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爸爸清了一下喉咙:“小乐,这个是你妈妈。”他说的是家乡话,盛墨也是H省人,虽然H省方言众多,但是大致都还是听得懂的。

林家乐淡淡地说:“爸,我没见过我妈,所以我不认识。庄太太,对不起啊,我并不知道您就是我妈,我以为我妈早就不在了。”

庄太太拿了手绢出来,掩住了口鼻,哭得很压抑。这些年,她几乎都忘记这个儿子的存在了,只是偶尔在看到两个小儿子叫别人哥哥的时候,会记起来其实他们还有个哥哥。最初是前夫不让她去看家乐,后来时间长了,又有了另外两个儿子,思念家乐的心也慢慢淡了,她就没想过去找他了,也许不见,对双方都好。当然,是对她自己更好。可是命运是个圆盘,会轮回转的,终于有一天,它将大儿子送到了自己面前,这时他已经长大了,有没有妈都无所谓了,她就更加不好意思去认亲了。所以只能默默地在暗处关注着他。

然而自己造的孽,却需要这个从未享受过母爱的儿子来承受,贺方旭恨她,却将报复施向了家乐。这看似不痛不痒的报复,让她寝食难安了整整一年,天知道又会给家乐造成什么样伤害呢。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啊,他唯一做错的,恐怕就是生做了自己的儿子,却需要替她去承受犯下的罪孽。

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比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都要失败,她良心不安了,所以想要去补偿他。然而他却凭空消失了,贺方旭发了疯般来向她要人,她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并且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便到处找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他,然后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歉疚,并让他远离贺方旭。正好前夫过来找她借钱,她本不愿意搭理他,她如今已经不欠他任何东西了,后来她转了念头,提出条件,只要他帮忙找到家乐,就愿意给他钱。果然不出几天,他便有了家乐的消息,自己便连忙赶过来看儿子。

“对不起,家乐,妈妈对不起你。妈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连大学也不能上,我应该早点回去找你的。”庄太太流着泪,不住地跟儿子道歉,“对不起,家乐,对不起!”

林家乐转了一下放在桌上的茶杯:“没什么。这些年,您没有教养我,有人教养我,奶奶对我很好,我什么都不缺。就是觉得非常对不起她老人家,什么福也没享到,就去了。死的时候,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林家乐吸了下鼻子,仰了下头,将泪水倒灌回去。

林爸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家乐这话是在自责,也是在指责他这个做儿子的,那是他的母亲,临死时无人送终,这是他们乡下骂人最重的话,诅咒人断子绝孙。林奶奶有子有孙,却比没子没孙能好多少呢?

林家乐转头看他爸:“爸,你去看过我奶了没?她坟头的草长了多长?”

林爸爸嗫嚅了一下嘴,没有说出话来。他急着要钱用,前妻非得要见了儿子之后才能够给钱,所以他一得到他的联系电话,连口水都没喝,就跑回广东来了,根本无暇去给母亲扫墓。况且又不逢年过节的,当地也没有平时去给人扫墓的习俗。

林家乐看着他爸说:“大概我奶奶的坟头朝哪个方向,你都不知道吧。明年清明节,我准备给我爷和我奶立碑,你要不要来看看?”这话问得极轻描淡写。

大冷天的,林爸爸背上出了一层薄汗,这全都是他这个做儿子应该负起的责任,如今全都被自己的儿子担负去了,怎能让他不汗颜。他忙点头:“清明节我会回去的。我给两位老人立碑。”

“哦。”林家乐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盛墨在一旁看着,要不是气氛不对,他差点要笑出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林家乐有这么强大的气场呢,真是挺帅的。

林家乐说:“我们一家三口,这二十多年来,大概也没几天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吧,今天可真是个历史性的时刻。还有盛老师在一旁见证,真是难得。”

盛墨听着,觉得十分心酸,此刻乐乐的心里肯定十分不好受吧,他一定已经愤怒到极点,已经不知道发怒火了,所以才这么调侃着说。

林爸爸和庄太太这时才注意到盛墨,一看惊了一吓,这是儿子的朋友吗?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啊。林家乐看着他们的视线全都落在盛墨身上,便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盛墨,他是大学老师,我现在在跟他学设计,帮了我很多。”

林爸爸和庄太太连忙跟盛墨道谢。盛墨的教养极好,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对称职的父母,还是很礼貌地打了招呼:“叔叔阿姨好!你们不用谢我,我帮家乐,是因为我觉得他积极上进,会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他将来会很有出息的。”

林爸爸面露喜色地道谢,儿子将来出息了,跟着沾光的可不是自己?

