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这座城市在我脸上盖了个章

二十四岁的生日,在青旅的地下酒馆里,喝了好大一杯白啤酒。

关于本命年,大家都说要么不顺,要么大顺。我对它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有时候看到路上那些穿着校服的小姑娘,留着妹妹头,皮肤吹弹可破,心里也会生出一些羡慕,但我总觉得,姑娘要多活一些岁月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真滋味。

二十四岁,从前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的一个数字,一下子就到了眼前。

在去华山的路上,我想,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怎么一下子就到二十四岁了?

我是坐缆车上的华山,尽管如此轻松,我还是因为恐高的缘故在密封的缆车里哇哇大哭。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金庸题词的“华山论剑”的石碑旁扎了两个帐篷,半夜我被笨笨吵醒,她瞪着我说了一句让我瞬间清醒过来的话:“我要尿尿了!”

我们形迹可疑,姿态猥琐,四处躲避那些晚上登山,等着早上看日出的人。

我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毫无防备就被突然冒出来的手电筒光照到我们正在进行的行为。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更让我崩溃的事:“大姨妈”突然来了!

我准备好止痛药,暖宝宝,卫生棉,红糖水的时候,它不来!

我连一张多余的纸巾都拿不出来的时候,它来了!

从华山上下来之后,我的右脸上突然冒出来一块很大的红色印记,像是命运不怀好意的玩笑,给了我这份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

吃了息斯敏,擦了药膏,饮食忌口,狂喝水。

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它还是顽强地在那里,好像这辈子都不打算离开我了似的。

在西安的最后那几天,我成了钟无盐。

一直到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看了很多美丽的景色,认识了来自很多各个不同国家的朋友,有惊无险地跟各种大小灾难擦肩而过之后,我又想起了这块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红色印记,想起了老人们说的那些有关本命年的各种禁忌。

这世上有些用科学和医学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大概只能用玄学来说明。

直至今时今日,我依然相信,它在我二十四岁的第一天出现,其实是为了替我挡住那些不好的事情。

因为破了相,所以在之后那些漫长的,孤单的路途中,我才一直平安。

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玫瑰花而已

嘿,我得承认,我对你的故乡了解得太少。

我没有去大雁塔,也没有爬古城墙,你推荐我去看的博物馆,我倒是顶着烈日排队去参观了一番。

如你所说,确实牛掰,从石器时代一直到大唐盛世,在幽暗的灯光里我仿佛经历了一次奇妙的时光之旅。

到我离开西安的前一天晚上,我还不太相信,我跟这座城市的缘分仅仅就这么浅吗?

当时我在酒店的走廊里给朋友打电话,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顾不得脏,我就坐在地毯上很没教养地哭。

我说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一想起他就哭,我这辈子是不是完蛋了。

我说,其实也不是为了他哭,我是为了自己,我就是觉得自己骗自己骗得太辛苦了。

如果那通电话打了一个小时,我大概就哭了五十九分钟。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只是当时觉得非得这样表现一下,才对得起自己千里迢迢,坐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到你的故乡来看一眼的举动吧。

我十五岁的时候看过一篇小说,女主角背着包去到她前男友长大的城市,在某个机关门口,她被保安挡住了,死活不让她进去。

她一遍又一遍地哀求那个保安说,有人告诉我里面种了很多玫瑰花,我想看看。

但保安怎么会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不管她如何声泪俱下,还是把她赶走了。

我记得结尾处,她抱着自己的背包,蹲在对街,远远地看着那扇无情的黑色铁门,无比委屈地喃喃自语说:“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玫瑰花……”

快十年了,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大概是当初看的时候太替她难受了吧。

十五岁的我,没想到多年后的自己,竟然也做出了小说里才有的事情,不管这深情多么荒唐,总还是出于爱。

可惜你没有给我更多的信息,否则我或许会表现得更夸张一点儿。

我真希望能够在那座古城里找到你儿时住过的旧房子,让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隔着山河岁月,隔着你我之间无法逾越的人生悬殊,阅历深浅,听一听还是一个孩子时的你的笑声。

最后那天晚上,我在街上随便找了一辆人力三轮,叫师傅带着我随便转一圈。

师傅看了我半天,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说:“我记得你,你的脸上有块疤。”

我没费唇舌跟他解释那不是伤疤也不是胎记,它是西安给我做的一个记号,像盖在护照上的入境章一样,是来过这里的证明。

在西北的夜风里,我轻声唱了一首歌。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只能这样了,还能怎样呢。

3.三月,下起了大雨

甘南

残忍的是,人会成长

从西安去兰州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像脑子短路似的买了张卧铺票,后来一算时间,才短短七八个小时,忽然之间特别心疼钱……然后……就开始发微博……催人还债……

那条微博下面的回复不少,但是那些跟我有债务关系的贱人一个也没出现。

为什么你们要装死,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这条微博是写给你们看的吗,难道要逼我一个个逼你们吗?你们是欺负我老实吗……

然后就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以后他们就算穷死,也不关我的事……

火车上认识的那个兰州美女,人非常好,在出站口态度相当强硬地让我们跟她上一辆出租车,说什么也要把我们送到酒店再走。

在火车上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中,她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最难忘的是她提起丈夫时说:“男人嘛,都爱玩,但玩累了,也总要回家。”

当时我觉得有点儿难过,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那么年轻,而且漂亮,可是她对于情感和婚姻所表现出来的消沉,实在让人心悸。

最可怕的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自己都认同了那些不合理的规则,那又怎么可能有资格,有立场去谴责对方所做的事情对你造成了伤害?

