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这样重复了一个星期之后,Jenny终于忍无可忍地跟我讲:“你够了!她会误会你要包场!”

Jenny,后来在长达两个月的印度之行中,与我相依为命的姑娘。

我到清迈时,她已经拿到印度签证,只等过完水灯节就前往印度。

当时我并没有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只是每天缠着她教我英语。

尽管她是英语专业出身,但因为是个相当随心所欲的老师,所以经常上着上着课,我们就聊天去了。

我问她:“你在清迈这两个月都玩了些什么啊?”

她说:“一开始吧,我还兴致冲冲地去了派县,去了厨师学校学做泰国菜,后来就每天躺在这里看电影,哪儿都没去了。”

她还说:“我已经五年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在辞职之前,她是杭州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高管,深得老总器重,当初为了留住她,甚至将副总的儿子介绍给她做男朋友。

很多人都会这样问:“这么好的待遇,你为什么辞职啊?”

但我没问。

我已经在路上遇到太多这样的朋友了,他们原本都有一份看起来很体面的工作,拿着看起来让人艳羡的收入,生活得衣食无忧。

但突然有一天,他们在并没有找到下一份糊口的营生,并没有想明白以后的人生到底应该怎样度过的时候,他们就辞了职,背着包跑了出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只是知道自己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这种行为被我称为理想的觉醒。

Jenny说,五年前她从武汉去杭州旅行,离开前的那个下午坐在西湖边,觉得这座城市真美。

于是她没有去车站,而是找了个房子住下来,开始找工作。

五年之后,她依然喜欢杭州,但她放弃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她说:“那个月我每天都在加班,突然有一天我问自己,难道就为了几个钱我要把命送在这里吗?”

于是她不顾老总极力挽留,辞职走人。

这世上,总有人,不为稻粱谋。

后来在我即将离开清迈去印度的时候,听说了一个关于榨果汁的姑娘的小八卦。

某天有个日本客人,给她看了一些樱花盛开时的照片,这种代表着伤逝的花,开得又急又美。

她看了那些照片之后,没几天,我们买的混合果汁的塑料杯上就多了樱花的图案,但当时我们都没留意到这一点。

但这不是最震撼我的。

在这个小八卦中,真正打动我的,是Jenny那句:“你知道吗,她明年春天就去日本看樱花了。”

我记得自己当时瞠目结舌地看着Jenny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在那个瞬间,我的心里,对那个貌不惊人的姑娘陡然生出一股小小的敬意。

远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需要做很多很多的准备工作,要查攻略,要学语言,事实上它很简单,当你对远方的向往从你的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出发了。

无关梦想,没有那么大那么空那么遥远,它只是你发自肺腑地想去做的事情。

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她,是水灯节的时候,我披着长发,鬓角别着两朵黄色的花路过她的摊子,她笑着对我说:“You+are+so+beautiful。”

文艺并不是多么高端的词汇,在阿星对我说“这是我的梦想”的时候,在Jenny那句豪迈的“不就是钱吗,回去再赚好了”当中,在那个穿着围裙,日复一日榨着果汁的泰国姑娘身上,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文艺青年的光芒。

我在这里给你们寄出明信片

十张明信片,其中九张写好地址,贴上邮票,投进了这个邮筒。

剩下那张,我夹在日记本里。

7.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

我没有你的地址。

我展开世界地图,这个星球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道路,这个巨大的,拥挤的世界。

一百年后,我的肉身即将沉沦于泥土,在我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会不会出现在我的床边,来送我一程。

你会不会笑着同我讲:“嘿,我收到了一百年前你没有寄出的那张明信片。”

保罗脸上全无哀伤

第一次去屏河边的餐厅吃饭,她们跟我讲,邓丽君当年就逝世于对岸的那间酒店。

当时正值夕阳西下,微风吹皱河面,挂在树上的灯笼渐渐亮起来,但原本宁静雅致的风光,却因为这个故事,而变得有些萧瑟感伤。

多年前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过有关这个故事的一段短文,写的是当年一代歌后邓丽君因哮喘突发窒息而亡后,记者前去采访,见到死者生前最后一任法国籍男友保罗,当时他还若无其事地抖腿,不一会儿便回房间倒头大睡。

他们曾有过五年“神仙般逍遥相爱的时光”,记者愤怒地说:“可是那一刻,保罗脸上全无哀伤。”

那段故事离我太远,当年我不过是几岁幼童。

香销玉殒,时隔多年,我们来到了一个歪瓜裂枣都能当明星的时代,或许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这个笑容和歌声同样甜美的女人。

你可知后世歌者何等良莠不齐,这世间嘈杂如同万马齐嘶。

你走了也好,走得早,也好。

你曾经那样风华绝代,或许,你并不需要后人记得。

他们在吃火锅,我在发微博

几个中国朋友凑在一起吃火锅,他们都很激动,激动得想对着那个锅拜一拜。

只有我很淡定,真是一群神经病。

他们泪眼婆娑地控诉我:“你不懂!人离乡贱!”

