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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母亲身后奔跑而回的途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满天的火烧云,仿佛在剧烈燃烧。

她赶上了最后一面,一直记得父亲眼睛紧紧盯着她,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颤巍巍抓着她手臂的左手,只剩下一把骨头。

然后,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仿佛一间门窗大开的屋子突然合上了门窗,里面的光明消失了一样。

那样轻,那样猝不及防。

可那时她还懵懂,只知道死亡是一件即便不能深明其意,却让人觉得十分悲伤的事。

孟遥笑了一下,“过了十几年,这种悲伤其实对我来说,也很漠然了…”

她微微垂着肩膀,灯光下,一张脸显得削瘦而略带疲惫。

丁卓沉默。

从业后不久,有一回同门聚餐,席上,导师专门同他们探讨过死亡这回事。

时至今日,丁卓还能一字不差地把导师说的那一席话背下来。

“你们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再厉害的手术刀,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当医生,就得眼冷心热。眼冷,是看穿生死,心热,是恪守节操。我对你们要求不高,只要每天洗脸照镜子的时候,能够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白大褂。”

死亡,是一桩事实,好比寒来暑往,好比东升西落。

有人伤春悲秋,有人为每一天的太阳西沉而落泪。然而不管是喜是悲,这桩事实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改变。

你只能正视它,接受它,直至习惯它,直至它不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却不会影响到你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雨渐渐小了,两人从沉重的沉默中回过神来。

“我去把车开过来。”

孟遥说:“一起走吧。”

丁卓看她一眼,点头。

细微的雨,缓慢飘在夜空中,灯光之下,像是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丁卓走在前,一路提醒孟遥避开地上的积水。

到了停车场,孟遥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丁卓。

丁卓替她拉开了副驾的门,接过钥匙绕去驾驶座上。

孟遥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上车。

在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然而一个瞬间,就突然沉默下来,车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外面风摇动树叶沙沙的声音。

在这样的沉默中,车子很快就到了金阳小区门口。

车停下,丁卓忽然问她:“你每天坐地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吧。”

丁卓手掌在方向盘上轻轻拍了一下,“要不这车借你开。”

孟遥一愣。

“我多数时间待在医院,下班了就回宿舍,一年开不了几回,停在那儿也是积灰。”

孟遥笑了笑,“我技术不好,怕给你碰坏了。”

“二手车,也便宜。”

孟遥仍是犹豫。过段时间她要是搬了家,离公司更远,公交加上转地铁,要一个小时。但她跟丁卓也就这点交情,丁卓提出车借给她只是客套,她要是真的借了,丁卓会怎么想?

丁卓看她迟迟没说话,也不勉强,“那你要用车的话,给我打电话。方竞航他们也经常找我借。”

孟遥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了点,“我过几天要搬家,如果那时候有需要的话,我联系你吧。”

丁卓看她,“不住这儿了?”

孟遥笑说:“房租涨了。”

“搬去哪儿?”

“临淮三村那儿。”

丁卓想了想,“那离你公司很远了。”

“也没事,比平常早起来半小时就行了。”

“几号搬?”

“我看看…”孟遥掏出手机,打开日历,“月末,二十八号吧,正好是周六。”

手机屏幕淡白的光,照着她脸颊,素净清秀。

丁卓看了一眼,转过目光,“行。”

孟遥同丁卓道别,拿起搁在一旁的伞,下了车。

丁卓站头看向窗外,孟遥撑起了伞。伞面是黑色,灯光在上面照出一片浅黄的色调,让黑色有点接近于深褐。她身上穿着一件浅咖色的风衣,让灯光照着,颜色略有一点失真。

丁卓想起以前看过一部叫《晚秋》的电影,里面汤唯穿着的大衣,就是这个颜色。

副驾车窗贴了窗膜,孟遥没觉察他的目光,伸头无意识地张望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里走了。

