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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去床上躺着。”

两人背靠着枕头,把电脑搁在腿上。

孟遥转头,看了看丁卓。白色灯光下,他轮廓硬朗,这样看着,仿佛有些距离。然而事实上,孟遥从前也不相信,能有这样一段关系,能让她如此舒适和放松。自那晚推心置腹以后,连之前一直耿耿于怀的那点委屈感,也都渐渐地淡了。

丁卓伸手轻怕了一下她脑袋,“看电影,别看我。”

孟遥笑了笑,将目光转向屏幕。

电影节奏拖沓,不大有意思,最后两人把它当做背景音,开始聊天。

丁卓低声问:“家里的事…”

孟遥沉默一瞬,把前因后果都讲了,只隐去了管文柏这一节。

丁卓看她一眼,她微垂着目光,看起来不大有精神。

“别担心,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孟瑜应该能调整过来。”

“我不是担心孟瑜,我是…”

丁卓看着她。

“我是觉得又欠了苏家的人情。”孟遥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从小到大,受了他们不少帮助。我跟我妈一样,总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丁卓揽着她肩膀,“我理解。”

所以有时候,孟遥和曼真相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摩擦,孟遥通常是道歉低头的那一个。

她对曼真的感情是真的,时而的憋屈也是真的。

“我小时候,跟我妈大吵过一架。那时候她还在苏家做保姆,有一次收拾书房,不小心打碎了里面的一只花瓶。陈阿姨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但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让我妈打扫书房了…”孟遥顿了一下,“大约是我自己太过敏感,我总觉得他们的帮助里掺杂了太多的怜悯。所以那时候,我就问我妈,你做点儿别的工作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给人当保姆,低三下四看人脸色…”

丁卓没说话,将她揽得更紧。

“那是我妈唯一一次打我…那这么粗的扫帚…”孟遥比划了一下,笑了一声,“她一边打一边哭,说我懂什么…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确实有很多事不懂。家里三口人都要靠我妈养活,除了苏家,她还能去哪儿找得到那么宽厚的雇主?一时的委屈重要,还是生存重要?一个连生存都没有底气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跟人讲条件的…”

丁卓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也是单亲家庭,没有殷实到可以随意挥霍,但从小到大并无经济压力。

他不能完全体会得出,在外人看来,孟遥和曼真亲如姐妹的朋友关系中,有多少是她不得不承受的委曲求全?

曼真的性格,他是了解的,她肆意张扬,像一团火一样,优渥的家境和杰出的才华,让她从不需要仰人鼻息,她能够全然遵照她的内心,不受任任何事一点委屈。所以曼真也看不惯他,为了这个税后工资还不到万把块的工作,透支身体,给上位者做牛做马,还得不到一点荣誉。

“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别人看来,这不是白眼狼么…”孟遥笑意很淡,“苏家帮了我们,我们还不感激涕零,还敢有所微词…”

丁卓把她的手攥进自己手里。

“所以上大学之后,我一直在做兼职,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寄给孟瑜当零花。”

她只是想活得更有尊严些,起码有一天,能够真真正正地,从心底里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跟曼真交往,而不会觉得嫉妒,更不会想要疏远。

丁卓沉默着。

所以,前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生活永远这么苦的时候,她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可她却鲜少抱怨,笑脸迎人的时候更多,虽然从他见到她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她身上始终有一种茕茕孑立的气质,挥之不去。

丁卓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一下,沉沉说道:“…以后有我。”

不是甜言蜜语,当个一定要履行的承诺。

孟遥睫毛轻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电影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到了后半段,拖沓的剧情这会儿也接不上了。

丁卓直接合上了笔记本,放到桌上,“睡觉吧。”

孟遥点点头。

丁卓将灯关上,在孟遥身侧躺下,伸手,将她嵌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只是个平庸的人,没有办法大富大贵,但至少他希望,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再也不会觉得苦。

·

第二天,孟遥回公司销假。告假两天,已然积压了一堆的文件要处理。

开题报告比稿日期在即,每天都是无止尽的会议、头脑风暴。

孟遥彻彻底底地忙了一整周,周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林正清又要带着几个小组的人去跟郑岚的助理吃饭——郑岚日理万机,具体的一些事务她没空接洽,全权委托秘书孙乾代为处理。

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从孙乾那儿探点儿风声,一来确定己方开题报告是否押对了思路,二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特殊的诉求。