他们在吃火锅,我在发微博。

后来才知道,一个人能对你造成的最大伤害,并不是他不爱你,而是摧毁你的自信。从前你只知道自己不够好,但经过他之后你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差。

你越来越消沉,从活泼明艳的少女蜕变成穿着深色衣服的成年女子,沉默地穿越由人构成的沙漠和海洋,你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你不知道还可以相信什么。

五百多个人留言说感同身受。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被另一个人摧毁了,神啊你是不是睡着了?

除了快乐,是不是

丹尼是一个法国男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湖泊。

他到小鸟的第一天晚上,阁楼上就我一个人抱着电脑在写稿子。

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我很惊悚地发现,离我几米之外的那个鬼佬,他他他,他他他,在说普通话!

当时他正在跟他的中国朋友视频语聊,看我盯着他,便礼貌性地对我笑了笑。

等到阿星来找我的时候,我便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那个男人会讲汉语!

从阿星认识我那天的生猛表现,就可以得知她不是一个正常人吧。

这一晚,她再次印证了我的看法。

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她就起身过去跟丹尼打招呼,先是英语,接着就是汉语,噼里啪啦聊得好欢快。

我满头黑线地想,我到底出没出国啊?

在我认识Matt之前,丹尼是唯一一个让我不怯于交流的外国人。当然,这跟大部分时间我们是用汉语交流有很大的关系。

他经常跟我们讲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的妻子是中国人,他们每年一半的时间住在大理,一半的时间待在法国,儿子从小接受的就是双语教育,他说起家庭的时候眼睛会放光。

他说他第一次到云南旅行,所有的人都对他很好,吃完饭他要掏钱,被中国朋友们此起彼伏地制止了,他们凶神恶煞地对他说:“你快把钱包收起来!快点儿收起来!”

很多年了,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是一脸感动地说:“我真的好惊讶,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好啊?”

我哈哈大笑,说:“你知道雷锋精神吗?我们中国人个个都是活雷锋。”

丹尼回中国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大部队一起去吊脚楼吃饭。那个餐厅的设计非常有意思,桌子下面是悬空的,对于我这种有恐高症的人来说,真是好忐忑好刺激。

那晚大家都喝了一点儿酒,微醺的时候说起话来也就没了忌讳,我说:“丹尼,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礼物送给你,教你一句超牛逼的中文回去吓死那些中国朋友吧。”

他用那双湖蓝色的眸子真诚地看着我说:“是什么?”

我拿出纸笔,大手一挥:“师夷长技以制夷!”

丹尼看着这几个他实在读不准的字问我:“我中文不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把你们的本事学过来再对付你们,中国的古文很有韵味,往往几个字就能表达很深奥的意思。”

那晚月色温柔,大家在吊脚楼谈笑风生。我想起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在北京的末班地铁里听着李志的一段录音,不能抑制地流泪。

他说:“我也知道,我在很多的歌里面有我的感情,有我的想法,但是我并不指望你们能够彻底地了解,可是在你们并不了解的时候尽量少说,因为那样会伤害到我。”

Jenny问我:“你那时候跑到北京去做什么?”

我说:“就是那里能够满足我一切的精神需求啊,我想要的它都能给我啊……”

静了一会儿,丹尼忽然说:“除了快乐,是不是?”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像是恐怖片里的最后一个镜头,脑中雷声轰鸣,眼泪几乎到了眼眶边缘,这不能够啊,那么多亲密的人都不曾接近的真相,怎会被一个异乡人一语道破?

到底非我族类,不懂含蓄迂回。

我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悉数饮下,笑着同他讲:“丹尼,你还说你的中文不好,你看你差点儿把我弄哭了。”

我已经不是五岁时吃一颗糖就觉得开心的我。

我不是十三岁时买一本Iverson的画册就觉得满足的我。

我不是十六岁时,下了晚自习,看到有人在校门口等着我就觉得兴奋的我。

我甚至不是二十三岁时,因为一句“要不是你想去那里,我才懒得去”就觉得不枉此生的我。

她们都曾是我,但我已不是我。

再见,我的哈利波特

Hi,Matt,从印度回国之后,我曾经用我蹩脚的英文给你写过一封邮件,但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收到它,因为大半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以你简单澄明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不可能理解我这个来自中国的怪胎小姐有多么敏感多么高傲,所以在我的英语未达到独自环游世界的水平之前,我不会再给你写邮件了。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那段温馨和快乐的记忆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历久弥新。