丁卓仍旧看着外面,伸手去摸烟盒,抽出一支。“啪”地从打火机喷出一朵火苗,他头凑近,把烟点燃了,缓缓地吸了一口。

孟遥一直走到小区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

似乎是没料到车居然还没走,她一下顿在那儿。

隔了段距离,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丁卓打了左转灯,挂上挡,但没有起步。

他没动,立在门口的孟遥也没有动。

夜风中,孟遥的风衣下摆拂起来,撑在手中的伞,也跟着轻轻摇晃。

丁卓有一点恍惚,明知道现在该走,立刻就走,但是左脚仿佛钉在了离合器上,迟迟没能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孟遥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要朝这边走过来——她可能以为他是出了什么状况。

丁卓这才回过神,松离合给油门,车向着夜色驶去。

·

北风说来就来,旦城的冬天真的到了。

丁卓去巡查病房的时候,听见几个来时路上快被冻晕了护士聊天,说早上中心广场路上,公交车开到半路,道旁有棵老树齐腰断了,恰好倒在公交车前,一车人吓个半死,路堵了二十分钟才疏通,末了抱怨道:“医院工作真是事多钱少死得早。”

也不是多大的新闻,丁卓莫名就听进去了,一整天都有点儿定不下来,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下了班,丁卓往心外科去找方竞航。

到心外的值班室一看,方竞航不在,问护士,果不其然是在阮恬的病房。

丁卓往病房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阮恬清脆的笑声。

敲了门进去,方竞航瞅他一眼,揶揄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阮恬甜甜一笑,向他打招呼,“丁医生好。”她穿着病号服坐在床边,双腿悬空,微微晃荡。

丁卓问她:“这几天怎么样?”

阮恬笑说:“还挺好的,方医生说,只要不再出什么状况,我就可以回家过年啦。”

丁卓往方竞航脸上扫了一眼,看见他眉头微蹙了一下。

丁卓笑说:“那很好,最近天冷了,注意保暖。”

方竞航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是她医生还是我是她医生?”

阮恬笑眯眯看着方竞航,“没事呀,丁医生一样是为我好。”

闲聊几句,方竞航问他,“你八百年不往我们科室来一次,找我干啥?”

丁卓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摇头,本来想跟方竞航聊两句,到这儿,这想法莫名就没了,“没事,就过来看看。”

“你周六值不值班?瀞雅让你去我家吃火锅。”

阮恬小声插嘴,“我也想吃火锅诶。”

方竞航:“不行。”

阮恬委屈地瘪了瘪嘴,“哦。”

丁卓没忍住,笑了一声,问:“周六几号?”

“28号。”

“那不行,我有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又泡实验室去?”

丁卓顿了一下,“帮人搬家。”

第16章 (16)搬家

二十八号清晨,孟遥起床以后,把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打包。

她东西不多,因为房子是租的,连买一本书都要犹豫,怕带不走就成了累赘。

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放下手中东西,踮着脚身体越过一堆瓦楞盒,伸长手臂把手机摸过来。

一看,丁卓打的。

她喂了一声,丁卓问她是不是今天搬家,她答是。

“快到你们小区门口了,外来车让不让进?”

孟遥愣了愣,没想到丁卓会记得这日子,更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

没来得及去细想这行为有什么深意,是否过于关切得超过了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应该尽职尽责的范畴,她先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其他衣服都洗了,为了省事,随便抓了件卫衣穿上。衣服是之前供职的报社发的文化衫,版型宽大,配色也不好看,就是经穿和耐脏。

孟遥忙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那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请你吃早饭吧。”

丁卓答应下来。

孟遥急忙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件乳白色的针织衫,套上大衣,又急匆匆去洗了把脸,扎起头发。

外面空气寒冷,孟遥脖子露在外面,风一吹过来,冷得她一个激灵。

飞快走到小区门口,便看见丁卓的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孟遥拉开车门,向他道了句歉。

一股寒气扑进来,丁卓说没事,伸手把控制车内空调的按钮,又往右拧了一点儿。

孟遥看向丁卓。

车里,他没穿着大衣,身上一间烟灰色的针织衫,挽起来一截,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腕上是西铁城的手表,样式十分硬朗。

车上,孟遥问丁卓想吃什么。

“都行。”

孟遥想了一下,给他指路。车往左拐了两道弯,在一家粉丝馆门口停下。孟遥领丁卓进去,她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常来。

丁卓没来过,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听孟遥的意见,跟着她点了一碗酸辣粉。

几分钟后,汤碗端上来,红油的汤里缀着点青葱末,腾起淡白的热气,香气四溢。

丁卓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尝一口,果真又酸又辣。

等几筷子下去,鼻上就出了一层汗,大冬天的,拿这发热倒有奇效。

孟遥抬头问他:“好吃吗?”

