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硬问下一个无聊问题,却见对方眼神一直注意旁边桌的某副总,明显在盘算对方何时才能被人敬完酒,自己好赶快拿杯子赶过去。

苏青悻悻的,只好放弃聊天,自得其乐,一杯接着一杯喝,先把自己灌醉了。

新环境,新起点,原本以为自己爬过了一座高山,以后总会顺一点儿。

却不想自己是从小池塘跳进了一个大池塘,原本以为自己是大鱼,却发现一鱼却比一鱼大,转了一圈,终究要重新开始。

可就这样守着一份工作,渐渐把这份月末发薪水月初就花光的生计守成了一座神像,自己竟然也得道了。

庙宇里仿佛有自己的塑像,虽然香火并不旺盛。

但这点小小的满足,也让苏青觉得,没有任何出众才华及超高情商的自己,竟然也在硕大的北京站住了脚。

回到办公室,苏青从电脑里调出照片,以前的照片,自己或咧嘴,或抿嘴笑,对着镜头总是有些局促和尴尬。

而最近一次跟同事聚餐,有人拍她,她拿着酒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潇洒得不得了。

她终于有些安心,她来北京,差不多十年了。

是一个人的十年。

外人只觉得这一切转变,只源于苏青事业上春风得意。

但她心里知道,其实不仅如此。这一切的安心,更事关李文博。

苏青终于肯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没自我的人。

就像是流浪狗一样,流浪路途,那些她所爱的人,其实仅仅是比其他人对她好一点儿。

一点点,她就感激涕零了,要跟着人家走,殊不知人家并未要把她领回家。

而李文博对她的好,似乎更特别一点儿。

是细水长流一些?好像又不准确。

李川给予她把爱投射在一个男人身上的能力,尽管这种能力没有得到他的互动;在白凯南身上,她见识到白羊男热情猛烈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时一鸣,则让她见识到了细水长流的可能性,虽然水流中途开始断流了,抑或是流向了别处。

而李文博,一切都刚刚好。

他并没有像个愣头青那样不管不顾地陷入疯狂的热恋,一切都维持在理智之中,然而细节的铺垫,却让苏青内心黑洞的洞口,以蚕吃桑叶的速度稍微变小一点儿。

有时他下班来接她吃饭,看个电影,或者两人把车开到一处,沿着路灯手牵手地走,一路呢喃着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或幼稚或成熟的想法。

见面并没有频繁到秀恩爱的地步,他有时会发来大段的短信,说着自己对今日生活的感想,抑或用微信随手拍下几张照片来分享行踪,吃到了什么,喝到了什么,看到了一朵很好看的云或者花。

见面时,话不多,但绝不嗯嗯啊啊地敷衍,也没做作到时常送贵重礼物。

有时开车来接她,会递上去报纸包好的小花,说是地铁口看到买的,表情一副淡然习以为常的样子。

但偶尔他也会递过来一塑料碗哈尔滨烤冷面:“闻起来挺香的。”

两个人就头顶头地坐在车里消灭这一碗卫生状况不明的街边食物,香味盖过了车用香水,这味道像是什么?

苏青觉得,这大概是爱情,如果四舍五入一下。

自我二字,有太多种解读方法。

有一种人看起来非常有自我,但在感情方面,反而混沌得很。

苏青便是这种人,虽然要求不高,但目前的人生中,反而连这种基本配备的爱情都不曾得到,因此只能硬着头皮在人海里赌运气。

不是不能修炼专栏作家笔下的情爱大法,只是她遭遇的感情模式,一个比一个生僻,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

而她想要的,无非是无论自己在干什么,终究内心安定。

想起他时,回头看,男人在看报纸,他抬头问“嗯?怎么了?”