庄太太的眼神更复杂一些,她知道林家乐和贺方旭的事,儿子应该是个同性恋,这个同性友人,莫不是他的同性恋人吧。不过她知道贺方旭那个疯子,似乎到现在都没打算放过家乐,还在到处找他呢。

盛墨是个敏锐的人,他也感觉到庄太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回视了一眼,不过还是没猜出对方的心思。

林家乐看四个人坐着相顾无言,便说:“你们是来看我的吧?我现在过得挺好的,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你们放心了吧?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有事忙。”

林爸爸反正没什么事,所以他点了点头:“我没什么事了,就是来看看你。你既然挺好的,那就照顾好自己。”

庄太太喊住家乐:“家乐,妈妈有话想跟你说。”

林家乐抬头看她:“庄太太,请问有什么事?”

庄太太一窒,有些哀求地看着儿子:“家乐,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吗?”

林家乐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会叫,从小到大没有叫过,到现在才学,我会觉得很别扭,所以还请您原谅。”

盛墨在一旁听着,心都是揪着的,他真想将家乐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庄太太的眼泪又溢到眼眶边,她连忙用手绢轻轻地摁去了,不然就花了精致的妆容,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算了,我们母子也没什么缘分,不叫就不叫吧。我是真有话想对你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单独聊聊?”

林家乐一点也不想单独面对她,他觉得她一定会跟自己说贺方旭的事,那是他心底最厚的痂,揭开来,势必鲜血淋漓,疼痛难当。

可是庄太太用哀求的眼神一直看着他。盛墨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拍拍林家乐的手,在他身边轻声地说:“乐乐,好好跟你妈谈谈吧,就算是不能和好,至少也解开一个心结。”

林家乐反手抓住盛墨的手,用力地攥住,他在害怕,真不想去面对。盛墨原本是极其高兴林家乐头一次主动抓住自己的手的,但是后来林家乐越抓越紧,他甚至都有些吃痛了,才觉察出家乐的情绪不对头来。他仔细看看林家乐的表情,只见他咬紧牙关,眼睛不知道望向哪儿,眼神里的情绪痛苦、悲伤又压抑,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盛墨没有抽出手,他在想,自己这个建议是不是错了,也许乐乐真的一点都不想跟自己的母亲谈话。他正想出口说,你要是不想谈,那就算了吧。

只听得林家乐说:“行,就在这儿谈吧。麻烦盛老师和我爸先到外面去坐会儿了。”他的手松开了,盛墨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被阻的血迅速倒回去,但是整只手都是红的,可见用力之大。

第五十二章

林家乐端起茶杯,将已经冷了的茶水一口灌进肚子里,然后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说吧,你想谈什么?”

庄太太有些不安地捏了一下手里的小坤包:“那个,贺方旭没有来找你吧?”

林家乐的头嗡地响了一下,终于还是来了么。原来听见这个名字,自己都这么难受,他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止住嘴唇的颤抖,老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没。”

庄太太松了一口气:“没有找到就好。”

林家乐心猛地一跳,有股恐惧止不住地升腾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找我?”

庄太太点了点头:“是的。还跟我打听了好多次,问是不是我把你藏起来了。”

林家乐扭开头:“他找我想干嘛?”

庄太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见他,这我就放心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不要跟他再搅到一起去。”

林家乐不做声了,贺方旭是不是好人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永不相见才好。可是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好像庄太太找到自己之后,就离被贺方旭找到也不久了,他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我该怎么办?逃吗?这次去哪里?

庄太太看他不说话,又继续小心地试探说:“家乐,那个盛墨是你什么人?”