我终于在这个窗外有蛙鸣的夜晚,翻出了我在清迈时写的日记。

作为报复,我要用中文写一封你永远也看不懂的长信。

你总是告诉别人,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我们一起去厨师学校的早晨,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Jenny喝醉了的那个夜晚,你当时坐在一楼的台阶上翻包。

Jenny抱着那只有奶便是娘的猫回宿舍,低头跟猫说了一句话,再抬头就不见你了。

我走在她的后面,她忽然回过头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惊恐地告诉我,刚刚那里明明有个人。

接着你就从房间里拿了瓶矿泉水出来,继续翻包。

我拿这件事嘲笑了Jenny好久,而你当时太过于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你面前走过去的这两个神经病。

所以,你才会把我们一起去厨师学校当做我们第一次见面。

其实我们的友谊真正的开端是在那个安静的夜晚,只是当时我们都没有察觉。

潜意识里,我其实很想忘记那次在厨师学校不愉快的经历,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笨过,我为什么要脱离大部队去厨师学校玩呢?我为什么要存着侥幸心理认为那天除了我之外,团队里一定还有中国人呢?

事实上,刚坐上去农庄的车我就后悔了,你坐在我的对面友善地跟我打招呼说“how+are+you”,其实我初中就知道说“I‘m+fine”了呀,可是那一刻从我嘴里蹦出来的句子却是:“my+English+is+very+poor,don’t+talking+with+me,please!”

你被我的强烈反应吓得往后一弹,再也不敢跟我说话了。

可是当后来上车的鬼佬们陆续跟我打招呼时,我却又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你说:“Help+me!”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你,以为你会中文。

你抓狂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烁,我知道你简直快被我这个来自中国的神经病弄疯了。

7.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

那天去厨师学校的团里总共是十个人,我是唯一的亚洲面孔。

每一个男生都试图跟我说话,但我冷冰冰的态度令他们全都退避三舍。我没法向你们解释我的沉默并非来源东方女生的矜持,而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

那天的我表现得很不合群,你们去睡午觉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打坐,看起来端庄娴静的我心里其实不知道爆了多少粗口,如果你中文够好的话,你会发现它们每一句都不堪入耳。

大概是不忍看我落寞的样子,你绞尽脑汁地找我聊天,告诉我你看过《西游记》,你知道孙悟空,你还会说两句中国话。

我冷冷地看着你,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外吗,你们除了会说“你好,谢谢,再见”之外还会说什么?

但你令我大开眼界,你会说的那两句中国话是分别是“放马过来”和“小笼包”!

那一刻,我笑得惊天动地,建立了一整天的冰山女神形象轰然倒塌。

Matt,我们竟然这样也能成为朋友。

后来,我慢慢地了解到,你比我小两岁,毕业于墨尔本大学,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澳洲人,你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一个非常相爱的女朋友。

你是一个老师,教中学生英语和历史,你爱吃甜食。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那么多鬼佬之中唯独想跟你交朋友吗?原因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从厨师学校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买早餐,在院子里那块大木板上,我看见你躺在那儿看书,很安静很专注。

我是被那个画面感动了。

我认识很多跟你一样大的男生,他们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不是打DOTA就是拿着“爱疯”刷微博,读书这件事离他们的生活已经非常非常遥远了。

这个世界上一切原始和质朴的事物都能够轻易触动我。

那是我在小鸟住了半个月之后,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你抬起头来看到是我,很意外地笑了。

你有一双让人一看就知道你非常聪明的眼睛,它是绿色的。

你留着络腮胡子,我总会想,你吃东西的时候会不会很不方便啊?

你很像那个J.K.Rowling笔下的哈利波特。

你记不记得,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院子里那两块大木板上的人一直泾渭分明,你们那边全是鬼佬,我们这边全是华人,不会有谁不懂事地闯入对方的领地。

我们打破了这个局面,那段日子,鬼佬们一看到我和阿星就会对你说:“你看,你的亚洲女孩来了。”

其实我们不过是朋友,我们也只能是朋友。

你在跟我的交往中所付出的耐心不亚于教导一个一无所知的幼童,我们总是要依靠各种各样的词典交流,经常你问我一个问题,我要查半天单词才能回答你。

说真的,Matt,过了这么久,我回想起来这些仍然是觉得满心的感激。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时你的温和给了我多大的鼓励和勇气,你用你的人格魅力维护着我脆弱的自尊心。如果不是你,我想我大概早就从清迈直接飞回中国,哪里都不去了。

是你开了一个好头,让我相信尽管我跟很多人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但我仍有去了解这些不同的勇气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