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恋跟苏青讲过一个道理,为何中国人这种吃苦都能吃出花样来的民族,如今却跟去了势的男人一样,只能回忆自己一夜七次郎的辉煌岁月,关键就在于中国人做事情不讲究结果,太注重做事的姿态。

事情做得好不好没关系,只要你做事的态度把我哄舒服了就行。

苏青知道自己一周工作七十小时,有时候还不如周五晚上陪着老大去各种奇形怪状的小酒馆,看莫名其妙的欧洲艺术电影来得舒心实惠。

但在这方面,她偏偏就有点儿固执,她苏青做事,讲求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后来的一段时间,苏青渐渐上路了,知道了那些国外电影节上美丽到对实际销售一点儿作用都起不了的飞机稿广告,是大公司为了获奖而一门心思投其所好做出来的。

苏青知道自己在广告方面没有太多天赋,她出奇制胜的法宝也只有在投其所好这件事情上。

客户的审美基本是没审美,老板的审美往往是客户接受不了的,怎么样弄出一个最后肯定不会用,但看起来很美的炮灰稿来平衡老板和客户之间的审美,这是她苏青擅长的。

尽管老大对苏青实用主义的方式略有微词,但也看出来公司里的老人都在混日子,苏青这个只管干活从不抬头喊冤的苦力正是她需要的,因此渐渐地,把公司两个最赚钱的大客户都交给了她。

可也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中等规模的本土广告公司缺人,刘恋帮忙推荐了苏青。

终究还是要走了,在公司接到的一个发布会执行的案子中,苏青与老大手忙脚乱被客户逼得鼻孔喷血的时候,某天加班到凌晨,吃着外送的麦当劳,苏青平静地跟老大说,我要养病,我要给自己放个假,身体和心理都受不了了。

老大一愣,却调试得很好,瞬间恢复了老板的样子,两个人聊未来聊过去聊心理状态,苏青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有些小气的老板手下干了将近两年。

她应该无形中把这个老板当成了未来的自己。

老大现在的样子,就是她未来希望的那样,在现实生活中在金钱在自信度上保持得恰到好处,还可以由着自己性子保留着一点点的与众不同。

一番谈心过后,老大又戴上了勇者无敌的面具,无所惧怕的样子。

毕竟,开公司,谁跟谁都不是一辈子的关系,结婚还能离呢。

但一个低薪和高强度工作压力都没赶走的苏青,老大也许以为没脾气的她会一直干下去吧,干到死干到她赚到足够的钱可以把公司卖掉移民。

可现在,她竟然要走了。

想想始终有不舍,老大终于还是软了软,露出了挽留的意思来,说苏青你应该得到你应得的再走啊。

高薪水、小领导、公司分红…

苏青微笑着婉拒了,她早已学会了不相信空头支票。

她还没去过越南,还没学会游泳,还沉浸在与李川没有结局的悲哀故事中,跟她手头残留不多的青春相比,她是真的耗不起了。

“我已老到不能回头重新再来,你要前程似锦。”

临走时,老板在QQ上跟她说了这句话,苏青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久。

看到眼睛有些酸。

收拾了电脑,整理了办公室桌面,看着插在笔筒里的棒棒糖避孕套,苏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起,塞到了背包里,后来还带到了新的格子间去。

她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同样结束的,还有苏青大学毕业后兵荒马乱的日子。

她这才真正地踏入了成人世界,有点儿小钱、有点儿底气,甚至眉宇间的那点儿学生气也被现实生活消磨殆尽。

在刘恋的帮助下,苏青又跳了一回槽,税前的薪水也终于可以有五位数了。

不过她依然时不时地会回到上兵广告看看老大和前同事们。

老大这两年业务开展得很好,公司又换了新的办公地点。

空间开阔到可以在办公室骑自行车,老大的办公桌有两张双人床那么大,重到需要用小型起重机吊到二楼,露台被弄得很田园,但种得最多的却是西红柿和黄瓜。

老大笑着跟苏青说,要是被客户欺负得不行了,她就跑到露台摘条黄瓜啃着吃。

老大的道行越来越深了,那么骄傲的人当然不会说如果你没走会怎样,她只是定定地看了苏青不再年轻的面孔,说样子变好看了。

刘恋说苏青孺子可教,天资不强,但是慧根深。

这话不差。

跟生活搏斗了一段时间后,从小到大事事都just so so(差不多)的苏青,把自己的人生摊开来一看,竟然也会比很多人浑浑噩噩的状态要强。

所以说,苏青如此看中刘恋,除了刘恋对她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外,这个美妞儿像是人生地图的坐标,初时识于微,今日定当拥臂而行。

