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咱们天上见。”

3

胖子的葬礼过后,苏青觉得自己记忆力越来越有问题了。

这个案子下个月的今天才交?我怎么记得是今天?

报价单上需要多添一笔费用?什么时候说的?

场地改在侨福芳草地?好,我找错了,马上打车跟你们会合。

在苏青第三次忘记向直接领导汇报工作时,老张指着鼻子大骂了她一顿。

第二周,有个神色伶俐的小姑娘来苏青这儿报到,说是给苏青当助理的,帮她记录一切行程。

助理可以提醒她几点几刻该去跟谁开会,然而却不能提醒她什么时候问李文博。

你确定我是你的女朋友吗?

顺理成章的现状是,在几段不完美但完整的感情之后,快三十岁的女人,应该知道如何调整恋爱中的状态,何时退,何时进,何时发挥女性的柔情,何时有脾气该发就发。

但对不起,尽管我眼角已经有了干纹,但我的情感智商依旧没见过世面,那些李川白凯南,没让我学会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如何爱。

是做情侣们该做的事情吗?

在4S店看车,他问哪个颜色好看,苏青说屎黄色,最后他却挑了绿色,苏青没发飙说你都决定了你问我干吗,她只是真心觉得无所谓,什么颜色都挺好。

周末时一起逛街,他实在逛不动了,就找个地方待着,她一个人在优衣库试廉价衣衫,也觉得未尝不可。

下班时接她吃饭,两人去电影院看一个人从来不看的爆米花电影,戴着古怪的3D眼镜时,手被他攥得汗津津的。

这一切都有。

可还有点儿什么呢?

哦,应该是可以上床,两个人相拥而睡,最后被他的呼噜吵醒。

大概也算有,两个人尴尬地脱着对方的衣服,李文博从床头柜里拿出套套,嘴撕开包装,苏青不看他,躺在床上等着他自己戴上套套,刚要配合地哼哼唧唧,李文博却盯着她身下,苏青支起身子,发现她身下一阵红。

大姨妈处理完后,大家很熟练地抱着睡。

再次醒来,发现硕大的双人床,两个人背对背,中间隔着条亚马孙河。

清晨,两个人慌乱地挤在卫生间刷牙洗脸。

跟李文博满洗手池的护肤品相比,苏青觉得自己就是个糟老爷们儿。

李文博开着自己的新车先送苏青回单位,堵车堵得人气不顺。

苏青摸着没吹干的头发,看后视镜,她觉得镜子里的李文博,像是行价一万的高端性服务工作者,一夜服务后开车送邋遢的恩客回到性生活不和谐的现实世界。

因为工作压力,苏青最近烟抽得有点儿勤,想抽一支烟。

苏青满包里找烟,未果,焦躁得像个婴儿。

李文博看着她实在难受,抽出一根烟,帮她点上,递了过去。

大概是今日第一根烟的关系,苏青竟然有点儿晕烟,费了半天劲要打开车窗,却不知道按哪里。

李文博靠在方向盘上,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帮苏青打开车窗。

“不用帮我,我知道。”苏青怒。

“你知道什么?”

“李文博,我问你两个问题。”

李文博被她不着调的问话弄蒙了。

“嗯?”

在话说出口的两秒钟前,苏青脑袋里闪过了跟白凯南在一起时相同的感觉:前路凶险,前途漫漫。

理智告诉她要装乖,别那么冲动,但那一根筋的性格,却让她忍不住想用两个蠢问题来映衬自己的在乎,来把自己的主动权拱手相让。

“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

“我问你。”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你?”

依旧是堵得快成行为艺术的北京路况,不耐烦的喇叭随时响起,烦得苏青忽然觉得,今天真不想上班了,她决定问清楚。

“我们是在交往吗?”

李文博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傻的问题:“不然呢?”

“你从来也没说过你喜欢我,你到底喜欢我哪儿。是不是你现在感觉再也不会爱了,想定下来,你想找个人结婚,胖子和方怡然都在这时候出事儿了,兵荒马乱的,你就随便把我捡起来了,想先试试看,反正没损失!”