林家乐蹙起眉头看向庄太太:“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不是我什么人,就是我的朋友。”

庄太太继续问:“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林家乐显然低估了庄太太的见识,她生活在最开放的香港,怎么会不知道同性恋的事。林家乐突然觉得这事有些好笑,他讥笑了一下,“什么男朋友?他就是我一个普通朋友,你想多了。”

庄太太舒了一口气:“不是就好。搅基这事不好,会受人鄙视的,妈希望你堂堂正正的,别走那些歪门邪路。”

林家乐心里莫名不痛快:“同性恋又怎么了?谁不是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什么是歪门邪路?同性恋走的不是正路,女人嫁给男人就是正路了?像你跟我爸一样?”还有更难听的话林家乐没有说出口,那次他听到的,自己的这个妈,绝对是个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婚姻,是的,他们不搅基,他们走的就是正路?

庄太太脸色白了一下,摇了下头,用手扶着额头:“好吧,妈是多事了。只是希望你过得好而已,千万不要再和贺方旭搅到一起去了。”

林家乐不耐烦地说:“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听到就难受。这人跟我再无半点关系,今天你要是不提他,我还记不起来了呢。”

庄太太看着儿子冷漠的脸,觉得十分难受,放低了声音说:“家乐,妈妈当年真不是想要扔下你不管的。那年我跟你爸爸出来打工,他被人拉着去赌钱,输了好多钱,被人拿刀子追着要债。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就去求老板借钱,我们老板答应借钱给我,但是提出条件说让我替他生个儿子。这事听起来是很荒唐,但是你爸答应了,我为了救你爸,也就答应了。”说着这里,庄太太开始抽泣起来。

林家乐沉默了,借腹生子这事他听过不少,但那一直都是小说故事里的事,没想到自己妈就是被人借腹生子。不过为什么借腹生子,最终变成人都借出去了呢?

庄太太平息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当时庄先生帮你爸还了赌债,你爸还要求每个月给他一笔钱,人家也答应了。你爸就再也不上班,整天游手好闲,劝都劝不住,成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游荡。我生了阿诚后,庄先生和庄太太都愿意接纳他。我当时想叫你爸一起回老家的,可是他又欠了一大笔债。我无奈之下只好又去找庄先生帮忙,结果不小心又怀上了阿信。你爸爸便跟庄先生提出要求,他跟我离婚,但是要付他一笔钱。具体多少我就不知道了,这都是他和庄先生私下里的交易。他同我约定,不许我回去打扰你们的生活,所以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家乐,当年的事真不是妈妈故意不要你的,你能体谅妈妈吗?”

林家乐听着这故事,就想笑,怎么这么传奇啊,那个不小心怀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他妈厌恶了他爸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样子,还是贪慕安逸富贵的生活,做了人家的小三?这事大概只有当事人知道了。他这个儿子,其实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人。所以还是感激他们吧,至少那场错误的婚姻,给了自己诞生的机会。活着虽然那么艰难,但总归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林家乐站起身来,向庄太太鞠了一躬:“谢谢您,庄太太。您的故事说明了您也有您的难处,我能够理解,您也不必对我过于自责。但是我们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此,您给了我生命,所以我要谢谢您。您生了我,并没有养我,将来大概也不需要我赡养您,我们之间说起来,其实还是我欠你的。贺方旭那件事,就当是我还您的恩情吧。以后你们之间有任何恩怨,都跟我没有半点瓜葛了,所以不必再来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您不来,我会过得更好,真的。谢谢,再见。”最好不见。林家乐说完,又鞠了一躬,然后走了出去。庄太太坐在那里,呆坐了半晌,终于苦笑着摇了一下头,站起身来,离开了。

盛墨开着车,不时留意看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的林家乐,他此时面无表情,眼神没有焦点,不知是在发愣,还是在神游。盛墨伸手去摸了一下林家乐的手,触手一片冰冷,他连忙将车内的暖气开得更足一些。他没有出声打断林家乐的出神,这个时候,让他自己先静一静也是好的。

盛墨想起刚才在茶馆里,和林家乐的父亲单独相处时了解的那些情况,那个男人目前在云南生活,在那里做了上门女婿,娶了个年轻的当地女子,生了个女儿。这个小女儿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他这次是回来帮她筹钱治病的。盛墨想,这个男人活了四十多岁,总算是有了责任心么,这也许是个好消息吧。不过这事他有些不忍心告诉家乐,因为就是这个为女儿到处奔波的父亲,也是家乐的父亲,他不曾为家乐付出过任何关爱。

盛墨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将家乐搂在怀里,告诉他:他们不爱你,我来爱你。车子开了一段距离,盛墨想了想,将车子驶出市外,往东北方向驶去。等林家乐发现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他扭头问盛墨:“盛老师,这是去哪儿呢?”