当李文博第一次出现这举动时,厨房里的苏青愣了片刻,鼻子直发酸,很快又恢复正常,刀下的洋葱刺激得她流眼泪。

以前还是太寂寞了,寂寞到没有自信去印证李文博对她的好是出于爱——因为太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星球上的人,她拼了命去误解这份爱。

得到了,一切安然如常,苏青甚至想用十年寿命,不换取这种感情模式的天长地久,只愿时间多停留在这一刻。

长点儿,再长点儿,长到她内心的黑洞不再发出寂寞的声音。

即使失掉,也终究不怕。

因为已经有过最好的。

岁月静好得不像话,苏青最近的梦境总是掉入陈旧的往事回忆中。

那些梦,永远像是用劣质颜料画上去的一样。

班上大部分人都去文艺演出了,苏青和几个有残疾的同学没被挑中,只能在班上上自习,跳舞的人有人生病退出,她坐得直直的,假装不在意这机会,却依然失望于老师最终没挑中自己。

举着一把猎枪,想在高中班主任写板书时偷偷将她猎杀,然而最终被同学告密,绑在操场旗杆上等着被枪决,苏青并不怕,嘴里存好了口水,只等着临死前狠狠地啐在班主任脸上。

她赤身裸体在办公间,生怕被人骂她是老被男人甩的赔钱货,然而众人都视她为透明,甚至开会时她坐在桌子上劈开双腿自慰都毫不在意。

或是,她絮絮叨叨地跟别人说李文博对她有多好,之前所有她爱过的男人都变成了黄油融化掉了,然而那人转过身,是胖子疑惑的脸,说他认识的李文博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苏青醒来,依旧是自己灰色墙壁白色天花板,头转向左边,李文博背对着她睡得很沉,背上有很多痣,像个星空。

她闭上眼,手指一点点抚摸上去。

北京已经停了暖气,夜很凉,但沉睡中的男人身体像炙热的炭,头发硬得像针,下巴的胡楂儿已经在睡眠时偷偷长出来。

胸部依然厚实,但腰部已经被自己喂得肉滚滚的了。

多美好的肉体啊,从一个婴儿长成这样的男人,因为那些完整的恋爱训练了他成熟的感情观,已经从一个EX口中的人渣进化成一个有担当的伴侣。

不聒噪,不盲目浪漫,感情细水长流,似乎挑不出错来。

然而越是这样,苏青越想作。

这样的感情想了太多遍了,然而真正拥有时,内心的那个黑洞却默默地帮自己发出画外音:“这一切,完美得像是假象。”

苏青越发觉得自己在上演《楚门的世界》,观众们反映真人秀女主角的故事都太苦了,导演便给了被生活打了太多巴掌的女主角一个枣。

如果这个枣叫李文博,那其他人在真人秀这场角色中,都充当什么角色呢?

帮冰冰整理快要长毛的房子时,苏青忍不住看他,他是这场真人秀的男二号吗?他又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样的戏份呢?

2

冰冰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苏青帮助整理东西,眼神空洞,犹如在看动物园的长颈鹿。

实在找不着烟灰缸,冰冰便把烟头扔进未喝完的可乐里,“刺”一声,空气中飘着一股莫名的味道。

免费的小时工苏阿姨看冰冰跟看弥留的病人一样。

冰冰又点了一根烟,伸个懒腰:“别看了,我知道你暗恋我,李文博怎么这么放心让你来给我收拾屋子呢。”

苏青点点头:“是,我暗恋你这满脸油光,以及把家弄得跟猪窝一样。”

换床单,发现上面一堆方便面渣,汗水已经让棉床单油腻腻的,上面布满了油渍一样的印迹,“这上面是什么啊?”

冰冰做了一个撸的动作:“你说呢?”

苏青赶紧扔在地上,灰尘已经让地毯变成培养皿,估计扔颗种子就能开花:“冰冰,你这样不行,日子总得过下去。”

“怎么过啊,我的孩子可能早就被打掉了,方怡然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要是还跟没事儿人一样,那我还是个男人?”

“方怡然还是没消息?”苏青把那句“早知如此”咽回肚子里。

“我没事就去方怡然朝阳公园那房子转悠,保安老以为我是小偷,差点儿把我抓起来。我去找方怡然他爸,结果被他爸一顿老拳给我揍了出来,我还不能还手。”冰冰指指自己的右脸,“现在是不是还有点儿肿?”

“你左脸也挺肿的。你就是不心疼自己,也得想想,方怡然看到你这状况,她得多心疼啊。”

“她会心疼我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我吧。”冰冰痛苦地捂住脸,“胖子的死特别刺激我,我就想,如果死的是我,那我得多遗憾。我的女人带着我的孩子走了,被我的胆小给吓走的。你知道吗?婚姻登记处那女的,一看我要上厕所,就冷笑,那眼神我现在都忘不了,我怎么这么浑蛋呢?”