吃饭的地方是在一家高档的私家菜馆,日式庭院的装修,惊鹿蹲踞、石灯石井,一应俱全。

有林正清作陪,其他人只需当个摆设,该敬酒敬酒,该吹捧吹捧即可。

酒酣饭足,孟遥寻空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经过庭院,听见惊鹿器的竹筒注满水,“啪”一下敲在石头上清脆的声音。

孟遥不由地停下脚步。

她立在铺在青苔之上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忽见和室的门打开,孙乾扶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

孟遥忙打了声招呼,“孙助。”

孙乾眯眼瞅了瞅她,笑说:“孟小姐。离席这么久,回去可得罚你几杯。”

孟遥觉得他语气亲昵太过,顿觉不自在,勉强笑了笑。

“洗手间在哪边?”

孟遥向着后方指了指。

孙乾脚步虚浮地往那边去了,孟遥回到和室。

坐下之后,林正清笑了笑,低声说:“你倒是会挑时候走。”

“怎么了?”

“这孙乾,就他妈是个三流货色,刚才非要大家陪着他讲荤段子…”

公司女员工多,以往林正清领着出去吃饭,多半都是该护就护。

孟遥抬头看了看,果见席上女同事一脸愠色。

林正清揉了揉眉心,“恐怕酒席散了,还得再往洗浴中心去一场…”

没一会儿,孙乾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下,拿眼瞅着孟遥,笑说:“孟小姐是不是先得自罚三杯?”

孟遥没吭声。

孙乾捏着酒器,走到孟遥身侧,“这是梅子清酒,度数低,美容养颜的,孟小姐赏脸,陪我喝两杯。”

说着,拿起孟遥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满。

孟遥骑虎难下,只得伸手接过。

谁知在接的时候,孙乾手指从她手背上轻轻一蹭。

孟遥背上发毛,差点摔了酒杯。

抬头一看,孙乾脸上挂着笑,一副“你奈何我”的表情。

孟遥心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端着酒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

孙乾挑眉看着她。

孟遥一咬牙,从孙乾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即又斟满,再次饮尽…

三杯酒下肚,她将酒瓶和酒杯往桌上一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已自罚三杯,请孙助自便。”

第39章 (39)托付

孙乾笑一笑,将孟遥手边那瓶子夺过来,轻轻一晃,里面还残余点儿酒液,“孟小姐酒量不错。”

孟遥冷着脸。

孙乾拿着酒瓶回到自己座位上,这才作罢。

后半程,这宴席全然乌烟瘴气。孙乾仗着喝了酒,言辞极其猥琐。到后来林正清也听不下去了,拉住孙乾笑说:“孙助,天晚了,我这些女同事住得远,就让他们先回去,咱们换一个地方接着玩。”

林正清结了账,半搀着孙乾出去。在道旁拦车时,林正清来了一个电话,他松了手,笑问:“孙助,还站得稳吧,我接个电话。”

孙乾一摆手,“笑话,再来三两我都站得稳!”

林正清接起电话,往旁边走了两步。

孙乾立在原地,眯眼看了看,孟遥正站在路灯下,那暖黄色的路灯光衬着她五官轮廓格外柔和。

孙乾脚步虚浮,走到她跟前。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孟遥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孙乾低头瞧着她,笑说:“孟小姐,在林组长手下,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孟遥淡淡回答:“够用就行。”

“孟小姐来我们公司吧,郑总还缺个特助,少说年薪三十万。”

“谢谢孙助赏识,我自认为能力还不够,担不起特助的责任。”

“能力不够可以慢慢培养嘛…”孙乾笑一笑,往孟遥跟前又走了一步,然而没瞧见路面高低不平,脚下一个趔趄,往前一扑,一下便抱住了孟遥。

孟遥头皮一炸,抬手猛将他一推,低喝:“孙助!请你自重!”

孙乾无所谓地笑一笑,“喝醉了站不稳,孟小姐别恼,我向你赔礼道歉。”

“孟遥,过来,跟你说个事儿。”那端林正清喊了一声。

孟遥自认倒霉,加快脚步,向林正清走去。

方才这一幕,林正清自然是看见了,叹了声气,向孟遥道歉。

孟遥沉着脸,一言不发。

林正清自知无法替孟遥声讨正义,安慰的话也只能使自己求个心安,想了想,只好缄口不言。

林正清叫上车,跟孙乾一道走了。

孟遥打了个车回家,在路上时,给丁卓拨了一个电话。

丁卓正在值班室里整理病例报告,听见孟遥声音无精打采的,丢下笔,走到窗边,“怎么了?”

