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人生中有些感情的确是可以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淡出的,但有些感情却将纠缠终生。

对于那些仅仅只是擦肩而过的人,浮光掠影的事,尚能在生命中占据一个或大或小的角落,何况是曾经相伴走过一程的人。

无数的人都曾说起,不要活在过去,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活在过去,但回忆不可替代。

是时间还不够长吗,我站在那扇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开门进去,尽管我知道门后面并不是过去的时光。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我们内心的,皆为微末。

那一刻,我想起了这句话。

所有的回忆都没有走远,所有的期待,沮丧,灰心,隐忍,压抑,这些情绪从来都没有真正平复过。

当命运像开玩笑一般将我投掷在最不愿意面对的窘境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失望。

我发现自己依然没有进步,依然是一副手无寸铁的蠢样子,面对往事的逆袭,束手无策。

下雨的夜晚,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都挤在一楼的大厅里,我一边听歌一边修着下午在拉卜楞寺拍的照片。

那是一张喇嘛的背影,红色的墙,红色的喇嘛服,但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这张照片里,红色完全没有彰显出它原本该有的张扬和喜庆,反而透露出深深的寂寥。

下午在参观拉卜楞寺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喇嘛是我们的导游,藏族人,但汉语说得很流畅。同一批的游客中有那么几个人很不讨人喜欢,声音又大又吵,走到哪里都要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个别无聊的人甚至提出一些相当冒犯的问题,但他没有露出丝毫怒色,始终是一脸的淡然和平和。

从一座殿转去另一座殿的途中,我走在他的旁边,大概是见我一直比较沉默的缘故,他反而主动跟我交谈起来,我问他:“面对那些人,不会产生反感吗?”

他淡淡地笑,说:“不会,这也是修行。”

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我在故人住过的旅店,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将我最喜欢的那首诗写在了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想你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我做很多事情真的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爱。

在大草原上预感到海的降临

若尔盖草原上的野花被一个陌生的大姐采来编成了花环。

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热情地问我:“你从哪里来?”

那片草原没有边际,天空很低,像是我曾经看过的大海,倒悬过来。

我拉着大姐的手说:“我要走啦,我们要走啦。”

她说:“你等等,这个送给你。”

她把编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女王。

三场大雨之后,我们说了再见

第一天晚上,那场雨像是要淹没世界。

我在跳动的烛火中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

爱情死去的时候,通常死得寂然无声,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会误以为它是在烈火中艰难死去的。

这比你能说出来的任何痛苦都还要痛苦。

并且这种痛苦衍生出恐惧,你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心里以后还能不能住进另外一个人。

人这一生,所能够得到的爱,和所能够付出的爱,配额其实都是有限的。

但这件事,你需要再走一些路,才能够明白。

第二场雨,阻止了我上山看天葬台。

炎炎八月,如果留在长沙的话,应该是穿着睡裙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看书,吃水果,看电影,或和闺密闲聊。

但在郎木寺的这天早晨,我换下湿漉漉的衣物,坐在旅社的客厅里烤火。

倘若总是固守一成不变的生活,人们很容易将幸福视作平常,只有看过不同的人,做过一些在自己的城市里听起来不可思议,甚至荒唐的事情,才会知道人的不同,生活的不同,这或许就是“行万里路”才能领会到的秘密。

旅朋旅社客厅里的那盆炉火是我的最爱,几乎每天我都会把我们几个淋湿的衣物搭在椅子上烘烤,可做事情总是虎头蛇尾的我,永远不记得要去收。

每每等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房间里了。

一直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件事的人,是泰逻,对于我们咋咋呼呼的感谢,他总是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我们怎么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教养的男生”,他都是一副“这没什么稀奇呀”的样子。

让我对他的钦佩和赞叹达到顶点的事情,是一粒花生米。

一粒,真正的,花生米。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夹起一粒花生米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滚到了地上,我们谁都没当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他放下碗筷,站起来,蹲下去,捡起那粒花生米,走到垃圾桶前,扔了进去。

笨笨说:“吃完有人收拾的啦。”

让我感动的是泰逻说的那句话:“我不捡,待会儿就要麻烦别人捡啦。”

这件事令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我为此甚至反思了很久。

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生活小细节却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个人真正的素质。

什么叫做文明,并不是体现在口号和决心上,而正是体现在那些最容易被人忽略,被人漠视的小事上。

我一直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一个知礼的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谢谢”这些礼貌用语长年挂在嘴上,有一次甚至有服务员问我是不是从事销售行业的,她的理由是除了做销售的人之外,还有谁每句话后面必定要加上谢谢。