“还行。”

“吃不惯旦城的菜,哪有番茄炒蛋还往里搁糖的。”

丁卓笑一笑,“我还好,吃了十一年,习惯了。”

孟遥便说,“说起来,正想问你,你怎么十七岁就读本科了?”

丁卓顿了一下,隔着袅袅的白色雾气,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十七岁读本科?”

孟遥筷子一顿,刚挑起来的一箸粉条顿时溜回碗里,“哦…我,我听曼真说过。”

她低了头,急急忙忙又拿筷子去捞。

丁卓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小学在我妈老家读的,五年制。”

孟遥点一点头,不敢再乱说话,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然是知道的。

那时候她升高二,开学那天,校门口支着硕大两个展板,红底黑字,她挨个挨个往下看,像是在米袋子里翻落进去的一粒红豆一样,那样仔细,生怕漏过了。

终于,她看见“丁卓”两字,后面跟着“旦城医科大学”。

等轮到她高考,估分以后第一志愿直接填了“旦城大学”,分数下来,差7分,划到二档线。

家里禁不起她再折腾一年,她再是不甘,最后也只能拾掇行李去帝都。

这是她最大的一桩遗憾。

吃完早餐出店门,两人身上都热乎乎的。

车开回小区,孟遥同门卫打了声招呼,车子开进去,停在她楼下。

小区很老了,没装电梯,丁卓便直接跟她上去四楼帮东西,两人来回两趟,就全部搬完了。最后,孟遥上去又检查一遍,确定没落什么,把钥匙交还给房东。

等到了楼下,所有东西丁卓都已经帮她码好了。

孟遥坐上副驾驶,车往临淮三村开去。

“你东西真少。”

“只有一些必要的,平常不怎么买东西,就是怕搬家。”

丁卓点头表示赞同,“硕士毕业那年,光书我就搬了好几趟。”

“我本科毕业就全卖了,论斤称的,最后卖了四十块钱,就凑了点邮费,而且还不够。”

丁卓笑了笑,“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别的都无所谓,一定要有一个很大的书架。”

孟遥猛点头,“齐天花板高的,最上几排搭梯子才能上去,还要造几个暗格,专放禁,书…”

她顿了一下,不再往下说。这话题,她从没跟人讨论过,即便以前,有人要给她买房,问她要怎样装修时,她也一字未说,怎么到了现在,却告诉了丁卓?

好在丁卓语气十分的正常:“好好奋斗,以后会有的。”

车到临淮三村,停在孟遥所住那栋楼下。

丁卓下了车,卸了箱子,帮她搬上去。

孟遥新租的这房子是与一个女人合租,房间比金阳小区那边宽敞,还带一个飘窗。就是这个飘窗,让孟遥决心把它租下来,哪怕远点儿。

所有箱子都挨着墙壁放好,丁卓掸了掸身上灰尘,去浴室洗手。

浴室背阳,只有一扇很小的气窗,光线昏暗,白天也得开灯。丁卓摸了摸一旁墙壁,把灯打开。

日光灯亮起来,然而不知道是坏了还是不稳定,一直发闪,晃得人眼晕。

丁卓洗完手,抬头看了一下。

他走回到房间,立在门口,里面,孟遥拉开了箱子,正把几件大衣挂进衣柜。

孟遥转头看他,“谢谢你今天过来帮忙,你上午有事吗?”

“没什么事。”

孟遥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那我请你吃个中饭吧。”

“你东西不收拾?”

“不着急,全部收拾好估计得花一整天。”

丁卓点一点头。

“那你稍等我一会儿,有几件衣服还没干,我先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