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夜里稍显端倪。

黎明之后,新的一天又将这心事冲淡,然后又坠入黑暗中。

周而复始,犹如永不停歇的地球转动。

4

胖子的死,终于带来了后遗症,苏青开始慢慢舍弃掉原来过多的欲望。

又是在办公室卖笑卖唱装傻卖萌的一天。

少说话,多笑,多干活。

苏青轻叹做女强人的梦,只能来世再做了。

此生此世,她只愿打好这份工,当个小小的头儿。

不费尽心机往上爬,对得起这份薪水。

让年终奖金厚得能散发出现钞的香味,每次报价单都挖空心思多做一点儿钱,好让提成多一点儿。

若日后每一天都如今天一样,马达开动一天,只为晚上不用加班。

去洗手间洗一把脸,换身可以见人的衣服便能脱胎换骨就好了。

顺便说一句,终于不用穿刘恋送的那件小黑裙做战衣了。

让组内的小女生帮忙化个淡妆,抓抓头发,喷一下小男生桌子上的男用香水。

在众人大骂她秀甜蜜秀恩爱时,依然不要脸地昂首走进电梯,在地下停车场找到李文博的车。

一路往前走,不去想未来所谓阴晴圆缺,只愿意平凡过好这一生。

有人喜你几年,有人陪你几年,有人捧你在手心几年。

只要还活着,还会感觉自己是可爱的——不是指cute(可爱),而是可以有人爱的可能性,他爱或自己爱自己。

话虽如此,可为何,那悄然的黑洞,又开始有扩大前兆了呢?

她决定跟李文博把这黑洞讲出来,她对他无法憋着。

这是病,她知道得治。

车内的李文博在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冰冰现在的状态,他爸妈的身体,偶遇的中学同学已经胖到面目全非,终于意识到苏青的不对劲,她的脸是平静的,但毛孔里透露出一股挫骨扬灰的丧。

等红绿灯时,李文博摸了摸她抓得像模像样的头发,却摸了一手发胶。

苏青见到,赶紧给他抽纸巾,李文博笑:“还学会捯饬了。”

苏青不自信地照了照后视镜,搔首弄姿的:“不好看吗?”

“我还是习惯以前的你,你最近有点儿变了。”

“嗯?”

李文博想了想:“好像比以前规整了,那股乱哄哄的劲头没了,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啊?我老见到你看着我发呆,欲言又止的。”

“可能是跟你在一起后,一切都太顺了,顺得我有点儿慌。”

“顺不好吗?”

“觉得没奔头了…工作也很好,感情也很好,以前天天想要的,竟然有运气马上都得到了,没付出任何代价。我生怕老天爷突然蹦出来,让我付出代价——我不能预知的代价,但肯定是让我撕心裂肺的代价,我这么说,懂?”

李文博摇摇头,苏青咧嘴笑了:“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念头…也可能是要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难免感慨万千吧。她订婚了,未婚夫特别好,我也突然一切顺利了…”

“嗯,认识你那天开始,你就把你这个朋友说得跟超人一样,无所不能,我也挺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么喜欢。”

但我终于要失去她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

今年圣诞节,刘恋就要飞去美国注册,她工作已经辞掉,极有可能在那边拿到绿卡,再不回这个北京城了。

人海茫茫,彼此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可避免地要新陈代谢下去。

成年人的友谊仅仅会比爱情长一点儿而已,只是长一点儿。

但这话无法跟李文博说,她只是顺手帮李文博整理了一下衣领。

到了钱柜KTV,停好车后,李文博和苏青手牵手进去了。

打开包厢门,先见到Ethan,苏青介绍,两个男人友好地握手,苏青问:“她呢?”