尽管如此,在旁观泰逻的这几天之内,我仍然深深地觉得惭愧。

我承认,如果那粒花生米是我掉的,我大概不会当时就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我也会觉得,这实在是很小的事啊。

我们太多人,已经被一个凡事不要太认真的大环境给宠坏了,表面上看着是不拘小节,但实际上我们丢失的是一些很珍贵的东西,它们有着无法量化的价值。

最后那场雨,下在唐克。

因为那场雨,我和Joe这一路剑拔弩张的关系终于彻底缓和了。

在山顶上看着远处的黄河九曲十八弯,所有的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日落。我回过头去,看到在另一个山头,一个穿着藏袍的男子在风中撒着纸风马,天地间唯有他一个人,那幅画面竟让我莫名湿了眼睛。

我们没有等到壮丽的夕阳。

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小雨变成瓢泼大雨。

泰逻把他的雨衣给了笨笨,Joe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我。

我原本是想拒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敏感的自尊心没有发作,像所有柔和的姑娘一样,我默默地承接了他的好意。

那是我们这个小联盟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回到旅社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洗完澡换上那条宝蓝色的长裙,穿着白衬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

泰逻坐在我对面跟一个小孩子打闹,我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为了明天的分离。

Joe站在街边给我们拍了张照片,因为光线不足,那张照片照糊了,只能大概地看出我当时在笑,泰逻和那个小孩子玩得很疯。

从参数上来讲,那大概只能算是一张废片,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它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影像是脱离文字独立存在的印记,当时我和泰逻看着那张照片都默然良久。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将来故地重游,我们的人生中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晚,白龙江的江水就在屋后奔腾,我似乎一直没有说起,郎木寺地处于甘肃和四川的交界,白龙江的上游属于甘肃,下游流向四川。

离开郎木寺的那天中午,Joe和泰逻送我们去坐车,临上车之前我终于开口说:“来,抱一下吧。”

那是非常干净的拥抱,不带任何暧昧的色彩,一路上一直针锋相对的我和Joe,终于没有再发生任何口角,我甚至忘了从认识第一天开始,他对我所有尖刻的挖苦。

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想起人生无常,想起不知再见是何时,我的眼泪便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

至此,我的右脸完全康复,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4.四月里,遍地蔷薇

西宁

隧道长长长长

郎木寺至合作,转车到兰州,兰州出发去西宁,很难想象吧,这些地名的转换就在一天之内。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像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些隧道一样。

我从不找人解梦,也不懂弗洛伊德。梦里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狭长空间给我造成的惊恐,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梦中。

我只是靠着车窗上的玻璃,挂着耳机,目光呆滞,隧道的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昏黄的灯,在我的想象中,那些灯泡上一定围着厚厚的蜘蛛网。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我的脸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少女的青涩,只有成年女子的疲惫神情。

耳机里在播放《离家五百里》,忧伤的曲调,我有点儿想流泪,但眼睛却分明很干燥。

以前,我一直害怕太长时间的车程,怕辛苦,怕孤独,怕无聊,怕这怕那,所以只好哪里都不去,守在只要打个出租车就能到的酒吧里混日子。

那时候我觉得酒吧真是好地方,男生都好帅,女生都好辣,站在洗手间门口都能看到无数漂亮的面孔。

那时我大好年华,却总是化着怪模怪样的妆,半个小时睫毛膏就融了,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用手指狠狠地擦那些晕在眼周的黑色痕迹,我下手真重,一点儿也不怕伤着整张脸上最嫩的皮肤。

那时我还没有用眼霜的概念,雅诗兰黛ANR被我偏激地说成是老女人用的东西,当然,那时我也买不起ANR。

那时我玩得很疯,生理期时照样喝加了冰块的芝华士,一仰头,干了,一仰头,又干了,根本不知道痛经是怎么回事。

有男生跟我要电话号码,我在镭射灯里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问他:“你真的会打给我吗?”

我手里夹着烟,跟异性朋友紧紧地抱在一起贴面跳舞,我丝毫不担心他会对我有不轨的企图,因为他喜欢的是男生。

我卖弄风情,像一个孩子拙劣地模仿旧海报上的明星。

那时候我太年轻,刚刚领略到自由的滋味,不懂得当时任性的挥霍其实都是有代价的,我亏欠未来的自己,岁月给我记着账,来年都要一点一点地慢慢还。

大一那年的冬天,我跟当时喜欢的男生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倾尽所有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硬座票。

十二月的晚上,我穿着劣质的白色毛衣,冻得瑟瑟发抖。夜越深温度越低,我不得不把脏兮兮的窗帘拉过来裹在身上御寒,能有什么作用呢?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冷得睡不着,却又无聊得发疯,那时候我没有任何数码产品,只有一部破得仅仅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我甚至匆忙得没有带一本可以阅读的书。

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出行经验,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除了记得当时自己斩钉截铁地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无论去哪里都坐飞机这个雄心壮志之外,别的什么感受都没了。

这件事的后遗症是导致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听到从某地到某地要坐八个小时以上的车,就会有一种“这辈子都不要去那里”的想法。

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确是只井底之蛙。

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的后遗症被每天至少八小时的坐车经历治愈了。

在和田买去乌鲁木齐的汽车票时,S先生轻描淡写的一句“差不多二十六个小时吧”把我吓傻了,我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似的,不死心地追问一遍:“多少?!”