盛墨笑笑:“带你去散散心,去从化泡温泉去。”

林家乐心一动:“就是《荔枝蜜》里那个从化吗?”

盛墨笑起来:“你也学过这篇课文啊。可不就是那个从化?这个时候去泡温泉,最舒适不过了。”

林家乐说:“从化离这儿远不?”

“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去泡个温泉,如果不想走,晚上在那儿过夜都挺好的。”盛墨说。

林家乐对从化还挺向往的,来了广州一年多,居然没想到从化温泉就在自己身边呢,那简直就是从书本中走出来的实物啊,要去看一看的,至于过夜,那就算了:“丢丢还在家没人照顾呢,就不在那过夜了吧。”

盛墨咧嘴笑,难怪丢丢偏爱林家乐,人家也是一门心思想着它呢,说起来,自己都想吃醋啊,林家乐有没有主动想起过自己的时候啊。回头想想,应该还是想起过的,比如今天这件事,他不就想起自己了吗?这么想着,盛墨立刻便满足了。“好,你说了算,我们下午去那泡温泉,在那吃了晚饭再回来,不会很晚的。”

从化是G市的一个县,那儿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山不算高,覆盖着蓊蓊郁郁的植被,这里盛产荔枝和温泉。漫山遍野都是连绵苍翠的荔枝林,有“荔枝王国”的美誉,温泉就点缀在山林间。这个时节荔枝的出产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是从那些低垂的茂盛枝桠中,还是可以想见丰收季节的盛况。

盛墨看林家乐不住地看那些荔枝林,笑着说:“等明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来这里摘荔枝,便宜得要死,随便你吃啊。吃饱了再买。”

林家乐一脸向往:“真的啊?那我吃饱了再买,主人家不会说?”

“谁说啊?没几个人能像苏东坡那样‘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荔枝上火,吃多了难受。真让你吃的时候,你吃不了多少的。来摘荔枝,其实还是图的一个乐趣。”盛墨跟戴起去过两次,面对一山的荔枝,还真是没能吃几颗的。

“那就说好了,等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摘荔枝。叫上刘哥一家,还有戴老师,对了,还有丢丢。”林家乐的情绪完全被盛墨带着走了,仿佛下午那场见面已是过眼云烟,不再能在心中掀起波澜了。

“来,都来。”盛墨笑眯了眼,这才是家乐嘛,要一直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

盛墨将车子驶进一座小山,沿着盘绕的山路开上去,一直开到半山腰处,有几座别致小巧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那建筑木廊黑瓦,看起来颇为古色古香。盛墨停了车:“到了。”

林家乐抬头看,只见木质的院门上写着“听涛阁”,想来是一处很雅致的所在。盛墨以前来过一次,所以也算熟门熟路,他领着林家乐进了院子,去登记处登记,然后又去买了两条泳裤:“走,泡温泉去。”

林家乐充满好奇又略有些不安地跟上去,盛墨领着他去洗过澡,然后换上泳裤,进了温泉池子。因为不是周末,来泡温泉的人很少,这处温泉池子不少,大大小小的都有。盛墨挑了一处无人的不大的池子,下了池子,便招手叫林家乐也过去。林家乐是第一次与盛墨裸裎相对,颇有些不自在。盛墨笑着喊他:“乐乐,你还不下来,不冷吗?”

“还挺冷的,马上就来。”这种天气脱了衣服站在空气中,不冷才怪,林家乐装作若无其事地跨进水池中,温暖的水包裹着他,立马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想起刚才盛墨叫他,好像不是“小林”,是“乐乐”,林家乐的耳朵立刻红了起来,他什么时候改的称呼啊?自己怎么没注意呢,怎么没注意呢!林家乐心里如有几头小鹿在乱撞,怎么办?还是装不知道吧,他像只小乌龟一样,慢慢地将脑袋缩回自己的壳里,要窘死了,这个称呼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叫,比如奶奶,比如四叔,就连他爸都只管他叫小乐的啊。

