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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遥拆开箱子,找出热水壶,去厨房装上水,插上电源。等水壶烧开的时候,她就把毛巾、浴巾等挂进浴室。

一会儿,水开了。

孟遥只带来了自己常用的一只马克杯,犹豫了一下,拿洗洁精洗干净,倒了大半杯热水,放到丁卓面前的茶几上。

丁卓正在按遥控器,然而电视保持着蓝屏不动,“你们电视是坏的?”

孟遥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你要看电视吗?”

“不看。”

“可能是坏的吧——你先喝点水,我马上就晾好了。”

丁卓点点头,“没事,不着急。”

孟遥回房间,把湿衣服从塑料袋里拿出去。冬天天气湿冷,脱过水的衣服,也要晾上一两天才能干。孟遥把所有衣服都晾好,从阳台走去客厅。

丁卓蹲在电视机旁,手伸到后面,把所有的线都扯了出来。

孟遥定下脚步,见他挽起了衣袖,露出手臂利落的线条。

丁卓对着几根线研究片刻,把其中两根拔下来,互相交换了插口的位置。他又把旁边一个类似接收器的东西重启了一下,然后拿过搁在电视柜上的遥控器,摁了两下,电视里立刻蹦出画面。

孟遥惊讶,“修好了?”

“装的不是闭路电视,是网络电视。线接错了,我重新接了一下。”

孟遥笑了笑,说谢谢。

“小时候,坐在桌上都舍不下电视里的动画片,现在,随时都能看,电视却成了摆设。”丁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开着,有点人声。”

他背着光,身前一片淡淡的阴影,说这席话的样子,看着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孤独。

孟遥几分怔忡,喃喃:“电视里都是假的,听着人声,不是更寂寞么?”

丁卓没听清楚,“嗯?”

孟遥摇摇头,笑了一下,“走吧,我请你吃饭。”

第17章 (17)请客

他们一起相处的时候,总在餐馆或者车上打转。饭吃了那么多回,似乎每一回也不尽相同。

对丁卓而言,吃饭只是一道生存的必要程序,他忙起来的时候,在值班室吃过,也曾蹲在走廊吃过。他不把它赋予太多的意义。

孟遥则不然。虽然到了旦城就少有吃得顺口的时候,但每一回去哪儿意外发现好吃的,都能让她觉得生活好歹还有那么一点儿滋味。

她十分长情,找到三家好吃的餐厅,换着吃,能管一年。

丁卓开车,孟遥指路,开了十来分钟,到一家餐厅门口停下。

门口就有停车位,下了车,孟遥领着他进去。

店里装修是地中海风格,实木的地板,踩上去发出“咚咚”的闷响。一直上了三楼,孟遥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旁边架子上摆着一支白色细颈的瓶子,里面插着几根枯枝,就这样放着,也很有味。

孟遥翻开菜单,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既然你请客,就你决定吧。”

孟遥把菜单筛了一边,点了几道自己常吃又觉得不错的。服务员拿走菜单,她端起兑了柠檬片的温水喝了一口。

丁卓看着她:“常来?”

“嗯,这儿看书气氛好,我以前下了班直接过来吃饭,吃完在这儿看点书写点东西。老板人很好,不赶人,水还管无限续杯。”

丁卓笑了,“只给你续水,破不了产。”

孟遥也笑了笑。

丁卓问:“你现在还写东西?”

“当记者留下来的习惯,每天多少写几百字才能安心。”

“以前做什么新闻的?”

“最早是跑文艺那块儿,什么书展画展艺术展,轻松,还能来钱。干了一阵,觉得没意思,转岗去做社会新闻,后来只做深度报道。”

丁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她,“危险吗?”

“收到过恐吓电话,有几次也差点被人雇来的地痞流氓堵在家门口…干这行总要有点觉悟。其实,这些遭遇倒没什么,让人失去信心的,是很多东西你做出来,却不见得能报。有政治红线,有资本利益…现在形势更严峻,多少同行被渗透收买,新闻造假,恶意引导舆论,操纵议程设置,干起来得心应手…”

丁卓有些意外。

孟遥平常看起来文弱秀气,说起这些,却自有一种慨然。

孟遥似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于义愤填膺,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当医生的也不见得更安全,现在医闹这么严重。”

丁卓笑说:“这怕是还有你们同行的功劳。”

孟遥神情一敛,现出几分歉然,“…是,我们很知道民众想看什么,所以我们就把他们想看的做到好看。医患对立,这种话题能炒起热度,每天全国各地多少的医疗事故,只要揪住一起,炒作一番,一段时间曝光和流量就不用愁了。”

丁卓盯着她,“你辞职,是因为这?”