苏青正想说什么,李文博拎着一堆清洁用品走进来,问苏青:“消毒液是这个吗?”看着冰冰捂着脸,“怎么了?”

冰冰恢复正常:“没事,苏青向我求爱,我拒绝了她。”

李文博冷笑,“能先洗个澡再说这话吗,你身上都馊了。”

说着,把冰冰赶到卫生间。

两个人一顿忙活,发现清洁工程太麻烦了,李文博打电话给相熟的小时工。

打完电话,朝卫生间喊:“快点儿,待会儿还得跟小天吃饭呢。”

苏青看着李文博利索的样子出神,她想,如果她是楚门,那胖子是被牺牲掉的角色吧,真人秀的逻辑,总不能大家都幸福。

而小天,她将告别苏青作为主角的真人秀。

退场,告别,谢谢各位观众收看。

她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吧,潇洒、美丽、悲惨。

一如所有影视作品里的女二号,戏份不多,但是讨好到人神共愤。

但苏青知道,此时她面前的小天,不想要全世界的喜欢,她只要一个人。

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都懂。

小天头发剪得短短的,说跟苏青算是两姐妹。

苏青说还真像两姐妹,大的往往丑一点儿,小的才是美女。

大家都笑。

小天素着一张笑脸,笑得眉目灵动。

3

灵境胡同的烤肉店,人头攒动,倒是可以削弱这场告别宴里难过的气氛。

小天说法国有一个艺术基金的项目,让她过去玩儿两年。

“呀,还没看过你画的画呢。”冰冰说,大小自己也是导演系毕业的,也挺爱艺术的。

“哈哈,我不是画画的,我是做雕塑的。”小天从包里掏出来一堆小纸盒,上面分别写着大家的名字,递给大家,“送给大家的礼物,等我死了应该会值钱。”

是每个人的头像,小小一块,却把每个人的特点都勾勒了出来。

苏青是真喜欢这礼物:“我在你心目中这么好看呢。”

仿佛胖子的死,并未对这四个人产生任何影响。

五花肉在铁盘上嗞嗞地响,不过没人动。

很快,一箱燕京啤酒被干掉。

气氛热烈,酒正酣,小天和冰冰开始讨论艺术到底会不会让人幸福。

冰冰挥着手:“我在大庆石油学院学得好好的,毕业后让我爹妈弄进大庆石油多好,又清闲福利又好。我觉得闷,自己偷偷考电影学院,面试通过了我就去退了学。结果导演系一毕业,你看我现在,想拍电影没机会,连养活自己都难,跟幸福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天摇头,大喊no:“那都是浮云,钱、名利、爱情,都会离开你,你会死,但你的作品能一直活着!”

冰冰把身体伸过来:“你家里有钱,不指望你赚钱!你可以安心玩艺术。但我呢,只能被艺术玩,艺术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做的。”

小天拿着筷子,敲着酒杯:“我告诉你,我在纽约上学那会儿,除了学费,就没花家里的一分钱。端盘子,送外卖,光着身子给画家当模特,去给party当服务生,还当清洁员,连他们喝完的酒瓶子我都拿来卖!”

冰冰急了:“你那叫体验生活,但你有吃不饱饭的时候吗?我刚毕业那会儿,一包泡面分一天吃,连水煮肉片的辣椒都能当菜吃一天!艺术能当饭吃吗?”

小天觉得他说得不对:“艺术当然不能当饭吃,艺术就是艺术,不是食物,不是金钱,也不是化妆品。你这么想就是利用艺术,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不告诉胖子我是搞艺术的吗?以前,我一说我是搞艺术的,其他人就把我当成冰清玉洁的玉女了,玉女?我是欲女还差不多,回国后我一个男朋友都交不到,这把我憋得,后来我化个浓妆,跟几个姐儿们一起去夜店,苏青就把我捡到你们面前,胖子就死命地追我!原来不说艺术,我本人更有魅力。”

