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哼声,“你要是再污蔑我, 我也是会生气的!”

空空的巷子里回响着他振振有词的声音, 陈近西觉得练习得差不多了。

好, 可以上场了。

他脚一跺, 人就出现在了沈无言的家门口。

刚才探测到的气息没错, 毛球就在这,刚定睛, 果然看见了倚在墙上的薛起。

他的脸色很不好, 陈近西咽了咽。快步走了过去, 张口,“我……”

薛起缓缓睁眼看他, 问,“我家柚子呢?”

“我……”

“你为什么没有关好门?”

“这个……”

薛起脸色沉沉, 吐字, “滚,我不想看见你。”

“……”陈近西欲言又止,一肚子的话已然胎死腹中,他决定再挣扎一下,可一对上他的眼, 他又怂了。

忽然薛起一动,陈近西以为他要揍自己,张手要挡,可薛起径直掠过他身边,目标根本不是他。

能让他卸下怒火的人……

陈近西动了动鼻头,似乎隐约嗅到了薛柚的气息。

已入夜的巷子中,清冷安静。

没有行人,只有偶尔走过的游魂。

薛起在巷子里停了下来,屏息看着周围。突然一道幽暗大门打开,黑白无常从里面走了出来。

黑无常见到薛起还是微微吃惊,“原来风老大你真的回来啦,这位迷路的小朋友说你们从一百年后回来办事,我开始还把她当小骗子。”

薛起问,“所以那小骗子呢?”

“我在这。”柚子从鬼门关走了出来,看见薛起后脑海里一闪而过刚才“那个薛起”受罚的模样,沉重而带着锋利尖刺的铁镣,就缠在他的腿上,每一步,都刺入肉里。

薛起已经出现在她面前,见她安好,脸上露了笑,伸手要接她过来。

可柚子却直接扑到他怀中,将他抱住了。

薛起微顿,他怎么觉得柚子有点不开心。他蓦地抬头盯黑白二人,“你们对柚子做什么了?”

白无常淡定说,“没有。”

黑无常气得要跺脚,“谁欺负她了,你们两个老夫老妻的伤害我们不说,还反问我们,要不是我们把她送到这,她就得在外面过一晚了,有点良心啊风老大!”

柚子抽抽鼻子,抬起深埋在他胸膛上的脑袋,说,“不关他们的事,我想着在这异界唯一能帮我找到你,又不会被当做异类的,就只有他们了,所以去了一趟地府。”

——可是没想到,她还在那里碰见了当年的他。

“哦。”薛起了解了,说,“谢谢,回去请你们吃蛋糕。”

“这还差不多。”黑无常满意了,他看看时间,“我们该回去上班了。”

两人进了鬼门关,门立刻关上了。

这会夜色还很黑,巷子里也没灯,黑得柚子都看不清薛起的脸了。

她缓缓回过神来,把手松开,问,“祖宗你这两天去哪了?”

薛起瞥了一眼陈近西,“去了别的时空,如果不是那个蠢蛋连个门都关不好,也不至于时空错乱,导致我们没有在这里集合成功。还好我调整及时,否则……他就没命了。”

陈近西被吓到了,说,“这不关我的事。”

柚子说,“确实不关他的事。”

陈近西总算发现这姑娘不但人长得可爱心也是很可爱。

“要不是裘飞那小子在大哥关门的时候跳进来,也不会变成这样,是裘飞的错。”

柚子一通认真解释,然而陈近西只想死。

薛起缓缓盯向陈近西,盯得他腿软,“你好歹也是个三界毕业生,竟然犯这种错误,关门时连个防护都不做?”

陈近西又冒了满头冷汗,“不是……我……我……”

就是大意了而已,他太小看人类了!

“还有,为什么,我家小胖会叫你——大、哥?”