第五十三章

盛墨装作漫不经心地撩着水,其实一直在偷偷地观察林家乐的动静,只见他将整个身子都埋在水里,像只小乌龟一样小心翼翼的,耳朵尖都是红的,肯定是害羞了。盛墨知道这不是直男的反应,若是一个直男,面对跟自己一样的男人,肯定会若无其事的。想到这里,盛墨不由得雀跃起来,这说明自己有希望啊。

他慢慢地往林家乐那边挪过去,林家乐突然惊跳起来,扑向盛墨:“啊!水里有东西。”

盛墨接个正着,却因水有浮力,自己本来也在移动着,重心不稳,被林家乐一撞,两人都往后倒去,噗通一声倒进水里,滚做一团,两个人都被呛了几口水。林家乐压在盛墨身上,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将盛墨拉起来:“对不起,盛老师,我刚被吓到了,水里面有东西,咬我的脚。”

盛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咳了两声:“你没摔着吧,乐乐?我忘记跟你说了,水里头有鱼,专门养着来啃人身上的死皮的。”

“啊?”林家乐闹了个大乌龙,尴尬得要死,“原来是特意养的鱼啊。”

盛墨等水稍平静些,指着浅蓝色水底上正在悠游的一群小鱼儿说:“喏,就它们。”

林家乐放眼看去,只见一群五厘米左右的有黑色斑纹的小鱼正在水底快活地游来游去,有几条正在向他和盛墨游过来:“果然是真的,还真不少。”

盛墨说:“这是一种进口鱼,叫做土耳其温泉鱼,又叫亲亲鱼,常年生活在温泉里,专门吃人身上的死皮和细菌,有鱼医生的美称。”说着将手伸出去,几条小鱼迅速朝他游过来,围着他的手不住地啄食。

林家乐觉得十分神奇,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出去,一些小鱼也飞快地游过来,在他的手上轻轻啄食,弄得痒痒的,不过很舒服。“还真好玩。”

盛墨看着林家乐专注地逗着小鱼,心里暗暗懊悔,刚刚慌乱之中怎么没有趁机偷个吻什么的,太突然了,除了出糗,好像什么便宜也没占到,太亏了啊。现在要再找机会,却又不太容易了。

林家乐撩着水:“盛老师,这温泉真舒服,你以前常来吗?”

盛墨摇摇头:“只来过一次,还是学院里组织的。”

林家乐抬头四顾了一遍,说:“这儿的环境真好,到处都是树木。”

“从化是有名的度假疗养胜地,广东省的干部疗养院也建在这里。”盛墨说着,然后抬手指了一下四周,“周围有些山头,整个山都被圈起来了,游客是没法进去的,专门给那些当官的用的。也有一些有钱人,将整个山头都买下来,然后建别墅,做度假别墅。”

林家乐接触到一个新奇的世界:“那些当官的有钱的都真会享受啊,连山都能买下来,那山上的温泉就是他们家的了?”

盛墨笑一笑:“可不是?”

林家乐啧啧赞叹:“真是会享受。”

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四点多了,在温泉里泡了几十分钟,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是冬天,鸟叫虫鸣都极少,周围极其安静。盛墨竖起耳朵:“乐乐,你听!”

林家乐来不及纠结盛墨的称呼,也侧耳聆听,隐隐有阵阵波涛声传来,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高大的树木在晚风下此起彼伏,掀起阵阵涛声。“难怪这温泉山庄叫做听涛阁,原来真是有涛声的。”林家乐感叹地说。

“是啊,尤其是晚上睡在山上,听得更加清晰呢,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要不我们在这里过一晚吧,明天一早回去。”盛墨循循善诱。

林家乐摇摇头:“不好吧,丢丢会饿肚子的。”

盛墨说:“我让戴起帮我去喂一下他。”

林家乐说:“盛老师,我们明年夏天过来摘荔枝时再过夜吧,今天就算了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呢,别太赶了。”

盛墨如泄了气的皮球:“好吧,一会儿我们吃了饭就回去。”

从从化回到G市,林家乐感觉又从天堂回到了人间。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何不在山上住一晚呢,起码在天堂的时间会长一些。可是他也明白不能够永远逃避下去,无论他愿意不愿意面对,贺方旭都是一个隐患,并且一直存在在那里。他害怕面对,甚至想着永远也不用面对才好,可是庄太太说贺方旭一直都在找自己,所以他直觉这事躲不过去。