二十六个小时,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熬得过去。

在和田汽车站旁边的宾馆里,我忧愁地吃着清甜的葡萄,看着S先生的背影,拼命地安慰自己说,没事,他还在这里,你们还在一起,不要怕。

那天我很早起来去离车站有点儿远的新华书店买了四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我算一算觉得撑十多个小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剩下的时间就睡觉好了。

我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惊慌和害怕,像是要去死似的,S先生一直冷眼看着我,在他看来这又是我不成熟不淡定的一个表现。

我跟他争执,说你不知道无聊多可怕。

他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是大人看自以为是的小孩子的眼神,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无聊?那年我一个人去中亚,每天坐长途汽车,睡了一觉醒来以为车没动过,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戈壁就是沙丘,周围的人既不说汉语也不说英语,你说我无不无聊?”

后来我们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有一天在网上聊天时,他跟我讲,做人应该是形散神不散,你啊,还没有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长长的隧道里,我忽然又想起他。

想起经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那天晚上,天上又大又白的月亮。

想起在那之后,每当我在痛苦面前表现得不够强大,便会用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狠狠鞭笞自己,想起那些靠近和抵触,那些沉沦和反复。

想起那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叫zuo爱情的东西。

停车时,司机说,西宁到了。

乘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起身拿行李,下车,一时之间动静很大。

我被这声响惊醒,回过神来,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的灯火,眼睛里有着落寞的光。

字迹

在这么久之后,当我用了很大努力,仍然无法重拾那天下午,在厚厚的十几本留言簿里,第一眼就看到你的字迹时的心情,才惊觉,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被稀释淡化。

我再也找不到彼时彼刻的激动,和只有落泪才足有表达的酸楚。

原谅我吧,时间已经太久了,足够两个相爱的人达成婚姻契约甚至孕育生命,或者厌倦彼此分道扬镳。

人做不到的事情,时间能。

我终于心服口服地相信了这句曾经无数次对自己,对那些为了爱情在深夜里痛哭的姑娘们说过的话。

在我杂乱纷繁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炎热明亮的下午,西宁的天空深远空旷,云朵洁白无瑕,窗口那株植物被人忽略得太久,叶子已经枯黄。

我盘腿坐在木头椅子上,旅社里所有的留言簿都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信手拿来一本,只是想要在那个无聊的下午发现一些琐碎的诗意,只是想看看在我之前的旅客们在这里留下了怎样的心情。

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中国的外国的,男的女的,黑色头发金色头发,像是在电影里一样。

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你的字,蓝色水性笔的痕迹,安静地陈列在土黄色的再生纸上,干练简洁,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味道。

我没法解释这件事情,该说什么好呢,命运的奖赏还是不怀好意的玩笑?

这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让我如何不相信,我走在逃离命运的路上,却与命运不期而遇。

我一共保存过三张你写了字的纸。

其中有两张是快递单,你寄东西给我,寄件人那一栏上是你的名字,收件人是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拆那两份包裹的时候小心翼翼成什么样子,我对那张单子的重视甚至超过对盒子里的物品。完整地,不缺一个角地揭下来之后,折好,放在一个小小的纸盒子里。

第三张……我不得不承认,我得到它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

在看到留言簿上你的字迹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要带走它。

是的,我把它撕了下来,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一直携带着直到旅行结束,回到长沙,打开那个小盒子,把它跟你送给我的所有东西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才显得自己不那么猥琐,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有科学研究的数据表明,如果人这一生活得足够久的话,可以遇见两万个喜欢的人。

但我想,在这两万个人当中,也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两个,能够让你觉得一点儿也不后悔,哪怕受了很重的伤也还是值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要去爱这个人。

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虽然还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爱上别人,但在有限的生命里,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愿意在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遇见你。

我想我又矫情了,真对不起。

我这一生所能够拥有的,关于你的回忆,在几十年的人生长河里,毕竟只是零星。

我知道我还要一个人独自活很久,在没有你的状态下活很久。

见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痛苦难过的时候也无法拥抱你,但我知道你永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