陈近西:“……”

柚子说,“他让我不要叫他大师,叫大哥,比较亲近。”

陈近西灰头土脸地走到她面前,主动地从兜里摸药丸,抓了一爪子往柚子那小包里塞,塞了一把又一把,说,“喏,给你糖吃。”

给得肉痛,但也必须要破财消灾,否则这毛球非得当场生吞了他不可。

直到药丸把包塞得鼓鼓当当,薛起这才不盯他。

柚子问,“老鬼呢?”

人都齐了,就是不见老鬼。

沈无言正在屋里,她听见他跟他夫人说话的声音了。

但沈无言不是老鬼,就好比刚才她在地府里看见的薛起不是眼前的薛起。

薛起说,“他也到了这个时空,很快就会到了。”他又说,“后天中午是沈无言出门,和赵红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老鬼赶得上。”

柚子一顿,“所以他真的是在五四那天去世的?”

“是。”

柚子叹气。

自动自觉去墙角那蹲了半天的陈近西小声说,“没我什么事的话我就去采药啦——”

“站住。”薛起说,“那个裘飞是普通人,不给他吞服凝灵丹他回去就死了,给我一颗药。”

陈近西抓紧口袋,说,“上次最后一颗不是给你了?出发前你已经给薛柚吃了!”

薛起冷哼,“你以为我会信。”

“……那你上次就那么放过我了?”

“牙膏也是要一点一点挤才有用的,一次要那么多药丸,还要我废灵力保管,亏。”

“所以你把我当银行了?随时提款?”

“是。”

……@#¥@#%@#!!陈近西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又走了过来,交了一颗凝灵丹给他,说,“这回真没有了……这东西没什么用,我就是炼了好玩。”

薛起抬眼看了看他,陈近西又急又气又委屈,“真的没了!!你信我啊!”

“哦。”薛起说,“那你还不快去采药?五四那天下午六点,在这里集合。”

陈近西悲愤离开,王八蛋!

薛起收好药丸,说,“裘飞在哪里?”

柚子说,“在一个饭馆里,他以为这是做梦,大吃特吃,要了两桌子菜,老板都要气疯了,把他给扣下了。”

薛起笑了起来,“真会享受。走,我们去找他,来时几人回时几人,不然我才不带上那混小子,让他好好吃个苦。”

“他挨了一顿胖揍,现在也挺惨。”柚子说,“这个时空不安全,我就当把他寄养在老板那了。”

“小胖聪明。”薛起见她好像神色不太好,从刚才他出现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两人到了饭馆,整条街都已经关门了,悄无声息。

柚子敲敲门,一会伙计开门,说,“我们夜里不做生意。”

“我来接个人,就是白天被你们胖揍一顿的那个小青年。”

一提他伙计就说,“他啊?那小子碗没刷十个就打碎了六个,放个火差点把厨房烧了,老板都要气死了,让他去后院劈柴,一把斧头都扎自己腿上了,好在他没啥力气,扎的不深。真是做啥啥不行,老板都服了。说不跟他计较了,自认倒霉,让他滚蛋。”

柚子一顿,“所以他现在不在这?”

“不在。”伙计说,“我们老板好心,还给他包扎好伤口后才让他滚,我估计他也没滚远。”

柚子道了谢,等门关了,说,“我看裘飞这次真的吃够教训了。”

薛起说,“吃教训好啊,但如果这个教训吃了还没用,就不好了。”

“祖宗你能找到他吗?”

“他不属于我计划内的人,找他要费一点时间。”薛起看看四下,“去石阶那坐。”

石阶已经消散了白天炽热的余温,柚子坐在一旁,看薛起拾起一根树杈,在地上画着什么。一停笔,地上就出现了一副地图,地图范围之大,囊括了整个市。

薛起折断一小根树枝,往地图上一扔,说,“等等吧。”

柚子托腮看着那在地图上走得歪歪扭扭的“火柴人”,这是在找裘飞吗?

薛起以为她至少会调侃一下火柴人,但一声不吭,像是懒得说话。

他笑道,“从地府回来就不对劲,怎么了?”

柚子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我去找黑白无常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谁?”