贺方旭还想找他做什么呢?没有伤害够他吗?他真想现在就躲开,躲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被他找到才好。可是,自己这里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有了这么多的朋友。此时此刻,他没有依仗他贺方旭半点,也没有做过半点亏欠他的事,为什么要怕他?他来了,我就将他打走。林家乐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他真的不希望贺方旭找到自己,那是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他不想让身边的朋友们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然后鄙视我,疏远我?林家乐觉得自己现在输不起了。只得每天忐忑不安地过日子。

这段时间公司没有再接大单,只接了一些小工程,给人家装修小店面,顶多一个礼拜就可以搞定的小工程,做这些的利润不多。林家乐只是想着,这一方面可以让工人师傅有事可做,另一方面还可以尝试将自己的设计提供给对方,这是他的处女作,也不在乎钱的事,有人愿意采纳他的设计就不错了。

忙完这两个小单,差不多就到了元月下旬,马上就要过年了。林家乐不再接单,他结算好工人的工资,和刘明亮也做了一次年终盘点,决定回家过年。林家乐第一次感受到了春运的热潮,前年他是团购的火车票,去年他没回家过年,今年自己就得全程参与春运了。春运最难的不是坐车,是买票,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火车站的热线电话估计热得都要烧起来。火车站以及市内各处的车票代售点,无一不是排着长龙,从天黑排到天亮,只为了能够购得一张回乡的火车票。

刘明亮经验富足,以往他总是和几个老乡轮流去排队买票,总要排上几个晚上的队,才能购得一张回乡的车票,很多时候还是站票。今年他也是早早地开始打算了。盛墨得知他们要回家,就主动提出,看能不能和学校的学生一起团体购票。林家乐将希望寄托在盛墨身上,因为通宵不睡觉,排队去买票实在太熬人了,他去年陪刘明亮排队买过票,熬上一整宿,结果轮到他们时只剩下站票了,男人无所谓,女人带着孩子站着太难受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呢。

盛墨将这事包揽下来,结果去得晚了,据说学生票已经都订完了。盛墨想了想,毅然将自己早就订好的飞机票退了,开车回家,顺道送林家乐和刘明亮一起回老家。林家乐得知盛墨的打算,又感动又高兴。终于不用为回家的事发愁,但他也知道开长途车的辛苦,自己还没学会开车,所以也不能替盛墨分担,这让他有些歉疚。明年开年来第一件事就是学车,林家乐暗暗在心里做决定。

盛墨将车子检修了一次,然后载上林家乐和刘明亮一家踏上了归途。本来车座位是刚刚够的,但是加上了一个丢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丢丢本是要寄存到宠物寄养中心的,但是林家乐可怜丢丢,想着接下来半个月要见不到自己和盛墨,肯定会非常难过,死活也要将丢丢带回家去。“我可以和丢丢挤一个座位的。”林家乐睁大眼睛认真地对盛墨说。

盛墨看着那双真诚的大眼睛没辙:“你要是不嫌麻烦,那就带上吧。”

他们离开广东的时候,广东省内正在悄悄蔓延着一种席卷了全国的大型疫情。后来盛墨不止一次庆幸,幸亏当时是自己开车回去的,没有让林家乐去挤火车。五个人一条狗,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只有盛墨一个司机,连个换手的人都没有,林家乐愧疚万分,说明年来了一定先去学车。

盛墨活动着自己有些僵直的四肢,欣慰地点头:“该去学的,以后帮我减轻负担。”

林家乐和刘明亮家在H省南部,所以先送他们回去,盛墨再自己回省城。为了不摸黑到家,他们早上很早出门,凌晨就开始出发了,到下午四点的时候,终于到了林家乐家。刘明亮早在前头就下车了。

林家乐看着一脸疲惫的盛墨:“盛老师,辛苦你了啊。今晚上在我家住一晚上再回去吧。”从他家到盛墨家所在的省城,还需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呢,林家乐可不放心让他继续驾车数小时,万一有点什么事故,那真是后悔都来不及。盛墨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林家乐的家实在算得上简陋,门窗显示出陈旧的色彩,很早之前,那上面是涂了一层绿色的油漆的,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油漆早就斑驳脱落了,只剩下木材的原色,因为长期无人居住,上面落满了灰尘,显得灰扑扑的。窗户的好多玻璃都已经破损了,估计是顽皮的孩子用石头砸坏的。只有林家乐住的那间玻璃是完好的,看得出有几块是新的,大概是四叔临时帮忙换上的。