这串毫无顺序和逻辑话,说得苏青一阵眩晕。

然而她清楚自己的悲的哀:安全感,稀薄得像喜马拉雅山上的空气一样。总是想要更好的,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讨厌李文博身上的光芒,淡淡的,懒懒的。

那光芒在胖子的葬礼上,曾经消失过一阵子。

然而葬礼结束,回到北京后,又出现了。

这光芒让苏青纠结得无法平静,她欣喜两个人关系更进一步,这一两年的相处,苏青不傻,知道李文博对她好,然而现在她不确定,这种好是关于爱情,还是一种情感上的怜悯:你这么傻,让我照顾你一下下,然后一段时间后,怜悯消失,他就又顺理成章地回到滚滚红尘中了…

李文博什么女的找不到,为什么非得找她!

苏青这时,终于肯承认心底的自卑。

李川白凯南们齐心合力,把她心底的黑洞越扩越大。

一个人的时候,那黑洞回荡着寂寞的声音,洞口长满了悲哀的苔藓。

她每进入一段感情时,总是要把希望降低一点儿,而这些苔藓呢,就像是溺水人抓住救援者一般死死不放,直到对方体力不支,只能把她抛弃。

越是憎恨这样的自己,越是忍不住释放这种负能量。

李文博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非常讨厌。”

听完这句话,苏青内心竟然有一种变态的释然。

她仿佛看到,海洋里,鲸鱼集体喷水;森林里,东北虎集体呼啸;非洲草原上,长颈鹿们用脖子cosplay千手观音——一切奇观欢呼着,恭喜你苏青,你果然配不上这段感情,你擅长把任何一段感情搞砸,在作这方面,在惹人讨厌这方面,你横跨哺乳、双栖类,无视进化论和马克思主义,世界第一等。

苏青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从后座上拿出包,准备开门下车。

李文博眯着眼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按了个钮,车窗升上,门锁“咔嚓”一声启动,好像要杀人灭口。

“你干吗?”

“我怕你听到我接下来的话,你会跑掉。”

第二次,李文博这么说,苏青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一切不是她想象的这样:“苏青,你的直觉是对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讨厌你,世界上我最讨厌你。

“第一次见面,我开了点儿玩笑,你不乐意,就找我的碴儿,说话跟把小刀一样,一刀一刀的,一下子就让我见骨头了。

“后来在球场碰到,我原本是想看你的笑话的,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在公共场合呕吐得那么丑,鼻涕都吐出来了,多丢人。

“可是下一秒钟,你战斗力就恢复了,跟人吵架吵得那么认真,跟玩命一样。

“你工作时非常不要脸,为了案子顺利通过,就差给客户舔脚了。

“弄得我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咬着牙拼命完成,累得半死,觉得特对不起自己。

“可怎么办,我不想输给一个女人。

“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

“你非常不知道好歹,有一搭没一搭的,忽然一阵子亲密,忽然一阵子冷漠,甚至升官了涨工资了也不跟我分享。

“我终于生气了,想冷淡你,心想你有什么可牛的呢,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可是你脑袋里跟缺根弦一样,一点儿都不在意我的冷漠,需要我帮忙时才给我打电话,我是声讯台小姐吗?你简直是不把我当男人!

“渐渐地,我开始羡慕那些你喜欢的男人,我特别想见见他们,到底怎样的男人,才能让你牵肠挂肚,才能那么利落地伤害你。

“后来,我又很贱地想,你不重视我,不把我当男人,也有好处,你被人甩掉的时候,肯定会来找我哭诉。

“日子一天天过,我发现了你的很多特质。

“你是找辆车就能自己搬家的女人,你是用冰箱里剩余的东西就能变出一大桌菜的女人,跟草一样,给点儿阳光,自己就傻呵呵地灿烂了,不给你机会,你也能在石缝里自己就开出花了。

“渐渐地,我在你面前自卑了。

“我突然发现跟你比,我有好多毛病,我好面子,我不愿意吃苦,我享受所有人都哄着我、我又不搭理他们的优越感。

“可我发现全世界都吃我这套,但在你面前不好使了。

“我拼了命展示我比其他男人强的事实,我能找出跟踪方怡然的人是私家侦探,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朋友多够义气,我人脉有多广,心思又有多缜密。

“我可以在胖子面前说小天跟鸡一样,我其实只想让你知道我三观正得跟《新闻联播》一样,我不屑那些找干爹的妖精…

“我累了,我不想在你面前这么不放松,原来讨厌一个人要耗费这么多精力。

“我特别想顺理成章地一巴掌呼到你脸上去。

“干吗呢,牛逼烘烘什么呢,装什么能干,你消停一点儿,你再这么让我手足无措,我就把你绑了,扔到后备厢里,把车开到河里,然后我在河边抽着烟,看着车咕噜噜地沉下去。

“可是护城河的水早就干了,而我长这么帅,前途这么好,不能因为你而葬送在监狱里。

“后来,我想到一种更好的方法。

“就是我们在一起。

“天天绑在一起,白天也见,晚上也见,我拼了命对你好,你再不重视我,再在我面前想其他男人,其他人就会抨击你,说你不守妇道,这样你受到约束,不得不乖乖地重视我的一举一动。

