个电话回去。

“四叔,你还没睡啊?刚我没听到电话,所以没接到,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林家乐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这大约就印证了那句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有了消息,多半都不会是好消息。

“乐乐,今天你爸爸回来了,他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了。这个没有关系吧?毕竟他是你爸。”四叔有些犹豫地说,“不过我没告诉他你在开公司。”他犹豫了很久,才给林家乐拨的这个电话,生怕自己多事给林家乐带来了麻烦,这对父子,唉!

林家乐咬着唇:“没事,四叔。告诉就告诉吧,他现在在哪呢?”

四叔说:“他回来连住都没住,下午就走了。大概去找你了。”

林家乐问:“他都没去看下我奶奶?”

四叔叹了口气:“没有。只问了一下葬在哪里,然后就走了。”

林家乐牙根咬得生痛,强抑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了,四叔。他来就来吧,就这样,谢谢四叔啊。我在车上,信号不是很好,我挂了。”

盛墨看见林家乐挂断电话,紧紧地将手机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捏成拳头,送到嘴边咬住了,可见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盛墨小心地问:“怎么了,小林?”

林家乐将脸扭向窗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回过头来说:“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爸出现了。”那话语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听得出他内心极度的愤懑。

盛墨一边看着路,一边留意着林家乐的神情,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愤怒,也有明显的哀伤,盛墨看得十分心疼,他很想伸手去将他愤怒和哀伤统统抹去,但是他没敢动:“你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林家乐仰起头摇了一下,又吸了一下鼻子,自嘲地笑:“记不清了,五年还是六年?”

盛墨的内心突然也生出一股悲哀和愤怒来,这究竟是一对怎样的父母,居然对儿子完全置之不理,生而不养,那还做什么父母!讽刺的是,他还得感激他们,这对没有半点道义的父母,生了一个如此有情有义的儿子。“那他,要过来看你?”盛墨斟酌着说话。这个父亲,绝对不可能是来慰问儿子的。

“嗬!我怎么敢指望他来看我?我奶奶生他养他几十年,他呢?可曾尽过一点孝心?我奶奶去世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这好不容易回去了一趟,连去她坟头看一眼都没有。这还算是个做儿子的吗!”林家乐说到后来,眼泪差点就止不住要滚落下来了,他真是替奶奶不值啊!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一个人肩负着所有的负担,从来都没有跟自己说过苦,也没抱怨过他爸的不是,她心里一直盼望着儿子能够定下心来,找个事做,再成个家,可是她始终都无法得偿所愿。不知道她去的时候有没有瞑目过,家乐想起可怜的奶奶,就忍不住眼睛酸涩。

盛墨腾出一只手,握住了林家乐攥住手机的左手:“小林,不要难过。奶奶有你这样的孙子,肯定已经很满足了。”

林家乐的手没有抽回来,这一刻,他其实很想哭一场的,哭他的奶奶,哭他自己的委屈,对那对只给了他生命的父母,这么多年,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气和恨意的。现在有一个人,向自己伸出了手,将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自己身上,他心里那一直荒芜冰冷的角落,终于有了一些暖意,所以他贪婪地享受着这一点暖意,哪怕他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接受,但是,能不能就这一刻,让自己放纵一下?

盛墨一直没有将手收回来,就那么包裹着林家乐的手,两人一直保持着静默,气氛虽然有些压抑,但是却有一股温情缓缓地在车厢内升腾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盛墨才感觉林家乐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被盖在掌心下的手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抽了出去。“谢谢你,盛老师。”林家乐平息了一下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盛墨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放到方向盘上,笑一笑:“感觉好些了吗?”

林家乐羞赧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什么的,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盛墨想,也许这是了解林家乐的好机会,于是他说:“你想说说吗?”

林家乐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说什么呢?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甚至都不大记得他的长相了…”

林家乐开始说他的往事:那个没有父母陪伴的童年,遭尽了小伙伴们的欺负和辱骂,别人都有爸爸妈妈的陪伴和庇佑,他只有一个年老体衰的奶奶。幸好,奶奶很疼爱他。当别的孩子成群结队去游戏,他被排斥在外,只能跟着奶奶去地里干活,奶奶在锄草,他便在田埂上捉蚱蜢,看蚂蚁搬家。犯懒的时候,就坐在奶奶挑东西的小筐里,晃晃悠悠地让奶奶挑着回家,小筐扫过田埂两边的禾苗,会打着圈儿,叶子有时候还会从脸上扫过,他伸了小手去挡,偶尔还会在小手上留下小血口子,禾叶子太锋利了,像小锯齿。

童年所有的温情,都来自奶奶。他的记忆里是没有妈妈的,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去了南方捞金,结果金子没捞到,爸爸将妈妈丢在南方了,并且从那以后,他好像也把自己丢了,迷失在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每次都是好几年才回一次家,似乎都忘了有他这个儿子存在。

奶奶的背越来越驮,叹息也越来越多,唯有在看到自己画满红勾的考试卷子和奖状时,才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来。也只有在他考了第一名之后,那些欺负他的孩子,才会露出又羡慕又嫉妒的神情,这个时候,他们的嗤笑才会消停一时半刻。