柚子看他,“你。一百年前,还在地府受刑的你。”

薛起愣了愣,又笑了笑,“一百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是不是一样帅气?”

柚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那么大的镣铐在脚上,不疼吗?为什么要说的那么轻松,像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薛起说道,“怎么要哭的模样,我如今不是一样过得好好的?”

柚子摇摇头,“可是他们说,你在地府待了千年,千年都在受酷刑。”她光是想想就难受,她是去过十八层地狱工作的人,那些刑具让人心惊,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薛起会去那种地方,而且还待了一千年。

“那你觉得,我是大恶人吗?”

“不是!”

“嚯。”薛起立刻笑了,摸摸耳朵,“不是就不是,叫那么大声,我可怜的耳朵。”

“现在的黑无常说,你还有五十年就出来了,所以你是1969年离开地府的。”也就是说祖宗恢复自由身不过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他却每隔几年就去薛家,甚至看着她长大,一直到现在。柚子问,“祖宗你是不是要我办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薛起微微怔然,摸摸她的头,说,“再等等。”

等等的意思就是……她猜对了?柚子忽然安心了些,猜测正确意味着他不是心血来潮要陪个人类玩,不会在没有兴趣之后就离开。

有事于人所需,代表他不会突然从她面前消失。

他要是决定离开,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吧。

柚子弯身看他脚踝,没有伤,“还疼吗?”

“不疼。”薛起没有阻止她触碰脚踝,只是感觉得到她比他还要难过。他俯身把她捞起,说,“忘掉这些。”

柚子不想忘,也忘不了,看着就觉得疼,他是怎么熬这么久的。

一直在地图上晃悠的火柴人忽然抖了一下,整张地图都跟着一颤。薛起抬头看看天空,天微微裂开一道口子。他忍不住说,“陈近西那只蠢狼,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得顺手补个天。”

他摇摇头,手滑过地图,那晃动的地图这才安静下来。

柚子看看天,裂痕不见了。她忽然回过神来,“陈近西是狼?”

“对。”

柚子说,“奶奶以前常跟我讲一个故事,狐狸和狼的故事。”

“怎么讲的?”

“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个狼大王,后来来了一头狐狸。狐狸不想占据山头,也不想守护山林,他就是想吓唬吓唬那头狼,捉弄他玩。”

薛起问,“后来呢?”

柚子说,“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年纪太小,后面的不记得了。对了祖宗,你有没有听奶奶说过这个故事?你知道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吗?”

薛起点点头,“知道。”

柚子的脸像是一朵花,忽然明媚起来,“你听我奶奶说过这个故事?”

“不,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故事是我跟你奶奶讲的。”

“……”柚子二十年来的记忆遭到了重大冲击,这个故事竟然是祖宗跟奶奶讲的?她诧异好半天,从他眼神里得到了肯定,好一会才问,“那……那结局是什么?”

薛起回忆了一下,说,“狼大王死守山头,可根本不是狐狸的对手,然后狐狸就在山里住了一百年,吃他的存粮喝他酿的美酒,都快把蠢狼气死了。”

“狐狸是坏狐狸吗?”

“当然不是。蠢狼太弱小,住的山头又太多好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妖怪要抢。狐狸知道后,就住了下来,每天晚上去帮他打觊觎山头的妖怪。终于一百年后,蠢狼炼了很多丹药,大大提升了自己的修为,有能力守护山林了,狐狸这才深藏功与名,潇洒离开。”

柚子问,“所以……狐狸是好狐狸?但是太傲娇了,蠢狼根本不知道?”

“要不为什么我要加个‘蠢’字。”薛起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不能以一件事来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最后一句就不用说了吧。”

“你们人类不是最喜欢这么讲故事?我多随潮流。”

柚子扯扯嘴皮笑了笑,祖宗你真是深得人类教育的精华。

隔了那么久终于知道故事的结局,柚子记挂了很多年的一件事,也终于放下。

只是她没有想到,故事是薛起给奶奶讲的。

她说,“我当时还觉得狐狸是个笨蛋。”

薛起竖起耳朵,“为什么?”