Ethan指指角落的小舞台,刘恋正在闭着眼睛唱歌。

苏青自己是老歌歌后,刘恋是丧歌歌后,苏青戏称只要是寡妇歌、怨妇歌,最后都会被刘恋收入歌单里。

刘恋这次丧得还挺阳光的,她唱:“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包厢里,声音嘈杂。

苏青领着李文博入座后,朝着小舞台挥手。

刘恋甜甜地一笑,忽然愣住,麦克风掉在地上。

“咣当”一声,音箱里发出巨大噪声,让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刘恋从高脚凳上忽然跌落,其他人还僵在划拳喝酒玩色盅的姿势上,苏青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这时Ethan才在旁人的提醒下赶紧跑过来,李文博站了起来,脚却钉在那里不动,有些微的手足无措。

刘恋没理Ethan,转头拍拍苏青的头,也抓了一手发胶,“还是你靠得住…”拿起地上的话筒,跟大家说没事,还是就着伴奏继续唱起来,“虽然离开了你的时间,一起还漫长,我们总能补偿…”

声音忽然有些干涩,她把话筒放到一旁,喊了一句:“切!”

接着便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苏青移过来,搂住她:“怎么不唱了?”

“今天没感觉。”

“不够丧是吗?我觉得这歌有问题,‘关系虽然不再一样,关心却怎么能说断就断’。一副释然的样子,我是做不到这点,分手后,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苏青说得高兴,冷不丁看她这么看,有点儿纳闷:“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真心话吗?”刘恋直看到她眼睛里去,嘴角一丝笑意。

“反正我是做不到分手还是朋友,既然还能做朋友,那干吗还分手?”

刘恋不说话,又倒了一杯酒,苏青把身子贴过去撒娇,刘恋看了一眼李文博。

“男朋友?”

“嗯。”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小一年了,在一起也快三个月了。”

刘恋嘴角一丝诡异的笑意,像是不认识苏青一样:“姑娘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这都三个月了,才让我见着,藏得够深的啊。”

唉,苏青懂刘恋的感受,当时跟Ethan相处好一段时间后,刘恋才把他带给苏青看,苏青也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

即使是女人与女人,意外插过来的恋爱也会引得其中一方吃醋。

苏青拉着刘恋猛撒娇:“还像是以前那样,处一个人渣就乐滋滋地带到你面前,没俩月就分了,然后你得花一年时间才能让我走出去。你都要去美国结婚了,你不在,我要是不把关系确定了,不把人看清楚了,以后谁帮我开解,我这是被逼长大。”

刘恋看着李文博,Ethan很照顾他,他也很自来熟跟大家一起玩色子。

刘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喃喃地说:“不一样了。”

苏青把这茬儿接过来:“当然不一样了,我这也是被你调教得好嘛。”

刘恋把目光移到苏青身上,今天的苏青稍作打扮,因为恋爱升职的关系,整个人气色显得很好。

往日里头顶上那挥之不去的“衰”字消耗殆尽,竟也是个挺精神的女人。

刘恋用手摸了摸苏青的脸:“擦粉底了?”

苏青连忙问:“看出来了?怎么样?颜色适合我吗?”

何止会化妆了,刘恋看到她身上衣服也价值不菲:“他送你的?”

“哪有,我自己买的。”

刘恋上下打量这个新的苏青,也笑:“还真是不一样了,记得吗?那阵子你心情不好,我带你逛街。你在店里这不要那不要,可眼睛却一直看那件小黑裙。我知道你喜欢,就买下来送给你,给你当战服,你当时还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三个月房租呢。可现在这一身,应该不止三个月了吧?”

“哪儿啊,这是公司的小姑娘帮我海淘的,没几个钱。话说当时收到小黑裙,我半夜醒来还跳到床下看那购物袋里的衣服还在不在,我还以为是个梦呢。”

“是啊,那件小黑裙你只有在重要日子才穿,Ethan跟我订婚那天,你就穿了。你今天说要带朋友过来,我还以为是时一鸣。”

时一鸣这个名字,苏青半天才反应过来,过去没多久,但也是前世今生了。

他这个小白脸还跟她半夜上门送花时,遇到的那个月经女在一起吗?苏青已经不关心了。

“嗨,我跟他也没有什么。”苏青把前尘往事抹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今天你也会穿那件小黑裙呢…不过这件的确好看,你也终于变了。”

“别老说新衣服,你说说人啊。”

两个人的目光都望了望那边的李文博,李文博觉察出两个人的目光,抬起头,笑了一下。

看刘恋时,他客气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苏青,继续低头玩色子。

苏青骂道:“还玩羞涩,真恶心。”

刘恋冷笑,苏青才意识到,讨饶地说:“我错了。”

刘恋倒不像是往常那样,继续抓着这茬儿不放,而是反问:“你知道你错在哪儿?”