公司市场部打来电话跟我说就在这一两天要做一个电话连线的采访,我说OK,那我把酒店房间里的座机号码给你们好了。

那是国际频道一个读书节目的采访,电话连线定在第二天中午一点半。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背着被我拉坏了拉链的包出去转了一圈,居然就在离酒店几十米的地方让我找到了一个修鞋铺和邮局以及牛肉面馆。

运气太好了真是挡不住,十二点之前我顺利地修好了包,吃了牛肉拉面,寄了明信片。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等待一点半的到来。

在此之前,我还特意念了几段绕口令来锻炼一下口舌,说真的,我受够了自己略带一点儿湖南口音的普通话。

2010年在北京接受了腾讯读书的采访之后,去看视频回放,我真的想砸电脑!那是二甲的普通话吗?二甲的普通话证就发给我这样的人吗?发证的老师你们太仁慈了!还给我打了90.7分!让我穿越回去抱着你们的大腿哭一场吧!

所以,不能再丢人了!绝对不能!

所幸这次发挥正常,并且一改谐星本色,认真严肃地跟主持人探讨了她提出的所有问题,以至于后来我的责编宋小姐在听完录音之后,失望地感叹说:“这次居然没有搞笑,太不像独木舟了。”

陈奕迅唱得很对,感情总是善良,残忍的是,人会成长。

残忍的是,谐星也会成长。

写给那个没有父亲的女孩

去往夏河的那天清晨,尽管是阴天,但你仍然戴着巨大的墨镜,枣红色的披肩将头部包裹得很严实。

你脸上的红色印记仍然十分明显,你对笨笨说,你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有残疾的人,无论得到多少鼓励,无论他们多么清楚自己只是灾难的无辜载体,但在面对外界的时候,仍然是颤颤巍巍的样子。

荣格讲过: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生最重要的功课就是学会接受自己。

只有精神世界无比强大的人才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甚至不完整吧。

可是要学会接受自己的残缺,又需要多少时间和阅历的不断洗涤与沉淀?

你说,你看我,自以为已经算是超脱豁达了,就因为脸上突然冒出来这块莫名其妙的东西,都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了,怕吓到别人。

面对相貌上的残损,你曾引以为傲的内涵,智慧,气场,通通化作了烟云。

你戴上耳机,隔着深色镜片,静静地注射着外面渐渐消散的雾。

清早的候车大厅里人声依然嘈杂,你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你一心想着,如果这块该死的红色印记永远停留在你的右脸上,该怎么办?

在抽完一支烟之后,你依靠着冰冷的墙壁,得出了一个悲哀的结论:如果它永远不褪去,那一定不会再有人爱你了。

没有人是因为灵魂美丽而被爱的。

你回到座位上时发现旁边多了一对父子。

小男孩看起来最多七八岁的样子,披着校服,左手打了石膏固定在胸前。父亲的左手揽住孩子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不断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

他看起来好像很疼的样子。

半个月来的头一次,你摘下了墨镜,凑过去问那个父亲:“孩子怎么了?”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黝黑的皮肤上是岁月镂刻的纹路,眼睛里有些混浊但挡不住对孩子的痛惜,这样的面孔,在每个大城小镇都随处可见,那是最平凡的中国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你一个大概,骑摩托车时,不小心把孩子给摔了。

你注意到他自己的脸上也有擦伤也有淤青,或许在看不到的地方有更重的伤痛,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孩子的眼泪滴在他心脏上的分量。

你把背包反过来,找出仅剩的几颗悠哈奶糖,你怕自己的脸吓到孩子,只能侧着头跟他说话。

孩子收下那几颗糖之后,很乖地说:“谢谢阿姨。”

你怔了怔,像是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对于七八岁大的孩子来说,自己早已经不是漂亮姐姐。

而是阿姨。

对于这个发现,你心里有些淡淡的悲伤,但你只是笑笑,安慰他说:“男子汉不要哭,手很快就好了。”

七点半,去往夏河的游客们开始上车,你起身背着包,拖着箱子对小孩挥挥手。

在那段车程中,你的脑海里不断反刍着小孩子握着父亲的大拇指的画面。

很久很久以后,你从印度回来,借来朋友的空房子写字,某天晚上你梦见祖母那间漆黑的老房子,它阴森可怕,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打不开那把生锈的锁。

你的父亲就在门外,与你一墙之隔。

你急着哭着就醒来了,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对面那栋楼没有一扇窗口亮着灯,你在寂静的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

你忘了他的样子,或者“忘了”这个词语都用得不够恰当。

对于曾经握在手里,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生里的人和事物,才可以说忘了。

但自记事起就一直空白的部分,如何能够说忘了?