从小他便知道,奶奶希望自己有出息,所以考大学是自己最大的心愿。但是没等到自己考大学,奶奶就走了,是因一场小病去世的。林家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自责地说,要是自己那个周末回去了,奶奶肯定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盛墨把车子停在路边,静静地听林家乐的倾诉,他的情绪也是低落的,因为林家乐那个不快乐的童年,他没法轻松得起来。尽管林家乐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他知道他心里肯定特别特别地苦。他抽出纸巾给林家乐擦眼泪,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不住地安慰他:“乐乐,不要这么想,奶奶去世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这一切,都是天意。”

林家乐没有注意到盛墨的称呼变了,他沉浸在自责和哀伤中,接过盛墨手里的纸巾,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当时我做梦都想去上大学,但是我没有钱,家里的亲戚也不愿意借钱给我,当然,他们都有他们的难处。我那时候不知道原来上大学还可以去贷款的,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时机早就错过了。”

盛墨心里有些发苦:“乐乐,不要难过,你要是愿意,还是可以上大学的。要不你明年就去补习班学习,上半年学,就能参加高考了。去考大学,学你想要学的专业。”

林家乐笑着摇了一下头:“现在想想也没那么非得要上了,我现在做着事,还学着设计呢。等到公司稳定了,不需要那么操心了,我就去读几年书。”

盛墨看着眼前的家乐,心里下了个决定,一定要帮他完成心愿,以前他缺失的,自己一定都要给他补回来。

“这两天他应该会来找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其实我觉得我同他,好像除了血缘,就再无半点瓜葛了。”林家乐说。

盛墨却是知道的,就是这点血缘,有可能会牵扯出无数的事情来。“你若是不想单独见他,到时候我陪你一起见他吧。”

林家乐吸了一下鼻子:“好,到时候再说吧。咱们回去吧,盛老师。”

盛墨点点头,重新启动汽车,往市内开去。

第五十一章

从深圳回来的第二天,盛墨接到林家乐的电话:“盛老师,你下午有时间吗?”他问得很小心。

盛墨知道,应该是他那个爸找过来了,他看了下课表,下午还有两堂课:“有的,是你爸来找你了吗?”

林家乐嗯了一声:“他说要过来看我,可是我不想让他来我这里,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开公司这事,我跟他约在外头见面。你可以陪我去见他吗?”

“行,我现在去接你,你在家吧?你们约在哪儿见面?”盛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准备找人代课。

“在家。我就约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林家乐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即便四叔的电话已经给他打了预防针,但是他还是十分不安。他有一种预感,他爸来找他,绝对不是单纯地来看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彼此都没多深的感情,现在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抚养和关怀了,他来找自己,多半是来讨债的。他想起自己藏在枕头里被拿走的那笔压岁钱,就知道这个游手好闲的父亲绝对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事。

“好,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一起过去。”盛墨挂了电话,找好同事帮忙代课,便匆匆往林家乐那儿赶去。

盛墨看到林家乐时,发现他满脸憔悴,可见自从四叔告诉他那个消息之后,他就没安心过。盛墨心疼地地对他说:“乐乐,你别太放在心上,你爸也许就是来看看你。”

林家乐苦笑了一下:“他若只是来看看我,或者问我要钱,这都算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他爸背后牵扯的会是他妈,而他妈背后牵扯的,就会是贺方旭了。不是他胡思乱想,而是他真的担心这种平静的生活会被这些人搅乱,贺方旭就像是一个魔咒,在心底会时不时地被催动,搅得他方寸大乱。这是他最隐秘的部分,也是最丑陋最可怕的一部分,他害怕让人知道。

盛墨不知道贺方旭这一出,所以不知道他的担忧。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一个不值得子女尊重的长辈,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但也想象不出来他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他拉着林家乐的手:“走吧,去见见就知道了,总是躲不过去的。”

林家乐也是明白的,这事早迟都得面对,那就硬着头皮去面对吧。

茶馆里,林家乐见到的果然不是他爸一个人,站在他爸身边的,还有那个他见过几次面的庄太太。林家乐一见到他们,就想扭头走掉。林爸爸出声喊他:“小乐,你等等。”说着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抓住林家乐的胳膊,“小乐,见了爸爸怎么扭头就走?”

林家乐看看他爸,又看看庄太太,不说话。庄太太站在原处没动,眼神哀戚地看着林家乐,涂得殷红的嘴唇有些颤抖,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周围喝茶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热闹。盛墨看着这气氛,便对林家乐说:“乐乐,走,先找个位子坐下吧,见了叔叔,总还是要说说话的。”

林家乐脸上不太自在,点了点头:“盛老师,麻烦帮我们订个包间吧。”

盛墨说:“知道。”

包间里,茶水已经上来了,滚烫的茶水斟在白色的瓷杯里,散发出袅袅的热气。四人围坐在桌旁,没人说话。林家乐和盛墨挨得很近,林爸爸和庄太太一人坐了一向,隔得很远。

“家乐。”庄太太小心翼翼地叫。

林家乐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庄太太您好,又见面了。”

庄太太眼圈一红,看向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