苏青穿着刘恋送的裙子,在隔壁室友的叫床声中,回忆了自己的小半生,突然心生感慨。

联想到自己心爱的李川,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戏份少得可怜,只有刘恋伸出援手。

若是刘恋在她面前,定要抱住哭一场,哭一哭自己并不如意的青春,那些爱和恨。

拿过手机,苏青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

“最美好的年纪,最爱的人却不在身旁。最配得上这青春的日子,其实细看也是脱节的。即使日后有多么如意、心想事成,可青春却再也没有了。”

发完短信后,苏青舍不得新裙子带来的陌生又美妙的触感,飞身跃到床上,在床上滚来滚去,玩一玩就害羞起来,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

那么悄无声息的快乐,仿佛不曾受过伤。

手机短信响,苏青爬过床上的衣服堆,拿过手机,是刘恋的回复,内容十分干净利落:“傻×。”

对于朋友来讲,这二字的潜藏含义是:“继续傻吧!出什么事情由我来扛着。”

其实这条短信,苏青发给了两个手机号。

一个自然是刘恋的,而另外一个号码,则是李川出国前的最后一个号码,现在已经是空号了。

苏青知道,这个号码,余生永远不会再回复她。

永远,永远。

第四章 团结湖金鼎轩的夜,生活就是一个七日,接着另外一个七日

1

狗粮的微电影拍出来了,苏青看得目瞪口呆。

就是一个山寨狗粮品牌嘛,脚本恨不得写了一万多个版本,后来“面膜女”却选用了最开始那一稿。

到了拍摄阶段,苏青本来想对付对付就过去了,没想到李文博他们公司的人还真把这坨狗屎捏成了一个仿佛米开朗琪罗手制的雕像,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就连最后的那句狗血广告词“宝宝吃好,您吃也好”在片子里都闪着金光,那只泰迪犬小眼看着镜头眨呀眨的,眨得屏幕这边的人心都化了。

方怡然啃着一个苹果,连声称赞:“看来他们也不是不学无术啊,有两下子。”

苏青把方怡然的苹果抢了过来,自己也咬了一口:“专业的,好吗!人家冰冰哪儿毕业的呀?北京电影学院啊,李文博还是海归呢。”

其他的姑娘围过来,那苹果像击鼓传花一样,大家一人啃一口。

其中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姑娘说:“我怎么看不出好来呢,我就觉得这外国女模特胸真大,半边奶子跟腰一般粗,腿长得都到我下巴了。”

姑娘们聚在一起容易跑题:“胸是隆的吗?”

方怡然不以为然:“据我目测应该是纯天然的,你不知道,在北京的外国模特都穷死了,恨不能去三里屯站街了,哪有钱隆胸啊。”

其他姑娘不信:“要我长那样,我也乐意穷。”

方怡然白了讲话的人一眼:“好像你现在不穷似的,不穷干吗吃我苹果,一个得十块钱呢,美国人种的。”

“都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破落户呢。这么小气,要脸不,把你那十多万的表摘下来再说行吗?”

方怡然美滋滋地露出手腕:“不好意思,我今天戴的是卡西欧,才三百出头,《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柯震东示范款哟。”

苏青看了一眼:“怎么还买块男装表…”话没说完,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家淘宝店卖旧表啊!这是从哪个野男人手腕上撸下来的?”

姑娘们拉着方怡然看那块表:“哎哟,苏青姐你眼睛真毒,这野男人是汗族的吧,这表带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方怡然,你不会交男朋友了吧?”

方怡然本来想展示自己艰苦朴素的一面,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深挖了一坑,把手使劲往后放:“朋友的表,我戴着玩的!你们别瞎说。”

“哎哟,脸怎么红了,我们这还没说什么呢,你自己就先招了。”

苏青拍了拍脑袋:“唉,女大不中留啊!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才进公司多久啊,就有男朋友了…”话还没说完呢,苏青电话响了,手机显示是李贱人。

苏青接电话:“巧了,我刚看完佳佳宝的成片,拍得真不错。”旁边的姑娘们还在严刑拷打方怡然的男女问题,叽叽喳喳成一片,苏青挥了挥手,“你们小点儿声。”

李文博在电话那头也挺好奇:“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热闹?”