“应酬,刚喝了酒,有点难受。”

丁卓沉默一瞬,“到家了吗?”

“没呢,还在车上。”

“要不到我这儿来睡吧。”

“你不是要值班么。”

丁卓无声叹了口气。

“那我就不过来了,正好回去洗个澡早点睡。”

“对不起。”

孟遥静了片刻,笑说,“为什么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以前我喝完酒难受的时候,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找不到呢。”

丁卓笑了笑,“你对我的要求也太低了。”

“知足常乐,是吧?”孟遥声音有点哑,带了点儿笑意,“从前,我从来没敢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跟你打电话…还是像做梦一样。”

丁卓笑了一下,喝酒之后,倒是坦诚得可爱。

“丁卓…”孟遥犹犹豫豫地喊了他一声。

“嗯?”

然而电话却沉默下来,只听见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孟遥?”

“没事…我快到家了,以后再跟你说吧。”

“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丁卓挂了电话,陷入沉默。他也能觉察到,孟遥还有太多的秘密没告诉她。然而她一路走过来,都是这样孤独隐忍,如果她自己不愿意主动提起,他也不想勉强。

报告整理完毕之后,丁卓预备下去买点儿夜宵。

正要起身,门口人影一闪,方竞航蹿了进来。

阮恬已经从ICU转出来了,但情况十分不容乐观。方竞航主动跟人调了班,晚上都在医院里待着。

方竞航手里拿了两罐冰咖啡,丢给丁卓一罐。

“阮恬睡了?”

“睡了。”

小姑娘越活越回去,缠着让他给她读睡前故事。还不能是童话,得是恐怖故事。方竞航胆子小,自己读的时候一惊一乍的,阮恬倒是咯咯直笑。最后,方竞航只得以恐怖故事对她心脏不好为理由,制止了她对自己的折磨。阮恬没办法,勉强答应了可以听童话,但她只喜欢听王尔德的。

方竞航说得一脸憋屈,丁卓哈哈大笑,“她就是前十年被你辜负的姑娘派来克你的。”

方竞航拉开咖啡罐,喝了一口,咕哝说道:“我巴不得她能克我一辈子。”

如今,一辈子的话,他再也不敢说了。

和阮恬相处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提起以后。

过了一会儿,方竞航又说:“方瀞雅也不给我省心…”

“她怎么了?”

方竞航把咖啡罐搁在桌上,顿时怒从中来,“这事说出来我都嫌丢人…前一阵她常常夜不归宿,我这边也没顾得上。我想她都23岁了,做事应该有分寸,结果…”

“结果怎么了?”

“我以为她是跟谁在谈恋爱,压根不是,跟她上司搞婚外恋呢…”

丁卓惊讶,“调查清楚了?”

“已经让她辞职了,那男的真他妈不厚道,骗方瀞雅说他老婆已经死了…其实他老婆在他们老家,孩子都生了三个。人都是隐瞒婚史,这哥们也是绝,居然敢说自己老婆死了…”

丁卓有点想笑,生生憋住了,“你也得担责任,妹妹在跟前也不多看着一点。”

“脚长在她脚上,我能把她拴在家里不成?现在这些老男人,真他妈的防不胜防。”

“说这话,你自己不觉得诛心?”

方竞航笑骂他一句,“我跟阮恬清清白白,少他妈给我扣帽子。”

丁卓安慰他:“还年轻,现在吃教训总比以后栽一跟头好。”

方竞航叹声气,“这也不能怪她,从小被家里宠着,不知道人心险恶,要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接着在你这棵歪脖树上吊着呢…”

丁卓:“滚。”

闲扯几句,方竞航回去心外值班。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丁卓值夜班结束,刚把白大褂脱下准备走,手机一振。

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丁卓接起来,一边往外走,电话里一道清清软软的女声,“丁医生吗,我是阮恬。”

丁卓脚步一顿。

“能不能麻烦您上来一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到病房,阮恬正歪靠在枕头上,冲他笑一笑,“丁医生,麻烦您了。”

“老方回去了?”

“刚回去呢——丁医生,您坐下吧。”

丁卓将床边椅子拉开,坐了下来,他瞧见阮恬枕边,一个黑色胶皮本子上,放着一本王尔德的童话集。

阮恬脸色苍白,比出院之前,要憔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