孟遥顿了一下,目光低垂,轻声说:“一半吧。”

还有一半呢?

丁卓看着她,她像是一瞬间陷入到了回忆里,眉目间拢上一层茫然。

还有一半,她应该不愿意说。

没一会儿,菜端上来了。

孟遥回过神,把一碗豆花推到丁卓跟前,“这个好吃。”

“直接吃?”

孟遥又递过去米饭和一碟辣酱,自己同样拿了一式三份,给丁卓做示范:她先往米饭上面舀了一勺豆花,然后舀小半勺的辣酱,小拌一下。

丁卓照做,尝了一口,“还行。”

“直接吃也好吃,小时候自己家里磨豆腐,我妈做的豆花,似乎就是这个味道。”她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是斯文。

丁卓便说:“说句公道话,还是邹城的东西好吃。”

孟遥抬头看他,“那你以后会回去吗?大医院晋升似乎挺难的。”

“不回去了,再宽的鱼缸,那也是鱼缸,总有游到头的时候。”

孟遥笑一笑,“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辈子也到不了岸。”

丁卓笑说:“那就等筋疲力尽,到哪儿是哪儿吧。”

他发现,跟孟遥聊天,有一种让他觉得放松的节奏,不管他说什么,她能接上,还能再给他抛回来,打羽毛球一样,有来有往。

他心里起了一个做比较的念头,即刻又被一种深深的自责狠狠打压下去,让他并不敢再去细想。

孟遥看他,他微蹙着眉头,目光不落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自然是在不属于这儿的某个地方。

孟遥垂下眼,没再说什么,又舀了一勺豆花,喂进嘴里。

一席饭,吃到后来,话题就零零散散,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丁卓问她:“为什么你名字跟你妹妹格式不一样?”

孟遥笑着解释,“其实应该是一样,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把‘琼瑶’的‘瑶’,登记成了‘遥远’的‘遥’,所以后来有人听说我有个妹妹,就问她是不是叫‘孟远’。”

丁卓笑了笑。

孟遥看他一眼,“那你的名字…”

“我爸起的,‘君子卓尔不群’。‘不群’属姓岳的那位最有名,我爸就只能给我用‘卓’这个字了。”

孟遥筷子顿了一下,“说起来…我印象里,没在老家碰见过你父亲。”

“哦,”丁卓神情平淡,“我爸妈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离婚了,我爸再婚以后,一直住在羊城。”

孟遥看着他,“令尊没争取抚养权吗?”

“争是争了,我没选他。”丁卓搁下筷子,脸上表情仍是平淡,“我小时候他们老吵架,关上门吵,打开门也吵。我爸这人还是有原则,吵归吵,不动手打人。不打人,那就砸东西。有一回老师上门家访,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没摔碎的杯子…后来,我就撺掇他们离婚了。我妈不容易,我爸保护不了她,这责任当然就落在我身上了。”

孟遥听着,心里沉沉喘不过气,“…对不起。”

丁卓摇一摇头,“没事,他现在在羊城过得挺好,我妈也过得挺好,皆大欢喜。”

“你们老师还家访?”

丁卓笑一笑,“小时候跟人打架。”

孟遥惊讶,“你跟人打架?”

“嗯,成绩差,脾气也躁,谁要是惹我,我也不跟人讲道理,直接上手招呼。”

孟遥轻笑,“…那可真看不出来。”

“那时候幼稚。”

“可你高中成绩很好啊,好几回不是年纪前十么…”

丁卓一顿,“这也是曼真跟你说的?”

孟遥怔住,忙说,“啊…是,有一回闲聊听她提过。”

丁卓没答,只是拿眼瞧着她,目光几分锐利,仿佛带了点儿审视的意思。

孟遥不自在,低下头去夹菜。

片刻,丁卓才移开目光,开口道:“他们离婚了我就消停了,想着以后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让我妈不受苦,所以那时候才收心读书。兴许脑袋还有点好使,没多久就赶上来了。”

孟遥笑说,“这就别谦虚了。”

“不是谦虚,我这人其实算不上多聪明,可能认真做事的时候,比别人更认真一点。”

“那就够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我们多数人努力的程度,还没到拼天赋的时候。”