“外国有个寓言故事说狐狸不爱吃肉爱吃葡萄,我小时候给记混了。”

“不,狐狸是挺喜欢吃葡萄的。”薛起说,“冰镇过的那种。”

“……”

她今晚觉得祖宗有点抬杠!狐狸怎么会喜欢吃葡萄。

一定是欺负她读书少。

地图上的火柴人终于停了下来,薛起一看地点,说,“就在附近,一个桥墩下。”

“那我们快去找他。”柚子想起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想的问题,说,“祖宗,像我这种凡人,如果受伤,会死在这个时空里吗?”

薛起说,“会。”

柚子肃色,“那我要保护好自己。”

那裘飞现在伤得很严重,大晚上又在桥墩底下,柚子觉得事情不太妙。

两人瞬间移动到桥上,这条桥不长,底下是一条小河,河水不过两米宽,半腿高,有个少年蜷缩在干燥的沙石上,呼吸已经很不均匀。

“是裘飞。”薛起走了过去,发现他衣服破烂,脸上手脚都是伤,看样子受了很重的伤。

“裘飞?”

柚子叫了一声,那蜷缩的少年身体一抖,抬头看去,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脸,但声音他听出来了,“姐?”

“是我。”

裘飞立刻哭了起来,可嗓子喑哑,哭的声音像拉锯,“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现在知道怕了?世界不是那么好闯的,知道吗?”

“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要是死了,谁照顾我外婆?”裘飞整个人都很弱,哭了一会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

柚子蹲在他面前,说,“你现在记得你外婆了,那你每次去外面闯祸,就不怕你外婆难过吗?”

“我……”裘飞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做……就是觉得挺好玩的……不想上学,上学没意思……外面好玩……”

“你不去上学,你外婆不难过吗?你跟着那些人当小混混,你想到你外婆了吗?你乱闯别人家,就不怕被抓起来送警局吗?”

裘飞缓了好一会,才说,“念书还要念很久……我怕外婆等不及了。我要赚钱,带外婆去玩,我拼命直播,是为了赚钱。”

“这不是你肆无忌惮,不顾及别人感受的理由。”柚子说,“而且你外婆真的想要这些吗?她看你的眼神,真的开心吗?”

裘飞愣了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懊恼,又难受,呜咽地哭了起来。

柚子站起身,看看薛起。薛起问,“认错吗?”

裘飞哭得更凄惨,“我错了。”

三个字一落,他发现头好像没那么疼了,渐渐的在撕扯的五脏六腑也不乱跳了,腿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身体慢慢有了力气,全身的疼痛都在消失。

他慢慢坐了起来,能感觉得出身体有了力量。

他借着微弱的光芒看自己的手脚,那淤青已经不见,用手戳一戳,也不疼了。

刚才那种濒死感,消失了。

裘飞又哭又笑,“我好了,我没事了。”

“是啊,你没事了,以后要好好做人,天天向上,知道吗?”

裘飞看着他们两个人,问,“你们是神仙吗?”

柚子说,“你听话我就是神仙,你不听话我就是魔鬼。”

“……”裘飞摆手,“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就好。”

薛起说,“该去沈无言家了,老鬼差不多到了。”

“嗯。”柚子招招手,“走,别愣着,办完事我们就得回去了。”

裘飞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是他不想一个人走了。走了几步柚子回头,把支离破碎的手机还给他,“我刚跟伙计讨回来的。”

裘飞看着破碎的手机,还是叹了口气,难受地擦擦眼泪,可是也没有办法了。他跟在他们后面走,问,“大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柚子没答,不知道出去后该怎么解释。倒是薛起说,“1919年。”

裘飞顿时震惊,“为什么我们会在这?”

“办事。”

裘飞还在震惊中,柚子低声,“你这么告诉他,出去以后该怎么办?”

薛起笑道,“削记忆。”

柚子恍然。

三人来到沈无言家里,发现有个人正趴在窗户往里看,像只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