自从上次李文博在工体英雄救美——当然李文博不是英雄,苏青也觉得自己不是美人,苏青对李文博客气了不少。

这种客气包含着一种刻意的亲近感觉,意思是,喂!我开始把你当朋友了。

但在实际交往中,其实苏青也不知道除了工作,还应该跟他聊些什么,他俩不是一个语系的。

听李文博这么好奇,她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的传奇都跟他说一遍,以此冲淡自己内心这种介于熟悉与不熟悉之间的尴尬感:“哎哟,我跟你说,我们家方怡然有男朋友了!”

方怡然在办公室那边听到后,急了:“怎么跟谁都说啊。”

苏青以一种极不把李文博当外人的开朗感,从丹田振出笑声,对着方怡然说话,但嘴还是紧贴着手机:“哎哟,是你的文博哥,不是外人哦。”

方怡然则隔着电话对那边的李文博解释,用几近破音的声线喊:“别听这三八婆乱说啊,文博哥,我冰清玉洁的,真心没男朋友。”

方怡然这股紧张劲儿可是以前没见过的,苏青本来觉得就是开个玩笑,但是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就明白过来这姑娘此刻是明显的少女怀春,估计真的有主儿了。

看着方怡然红扑扑的姣好小脸,苏青微微笑了,她觉得真美好。

李文博在电话那边也嘻嘻笑了两声:“行,多笑一会儿吧,接下来你就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大概是旁边方怡然她们的嬉笑声太大了,老板路过办公区的时候挺不高兴:“笑笑笑,你们卖笑的啊。”

其他姑娘刚要围上去跟老板分享方怡然谈恋爱的八卦,只听苏青大吼一声:“你们给我闭嘴!”

老板脸色略沉,觉得这丫头脾气也太大了,自己在呢怎么还没大没小地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是要自己也一并闭嘴吗?

苏青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但她来不及向大家解释了,因为李文博说的事情太让人有反社会的倾向了。

“狗粮的微电影估计要重拍!”苏青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办公室里炸了锅,连老板都自己扇自己巴掌,“哎哟,当时我怎么这么欠,非接这个活儿哦,我穷疯了吧我!”

苏青早就想好了各种最坏的可能,但仍然没想到最可怕的一点——大功告成之前,客户突然非要补拍几个镜头,也不说理由。

可微电影这样的东西,补拍几个镜头,跟重拍有什么分别呢。

天降大任于“面膜女”也,是以苦别人的心智,劳别人筋骨的方式而完成的。

苏青跟吃了苍蝇刺身一样,忍住怒火去“面膜女”那里确认完最后的脚本,联系摄影棚,去宠物店租上次拍摄的那只叫牛奶的泰迪犬,跟杀千刀的模特经纪人搞定模特档期。

上次拍片的摄影棚租不到,还是李文博出面找了一个朋友的摄影棚。

等到重新拍摄这天,苏青已经累得不想跟地球上任何生物发生言语上的交流。

这件事除了李文博一个人,其他人心里都压着一股火,掌机的冰冰满脸被蹂躏的委屈艺术家的模样,磨磨叽叽不愿意干活,让李文博安慰了好一阵子,弄得苏青都有点儿着急了,但又不好意思发火,毕竟冰冰又不是自己人。

冰冰眼睛四处溜达了一圈,问苏青:“你们家富二代呢?”

“接模特去了,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都快到河北了,外国人肯定找不到。”因为这次拍摄地点实在偏僻,苏青最近受到的打击太多,脆弱的心灵实在遭受不了任何意外。

方怡然这丫头虽然平时好吃懒做不愿意干活,但这个时候义气地开着自己的路虎去接外国大美妞儿了。

冰冰不乐意了:“怎么不来接我呢?”