丁卓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一顿饭,他们边吃边聊,吃了快一个小时。

吃完丁卓要买单,被孟遥拦下。前几次吃饭都是丁卓付账,几回下来,总觉得欠着他,不还不行。

推开门,寒风扑面,湿冷的空气只往脖子里钻。孟遥有点冷,缩了缩肩膀。

丁卓看她一眼,等上了车,把暖气开到最大。

没一会儿,车里的温度就升起来了。

丁卓说:“旦城冬天冷,不比邹城,你以后出门记得带条围巾。”

孟遥愣了一下,点一点头。

车开到小区,将孟遥送到楼下。

下车前,孟遥特意又向他郑重道谢。

丁卓“嗯”一声,伸手摸过香烟和打火机。

这反应,完全不是孟遥预想中的反应,他应该是客客气气地,同她说“不客气”。

孟遥坐着,几分局促地看着他拇指转了两下打火机上的小砂轮,打火机喷出一小丛红色火苗。

“那…那我上去收拾东西了,”孟遥解开安全带,再次道谢,“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觉得这话好像有点耳熟,想起来似乎是丁卓说过一句类似的。

丁卓点了点头,“好。”

孟遥拉开车门,下了车。

她一手提着包,脚步有些仓促地往里走去,没敢回头去看。

一口气上了三楼,打开门进了自己房间,她把包扔回床上,解开大衣扣子,在床上坐下。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楼下,车还停在那儿,黑色车顶,沾了一片落叶。

丁卓还没走。

可是为什么,他还没走?

第18章 (18)拖延

孟遥把脑袋靠在窗上,叹了一口气,玻璃窗上霎时被她呵出一小片的白雾。

人啊,非要到了这个时候,才能逼迫自己拷问内心。

她真想让丁卓走吗?

多少到了小区门口又转头,就是想再看一眼,哪怕是只能让她看见夜色之中的一个车尾。现在的她越发珍惜与人的每一次见面,因为说不准下一次就是下一世。

她从来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凡事三思凡事忍耐,但这件事,即便她把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也勉强只能让自己不要去主动找丁卓,而这多半还因为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适当又自然的理由。

可要是丁卓自己主动找来了呢?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拿她当同在异地的一个老乡,当已故未婚妻的好朋友…而此时此刻他车停在那儿,说不定只是为了打个电话,为了抽支烟,或者仅仅就是想吹吹风…

可即便他是漫不经心,他是应情应分,只要他找,她就永远有空,永远想要赴约。

孟遥默默在心里数数,她想:我数到十,你要是还没走,我请你喝茶。

一、二、三、四…

孟遥顿了一下,那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

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心律不齐,所有疑虑和担忧,自责和歉疚,此刻都被一种全然的鼓噪所掩盖…

丁卓已经抽完了两支烟。

他烟瘾并不算大,忙起工作的时候,一整天不抽也不觉得有什么。抽得凶,是因为把现在这些事儿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地捋一遍,也找不出一点头绪。

他觉得自己其实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和孟遥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心里平静。而见面次数越多,这感觉也越明显:时间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正常社交范畴内该各自离开的时间。

而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成。

一个人的时候,很多情绪纷至沓来,信念或者自我宽慰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一文不值。所以这一阵,他哪怕不加班,也会去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泡一会儿,累得受不了,回宿舍洗个澡倒头就睡。

并不是因为悲伤,曼真去世将近半年,悲伤这种情绪,已经越来越淡了。

——事实上,他所不能面对的,正是这种变淡的过程。

丁卓又点了一支烟,这回抽了两口,嗓子里发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他把窗户打开,左手手肘撑在车窗上,右手拇指把打火机的盖子揭开,又阖上,揭开,又阖上…

“丁卓!”

丁卓一震,夹在指间的香烟烟灰抖落了些许,他转头看去,孟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前面。

她还是穿着上午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只是多戴了一条围巾,深红色的,冬天里看起来火苗一样的温暖。

孟遥走到驾驶座窗户这边,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 丁卓清了下嗓,“接了个电话。”

“那你下午有事?”

“下午…”丁卓看她一眼,那红色围巾,衬得她清秀的脸颊神采奕奕,他便改了口,“没什么事,正准备回去睡觉。”

孟遥笑一笑,“那劳烦你再迟点睡好不好,我想去趟家乐福,能不能麻烦你再多跑一趟。”

丁卓看她一眼,那郁积的憋闷一扫而空,哪怕只是暂时,“上车吧。”

孟遥从车头绕过去,拉开副驾驶门,笑说,“买完东西,请你喝茶。”

丁卓把没抽完的烟掐灭了,关上窗户打开暖气,“你们公司月末发工资?”

孟遥笑一笑,“一盏茶不至于让我穷得揭不开锅的。”

“识时务的人,这时候就该说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