家乐早就跟四叔说要回家过年的,房子由四叔四婶帮忙打扫了,被子也是晒洗干净的,褥子下面铺着厚厚的稻草,看起来非常暖和,不过四叔不知道他要带人回来,只准备了一张床和一床被。盛墨看着那一床一被,乐了。林家乐看着那一床一被,尴尬了。

第五十四章

晚饭是在四叔家吃的,林家乐刚到家,柴米油盐都没有,冰锅冷灶的,哪里做得出饭来。不过林家乐还是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酸菜鱼,鱼是村里人自己养的,四婶去现买的新鲜活鱼,又嫩又滑。盛墨吃得头也不抬了。

盛墨一到四叔家,将四叔一家子都惊着了。其实说夸张一点,盛墨送林家乐回家,将全村人都惊着了。知情的人是知道林家乐的朋友送他回来,不知情的人就说林家乐出去打工两三年,就开着车子回来过年了,发财了啊。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变了味,到最后一个人耳朵里时,就变成了林家乐做了大老板,一年赚上百万呢,这不,已经买上小汽车了,黑亮黑亮的,还是美国牌子,名牌车啊。其实就是一辆普通的别克,传到大家伙耳朵里,就变成了外国总统坐的车了。这以讹传讹,真是要不得啊。

当事人还不知道呢,围坐在四叔家的火炉子边上吃饭。盛墨觉得四叔的人缘真好啊,怎么有这么多邻居来串门,他不知道自己才是这群邻居前来探望的焦点。林家乐知道那些邻居都是来看盛墨的,但也没告诉他,他自己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和邻居们打招呼,还得准备糖果给来玩耍的老人孩子们吃。一顿饭吃得一点都不安静。

那些听到传言的邻居,如今又看到丰神俊朗的盛墨,顿时惊为天人。这个男的多好看哪,比电视里的男明星、比戏文里的那些书生状元郎都要好看呢。还有他带来的那条狗,那也比龙家院子里那条最聪明最听话的狗还好看。林家乐听着一些年纪大的老人用特别土的方言夸盛墨和丢丢,不由得低头偷笑。盛墨正在努力地和鱼尾巴作斗争,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话题的中心,看着偷笑的林家乐,觉得有些诡异,但是也没好问。

丢丢在一旁的狗盆里啃着骨头,将四叔家的土狗大黑挤到一边,吃得好不快活,一边吃一边不住地摇着尾巴。大黑见到漂亮的丢丢,居然害了羞,讨好地将自己的狗盆贡献了出来。可是丢丢完全不领情,吃饱了,甩都不甩大黑一眼,然后蹭到林家乐和盛墨身边,慢条斯理地甩着尾巴。大黑很哀怨了看了一眼丢丢,然后去吃丢丢吃剩的残羹。林家乐觉得十分惊诧,大黑是条公狗,领地意识十分强,居然能够容忍同是公狗的丢丢。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饭菜几乎都凉透了。盛墨放下碗,掏出烟来给前来串门的男人们敬烟,他自己是不抽烟的,但是知道家乡这边的规矩,成年男人从远方回来,一般要给自己年纪大的男人敬烟。尤其是新郎官第一次上门,那更是要一个个都敬到的,盛墨非常自觉地代入了新女婿第一次上门的身份,非常积极地敬烟。咳,这个也只是他自己在心里偷想而已,不敢让林家乐知道了。

想到晚上睡觉,林家乐就犯愁,他陪着一众邻居说话,迟迟不肯回自己家去,因为要跟盛墨同床共枕啊,真是纠结。盛墨不大注意去听他们说的那些话题,多半都是跟自己无关的,他坐在火炉子边,呵欠连天。丢丢也困了,将头枕在盛墨腿上,打着瞌睡。今天的林哥哥有些不那么可亲了,他和好多人说话,都没时间理自己。