苏青点头,在刘恋怀里磨蹭,仿佛一只小猫。

女人新交男朋友,带到众人面前,不好直接炫耀,就会以骂来反映两个人的甜蜜。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苏青和刘恋就说这女人可真上不了台面,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有男朋友一样。

没想到她苏青也犯了这毛病。

刘恋却说:“你不知道。”

苏青撒娇:“娘娘,别赐我一丈红,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要有下次?那我也太受不了了。”她嘴巴张了张,却不说了,推了苏青一下,“去照顾他吧。”

5

音乐轰隆隆的,离得稍远一点儿,便听不到对方说话了。

苏青在李文博身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准备去点歌,刘恋却拉了她一把。

苏青回头,刘恋像是鉴定宝物一样,双手爱惜地摸了摸苏青的脸:“小傻瓜,一定要幸福啊。”

然后走到一边儿去跟别人说话了,苏青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那么寂寞。

却又摇摇头,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刘恋此时应该比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

她可是刘恋啊,她是童话里的公主啊。

一晚上,苏青心里的黑洞被甜蜜的安全感给暂时关闭了。

小女不才,年逾三十,才有把男朋友介绍给朋友看的资格。

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只不过因为小小的她的关系,才在这个世间有了认识的机会。

本来这是钢筋水泥城市最容易办到的一件事情,但苏青直到二十八岁的高龄,才有机会享受这平凡的幸福。

真好。

李文博不多话,未语先笑,大家都很喜欢他。

远远地看,在人群中跟棵树一样,朝气蓬勃,随时散发氧气。

偶然在人群中与他眼神碰到,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偷笑,目光缠绵一会儿,再散去。

之前遭遇的那些人,都是为了遇到这个男人吗?

苏青现在才觉得她是幸运的,甚至身上都有了一种脉脉酥麻的幸福感。

李文博,你知道吗,我在这一刻,最爱你。

这个KTV的局结束得有点儿早,因为大家喝了酒,都分别打车回去。

李文博开车来的,没喝酒。

让了半天,Ethan和刘恋才进了李文博的车,一进车,Ethan就问:“新车啊。”

坐在副驾驶座上,苏青拍了一下大腿。

时光荏苒,她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女人了。

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见朋友就见朋友啊,干吗还让男朋友开车过来,全北京城就你男朋友有车吗?

Ethan的朋友不是ABC就是富二代的,谁的车不比李文博的车好啊。

Ethan和李文博很聊得来,谈车谈得不亦乐乎,两个女人反而插不上话。

苏青的目光,有时候在黑暗中迎上刘恋,刘恋只是眨眨眼睛,笑笑。

把Ethan和刘恋送到家,临走时,Ethan还把李文博加在他们这一帮人的微信群里。

苏青在车上问李文博:“觉得刘恋怎么样?”

“她现在很幸福吧?”

“跟你想象得有落差吗?”

“我没想到你们能成为朋友。”

换成旁人,苏青听到这句话可能会生气。

但这是刘恋,她心甘情愿做刘恋公主身边的茶水妹。

苏青絮絮叨叨讲刘恋这个人,有些事情李文博已经不是听了一遍的,但苏青仍然不厌其烦。

这一次,李文博没有打断她,他安静地听着。

自己有多丧,有多悲观,刘恋就有多么阳光,多么冷静,“总之,我俩就是一本书,《理智与情感》,我是情感,她是理智。”

“她没有那么好,我觉得你更好。”

苏青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刘恋说,她答应Ethan的求婚,是因为她等不来那个人的出现了,就剩下我一直等啊等的…”

李文博把车停在路边,眼睛看着前方:“我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苏青看着外面,指了指天空:“看,今晚的月亮真美。”

外国人,喜欢把爱直抒胸臆。爱就是爱,I love you。

而中国人,不说我爱你,只会闲闲地指天上的月亮,说,今晚的夜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