小天终于提到胖子了。

酒精,终于破坏了这四个人都避而不谈的话题。

哦,胖子,亲爱的胖子。

小天说得又哭又笑的:“我真怀念胖子追我的日子,白天我还在工作室做雕塑,晚上就化着大浓妆穿着丝袜,让胖子带我一起玩。你知道胖子多幼稚吗?开跑车!我家不比他家有钱啊!在北京,最土的人才开跑车!他还玩浪漫,送我一大堆玫瑰!以为这就是浪漫!他不知道,我在纽约交的男朋友,穷得就只剩下浪漫了,幼儿园就开始送花了。可是他这人就是傻傻的,一副浪子的样儿,实际上可了!连我的手都不敢拉!他越,越显得他表面的做派都是假的,多可爱啊!像小动物!”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哽咽道:“他的心,多美好,罗丹也不能塑出这么纯洁的心!他美好得我想保存这一切,我不想跟他提我是捏泥巴的,我就想看看我这一身朝阳V姐的范儿,能不能获得真爱。结果,他要跟我求婚,即使你们那时以为我找老外,有干爹,他也要开着他的傻车跟我求婚!苏青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他真相了,结果…”

小天的眼睛迷茫了,仿佛回到了车祸现场:“我是哭着到现场的,你知道吗?胖子的车都散了,后备厢里的玫瑰被撞得满地都是,跟血染在一起,比世界上最美的雕塑还要美…那一刻,我不哭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哭了!再哭我就破坏掉这一切的美感了!你知道我最爱胖子是什么时候吗?是在葬礼上,她妈跟我说,我恨你,但我儿子爱你,谢谢你来…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值了,我有这么好的爱!我真想陪他一起去,我真干得出来,你们信吗?”

冰冰也在哭,却在说着另一个人:“胖子和方怡然,都是老天派来爱咱们两个浑蛋的…我一直觉得她是跟我玩玩,结果她为了我,跟家里人吵翻了,搬出来跟我住四合院,她多好啊,结果有了孩子,我他妈的还不想结婚…”

两个人都喝大了,嘴里都念叨着各自爱的人。

李文博和苏青怎么都分不开两个人,只好结账,把他俩都弄到附近冰冰的家里。

小时工阿姨已经把冰冰的房间整理干净,小天和冰冰倒在地毯上,两人依旧掰着手,比拼着胖子和方怡然谁比较好。

小天说不过,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子,打开看,是方怡然的塑像。

“我从苏青姐那里知道,她离开你了,所以我没敢送你这个,怕你伤心。可是冰冰,我多羡慕你啊,不管她是多恨你,多不想见你,但她还活着啊,你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可我呢?”小天指指天花板,“你这个杀千刀的,你高兴了吧,你终于把我给收住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了,这就是你的诡计吧!”

折腾了大半宿,终于安静下来,小天躺在大床上,嘴里却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苏青凑过去听,却听不清楚。

沙发上的冰冰抱着方怡然留下的玩偶,却睡得平静,有时候还笑出声来。

李文博和苏青坐在地毯上,望着两人,也累了。

李文博让苏青枕着他腿睡,苏青摇摇头,望着他们两人:“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们两个人。”

李文博轻拍了一下脑袋:“你是想让我死,还是让我突然消失?”

苏青摇摇头,靠在李文博身上,并不讲话。

他身上汗水与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再次让苏青意识到,也许,目前的生活显得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这一切,太像是真人秀,并非只是因着冰冰和小天两人离人伤情的爱情故事。

而是,李文博仍然没打开自己的内心,苏青对他性格中致命的缺点,依然是毫无所知。

苏青痛恨自己的悲观,然而却无可救药地相信,只有有缺陷的生活,怕是才配得上残缺的自己吧。

微微地为自己的毫无安全感感到心酸时,冰冰突然坐起身:“我一定要找到方怡然。”

李文博和苏青被他这句没边没际的话弄得哑口无言时,冰冰躺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小天也被胖子弄醒了,突然四处翻东西,口里含糊着说:“戒指!戒指呢!”

李文博和苏青想安抚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颈上的一段红线滑落下来,上面拴着一枚小小的钻戒,一克拉大小,白金项圈。

苏青脑海中浮现出胖子的话:“这戒指也太小了吧?”

是,当时自己怎么说来着:“你要是想显摆,婚礼上再给小天弄个麻将牌那么大的钻戒啊。”

然而没有机会了,苏青甚至有点儿后悔没让胖子买更大的钻戒。

小天傻乎乎地笑:“终于找到了。”

她自己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高喊:“我愿意!我和胖子结婚啦!谢谢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

仿佛完成了一项期望已久的事情,小天终于踏实地睡着了。

一室四个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无法完全说清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