“等你完全把我装在心里了,我就可以报仇了,把你抛弃,让你也尝一尝拿我无可奈何的狠劲儿,等我到天上,胖子会赞叹我终于报了仇,哥们儿是条真汉子。”

三环依旧堵着,车流半天没有动了。

望着前方的茫茫,苏青想,在北京生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发现堵车这么严重,严重到让一个男人可以絮絮叨叨半天有多讨厌一个女人。

叠加的讨厌,却让这缺乏安全感又来大姨妈的女人平静了下来。

苏青有点儿想哭,却怎么样都溢不出泪来,涌到脸上,就成了微微的笑。

她忽然觉得车中有花香。

李文博像是在陈述总结:“你现在知道,刚才你问的问题有多蠢了吧,我那么讨厌你,现在才刚开始,怎么可能那么快结束,就这么轻易放过你?”

停滞的北三环,车流终于犹如被说解开的情绪一样,开始流畅地移动起来。

仿佛一个日常的小奇迹。

李文博发动汽车,两个人快要迟到了,得开快点儿。

“我这么让人讨厌吗?”

李文博左手握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抓住苏青:“非常讨厌。”

直至车开到苏青公司,两个人也没再说其他的话,苏青想。

1/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情话了,高手就是高手。

2/李文博的手这么汗津津的,是肾虚吗?

第十六章 灵境胡同的烤肉店,我不难过,只是很想你

1

工作忙得连拉屎的时间都没有。

会议室里,客户絮絮叨叨地提了好多建议,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苏青却很好欺负地全盘接受,还顺着他们的想法说话,把执行落实到需要多少个电源插座上。

散会时,客户赞叹:“苏青,你可真细心。”

苏青微笑得仿佛一只被圣母马利亚上身了的鹌鹑。

客户走后,苏青才变脸,括约肌已经止不住一阵一阵地疼。

痛苦地飞奔到卫生间,一泻千里的快感,让苏青大脑缺氧。

她一手扶着门,气喘得仿佛金鱼脱水。

那一刻的通畅,只有吴彦祖与金城武争着要娶自己这类事件才可以媲美。

瘫在马桶上,酣畅淋漓之时,只听隔间外,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两个女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司的八卦。

坐在马桶上的苏青直愣愣地看着隔间的门。

这厕所的门吸取了多少是非,迟早有一天成精。

一分钟之内,苏青就知道了两个办公室桃色新闻,听得她津津有味。

门外话题又转了。

“真没想到,她这人挺会扮猪吃老虎的。”

“是,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哪想到这次升职的竟然是她。她一不是海归,二不是4A出身,学历也是野鸡大学…”

“上面有人呗,你说,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怎么能看中她呢?”

“哎,换成别人,可以说两人有一腿。不过苏青平时弄得跟个T一样,老总口味再重,我估计也不会跟她有什么。对这事儿,我只能说,走狗屎运瞎猫碰到死老鼠了呗。”

“嗯,你也听说了吧,当时‘吹胡子瞪眼的’假装财务,微服私访。每天晚上在办公室里总能见到她加班,俩人天天一起吃加班饭,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培养的。苏青被提拔这事儿传出来之后,好多人都故意晚上加班,看能不能碰到‘吹胡子瞪眼的’,谁让老板就爱老黄牛一样的员工呢…”

“那你怎么不加班?”

“我没那命,我可不想过劳死。”

“不过,我觉得苏青也挺牛的。升职以后,她还是原来那样,身先士卒,没架子。你要是偷个懒请个假啥的,她也很好说话。要我说,升这样的人,总比升那种会拍马屁的强啊,人家起码不会算计人…哎哟,怎么这么臭!”

“隔间有人…”

两个姑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出去,好怕隔墙有耳呢。

苏青自己也忍了半天臭气,她们走之后才敢按马桶。

竟然有一丝百感交集。

自己终于也有了被人议论的资格了。

第一次参加这个公司的年会,并没有人理会苏青,她只好跟旁边人说话,问对方:“你在公司做什么的啊?”

对方敷衍:“做艺术的…”

艺术?设计还是影视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