夜色渐渐深了,邻居们都慢慢散了,林家乐自己也扛不住直打呵欠。四叔说:“家乐,去洗个澡睡吧。就在我这边洗好了,你那边烧个水都不太方便。”

林家乐点点头:“好的,盛老师先洗吧,洗好了咱们就回去睡去。”

四叔家的澡堂子虽然简陋,但还是比自家的好多了。林家乐回去取了衣服来,两个人分别洗了澡,然后打着手电筒回家。

盛墨被冷风一吹,头脑有些清醒了,他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抬头看看天空,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星河如练,乌蓝的天空中挂满了闪闪的繁星,像一块缀满了钻石的天鹅绒。

“乐乐,你看,好多星星!”

林家乐也抬头:“是咧,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星子了,在城市里时只能看到几颗最亮的。”

“嗯,城里光污染太严重了,所以夜晚都不那么纯粹了,还是乡下好啊,一切都这么干净。连空气就要清新许多。”盛墨啧啧感叹。

林家乐笑起来:“乡下才不干净呢,到处都是鸡屎、牛屎、狗屎,尤其是下了雨之后,到处都是泥巴,又滑又粘,摔你个大马趴,看你还说干净不。”

盛墨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小时候也在乡下呆过一段时间的。但是相比较起城里那成堆的腐臭的垃圾、以及肮脏的下水道,你不觉得鸡屎、牛屎、烂泥什么的都还算可以忍受的吗?起码臭味也是天然的。”

林家乐不跟他争这个,这人明显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乡下这么好,为什么人人都往城里跑?大家之所以留恋乡下,不过是因为这里的生活简单、人情浓、压力小,是一处可以暂时逃避世事的桃源罢了。

两人慢慢地走着,盛墨突然说:“乐乐,四叔叫你去他家过年,你怎么不去?”

林家乐摇摇头:“不去。我在自己家过年,我要是去了四叔家,爷爷奶奶就没法吃上年夜饭了。”

盛墨:“…”他知道当地的习俗,过年的那顿年夜饭,是要先敬给祖宗的。

林家乐继续说:“去年我在广东过年,虽然也敬过饭,但是不知道他们找不找得到路。今年我都回来了,怎么还不在自己家过呢。家里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也还是有个家啊。四叔待我再好,但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说着还摇了摇头。

盛墨的心有些难受,他真想将林家乐抱在怀里,跟他说:“乐乐,我给你一个家,以后你再也不用一个人过了,我陪你过。”但他只是伸手在黑暗的空气中抓了一把,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

林家乐没有听见盛墨再回话,回头看了一眼,将手电筒照一下他:“盛老师,走快点啊,前面就到了。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去。”

盛墨嗯了一声,默默地跟上来。

林家乐回到家里,摸了半天,才拉亮了电灯,这拉绳的开关还是不好用,等明天去镇上买两个盒式开关来装上好了,反正自己都会弄。灯一开,晕黄温暖的光线溢满房间,屋子里没多少家具,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床了。床上铺着的被子是大红大绿的牡丹花被面,林家乐有些窘,这是以前奶奶给自己做的,说是以前他爸妈结婚时买的布料。奶奶是个精细讲究的人,每次用过之后,都会拆洗干净,然后用米浆浆一遍,所以过了二十年,这被面的颜色依旧鲜艳如新,保存得非常完好。

盛墨看到这张床,情绪又高涨起来了,他很主动地坐到床边:“乐乐,睡吧。”

林家乐掩饰性地开了衣柜:“盛老师你先睡,我给丢丢找些铺盖。”因为车子空间不够,丢丢的铺盖都没有带回来,这种冷天,不可能就让它睡地上的。不过让它爬床也是不行的。林家乐去抱了一捆干草过来,放在屋角,又在上面铺上自己不要的旧衣服,然后拿了一件旧棉袄:“丢丢,来,睡这里。”

丢丢也累了一整天了,此时早已瞌睡连连,听见林哥哥叫自己,连忙走上前,林家乐将它抱到新窝里放下:“乖,今晚上睡这里,应该很暖和的。”衣服上隐约还有林家乐的味道,丢丢呜呜地轻叫了两声,表示很满意,林哥哥终于又理自己了。林家乐拍拍它,站起来转过身,看见坐在床上望着他微笑的盛墨,脸上顿时升起了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