李文博拍了一下冰冰的头:“好意思让女生接你啊,咱们就是补拍几个镜头,瞧把你委屈的。”

冰冰仿佛找到了可以发泄的话题:“重拍几个镜头?哥哥,片子也要重新剪好吗?你是口头上的功夫,我那可是体力活。”

冰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的女声便传入众人耳中:“不愿干活儿就直说,找什么借口,跟个娘们儿似的。”

方怡然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冰冰刚想回嘴,一个腿从肚脐眼开始分叉的外国妞儿也跟着进来了。

冰冰一愣,赶紧箭步上前跟模特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把自己还苟延残喘认识的英文单词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压根儿没理身负重物的方怡然。

方怡然翻了个白眼跺了个脚摔摔打打地开始整理样品,恨不能买凶派人杀冰冰。

外国妞儿特别大方地给了大家每人一个拥抱,算是福利。

众人的口语基本都是英文只能聊三句的水平,因此交流重任交给了李文博这个海归。

李文博却没什么兴致跟外国妞建立联系,用流利的伦敦音略略寒暄了几句,就千恩万谢地让模特去化妆了。

见苏青一脸没表情的样子,李文博跟小狗似的摇着尾巴跟她没话找话:“这妞儿的巴西英语这次标准了很多,比上次强多了。”

苏青两眼无神愣愣地看着李文博,一点儿闪躲都没有。

李文博双手捂住胸,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淫魔,这样看着人家,再看我…再看我就喊人了。

苏青看了看表:“这荒郊野岭的,你多喊几个人来也行啊!直接帮我顶着,我现在心理建筑也就是个豆腐渣工程,再也经受不了任何打击了。”

然而乱子是人为可控的,拍摄用的泰迪犬却是不可控的。

小孩与动物永远是演技之神们最害怕的对手,何况是只会在镜头前风情万种的巴西大美妞儿呢。

巴西妞儿捧着泰迪一副宜室宜家的姿态,然而泰迪却满世界乱转,最后直接从她怀里蹦出来了。

冰冰脑袋从摄影机器后面伸出来,对着狗一脸不满意:“哥们儿,那么大的胸都满足不了你啊!”

巴西妞儿连忙去抱狗,两枚肉弹在胸前展示着不同凡响的视觉效果。

冰冰和李文博对视了一下,露出会心的微笑。

2

门前长着两棵枣树的鲁迅说过,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

同理,衰的时间长了,苦逼的状态慢慢就跟空气和水一样,成了生活必备。

苏青呆在那里,看着巴西大长腿嘴里说着葡萄牙语,心想这葡萄牙语还挺好听的,脑袋又愣神了:“她是不是去澳门发展就语言无阻了?”

还是方怡然在一旁反应快,当然也可以说她被冰冰一脸没见过女人的色坯样给激怒了,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啊,捉狗啊!”

大家反应过来,连忙下场子去追那只泰迪犬。

冰冰假装场面混乱,双手直奔巴西妞儿去了,耳朵却被方怡然揪住:“想吃奶回去练瑜伽吸自己的乳头去!赶快干活。”

冰冰本想反抗,但是方怡然揪耳朵揪得太实在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恨恨地挣脱魔爪,开始紧跟狗的步伐。

小祖宗被抓住后,还是不能拍,得培养情绪。

方怡然把车上的零食都拿出来喂它,但它却对苏青的帆布鞋鞋带更感兴趣。

没办法,片场它最大,苏青把左脚鞋子脱下双手呈给它,巴西大模特手持鞋子陪它玩了好一会儿,人家才乖乖进入了拍摄状态。

接来下的拍摄,冰冰原本还抱着拿金马奖的心态拍,但看这架势,他先降低标准,三下五下拍完。

金鸡独立造型的苏青有点儿担心效果,李文博挥挥手:“片子在剪不在拍。”

冰冰冷笑:“哼,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苏青单脚站得久了,干脆把右脚的鞋子也脱了拿在手上,赤脚模仿歌手原生态,“‘面膜女’那么事儿,我怕她又挑毛病。”说着拉起冰冰的手,“相信你啦亲,你这双妙手,一堆屎你都能剪出《阿凡达》的效果。”

冰冰有点儿不乐意:“这是夸人的话吗?”

方怡然拍拍冰冰的脑袋:“还真是受虐成性了,对夸奖还不适应了是吗?”

苏青觉得最近方怡然有点儿太没大没小了,生怕冰冰生气:“方怡然你怎么老欺负冰冰啊,好在他宽宏大量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