那天凌晨,你在私密微博上写下了一句话,正是在去往夏河的路上,配在你脑海中那副画面旁边的文字: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想你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明白了。

小学时候,死党D的爸爸,有一头卷卷的头发,每个星期五都会骑着摩托车去接她放学。P的爸爸,会做很好喝的皮蛋瘦肉粥,有天早上你去叫她一起上学,她爸爸从窗口伸出头叫你上去吃早餐。

初中时的好朋友L的爸爸,给她买很多很多课外书,每个月都有数额不小的零花钱。

高中时你身边的女孩儿换成了F,全校著名的美女,家境殷实,下雨天她爸爸会开车在校门口等她,因为顺路的缘故,总是带你一程。

可你这个敏感的家伙,后来反而渐渐地疏远了她,别的同学都很惊讶,为什么呢?曾经那么好的两个人,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为什么到后面却形同陌路?

十七岁的你没法向那些虽然同龄,但却完全不同心智的人解释什么叫做,穷人的自尊。

没有人侮辱你,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欺负你,但你觉得无比委屈。

十八岁,你是独自提着行李坐汽车去大学报到的少女,那一天天气晴朗,你兴致高昂地穿梭在各个接待点,办好所有手续之后冲进宿舍,看到跟你同寝室的姑娘仰着头看着她爸爸在替她挂蚊帐。

大学那几年,承蒙K一家人的照顾,每个周末都把你叫去她家吃饭,睡觉,还让你用她的电脑写稿子。

她爸爸做的菜特别好吃,你每顿都想添饭,可怎么都不好意思。

有一天他们站在电视机看NBA的转播,你在旁边剥着桔子,忽然发现他们叉腰的姿势一模一样,对于你的惊叹,叔叔脸上那种神情除了骄傲不可能有第二个词可以形容,他说:“我的女儿,当然像我啦。”

后来K交了个男朋友,吵架吵得凶的时候,他会动手打她。

有父亲的姑娘,不用怕,不管出了什么事,背后有老爸。

毕业之前,你经常接到Z的电话,问你“我爸爸开车来长沙,一起回去吗?”,你改不了贪图便利的小市民习惯,总是欣然接受她善意的邀请。

然而每次回去之前,你都得跟着她去参加她父亲的应酬,经商的人免不了觥筹交错的那一套,这是令千金啊,真漂亮,在哪里读书啊?哎哟,好学校,学什么专业啊?

末了再转向坐在旁边一脸丫鬟般惊慌的你,这是?哦,同学哦。这位同学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

这种问题根本得不到你的回答,你表现得很没有礼貌,对面前的那盆菜兴趣浓厚至极,仿佛除了它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吸引人的东西。

后来,你最亲近的闺密H,在谈到她的童年时说:“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但我爸爸是那种有十块钱都会为我花九块钱的人。”

你似乎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别人都有我没有。

从很小的时候起,你就不问这种像废话一样的问题,很多年过去了,你坚硬,独立,果敢,你人生中的任何决定都是自己做选择,然后自己承担。

你在没有亲人的城市里生存下来,赚钱养自己,照顾妈妈,独自远行,你没有比那些姑娘过得差。

你甚至活得比某些男生还勇猛。

但在内心深处,你知道,那种缺失永远没法填补,无论你后来得到多少簇拥和关怀,无论表面上你多么光鲜亮丽,它永远都存在于你的内心最深处。

那种失意,会在你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中以各种暴烈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一种解不开的结,只有经历过这种内心折磨的人才会明白,它像是一种无法根除的疾病,不影响你饮食,不影响出行,你不会疼痛得呻吟,也不会虚弱得喘息,但它存在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地让你不得安宁。

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不要难过,不要哭。

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有使命的,都有它的悲与喜,辛劳与成就,缺失与收获。

甲处短少的,乙处会加长。

你要相信,神是公平的。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甘南自治州的首府,仅仅两条街,用一条河命名。

夏河。

红石青旅,我拾阶而上。

踩在木楼梯上的脚,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沉重。

从朋友那里得知,早我一年,S先生他们在甘南时,正是居住于此。

时隔一年,阴错阳差的,又重复走着他走过的路,住他住过的店,我站在二楼昏暗的走廊里,看着尽头的房间,黑暗中有浓重的灰尘的气味,像是有一列载着我驶向过去的列车,驶向我内心深处的怀念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