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我英语时,我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教你几句中国话,比如“谢谢,我吃饱了”,比如“我的女朋友很漂亮”。

你第一次听我念“妈麻马骂”的时候,一脸茫然地反复地问在场的中国人:“What+different?”

我还教你写汉字,从一到九,你每次写四都写成囧,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都哈哈大笑,在你看来这两个字明明是一样的。

但我没想到的是,你掌握得最好的一个词竟然是“SB”。

因为我和阿星每天都这样叫对方,耳濡目染,身教胜于言传,你竟然无师自通地问阿星:“Jojo+is+shabi?”

阿星告诉你:“No,she+is+supper+shabi.”

我问过阿星:“你喜不喜欢Matt?”

那是在你从尼泊尔回清迈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起从711出来,你和另一个挪威男生走在我们前面边唱歌边扭屁股。

阿星撇撇嘴说:“Matt啊,什么都好,就是幼稚。”

我很惊讶地问:“哪里体现出幼稚了?”

阿星后来说的这句话,差点儿没让我哭出来。

她说:“他相信爱情啊!相信爱情,还不够幼稚吗?”

你和阿星都出生于***年,当时在前面哼着歌的你,一定想不到身后三米之内,你的同龄人给了你一个这样的评价吧。

可这就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你天真,干净,阳光穿过你都不会改变方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有两件关于你的事深深地埋在我心里。

第一件事是某天晚上走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阿星他们在讲鬼故事,他们讲得栩栩如生唯妙唯肖,你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你看得出我很怕。

弄清楚原因之后,你说了一长串英语,语速很快,我没听清楚。

阿星跟我讲,你说的是:“舟舟,你不要怕,你不是总说我像哈利波特吗,我有魔法,会保护你。”

你知道吗,这句话如果换一个人说,我没准会觉得“真他妈脑残”,可是在那天晚上,你说得那么真诚,我被你这句话弄得眼泛泪光。

我想大概终你一生也不会明白,一个从来活得像战士般的姑娘,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我保护你”时,是怎样的心情。

是啊,我多笨啊,如此博大精深的汉语,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第二件事,是玩“丛林飞跃”的那天,我因为恐高,只滑了一站就放弃了,被那个教练狠狠地骂了一顿。

你知道吗,在国内,每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所有的朋友都会很自觉地离我远一点儿。他们都知道我性格差,惹不起,如果我抑郁的时候谁来找我讲话,一定没有好下场。

但你不知道这个规矩,仍然嬉皮笑脸地找我聊天。

我强打起精神来应对你,其实心里已经对这次悠长的假期感到厌倦了。当你们兴高采烈地滑向丛林深处时,我戴着安全头盔从乡间小路走回他们的联络站,一路上又是野狗又是野鸡,加上被骂过之后的沉重心情,我很没出息地哭了。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回长沙,找我的闺密们逛街,吃饭,看电影,散步。

我不知道我干吗要千里迢迢跑地到泰国来让一个陌生人骂,被一群动物吓。

过了好一阵子,你觉察出我的不对劲,眼珠一转,你忽然问我“smile”用中文怎么说。

我告诉你是“微笑”。

然后你非常聪明地把“我的女朋友很漂亮”中最后那两个字拆了出来,跟“微笑”组成了一个短语。

你用别扭的发音说:“Jojo,你,微笑,漂亮。”

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几秒钟,你惊奇地发现,我不仅没有微笑,反而流泪了。

Matt,你实在是个天才。

你看,你给过我这么沉甸甸的感动,那么,在我即将离开泰国去往印度的时候,从清迈飞到曼谷,从机场赶到火车站去见你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次见面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你和从澳洲飞过来的漂亮女朋友一起坐上了去另一座城市的火车。

这次告别比起前一次我们在清迈机场告别时的三度拥抱,它实在是太仓促也太清浅了。

但我知道你会永远都记得,因为你的眼睛不会骗人。

再见了,生活在南半球的Matt,我的哈利波特。

我的第三个刺青

我的第三个刺青,泰式莲花下面是清迈的坐标。

纹身师是个佛教徒,泰国男人,有一双多情的眼睛。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街道里偶尔走过三三两两的人,时不时传来狗叫,热带的风吹得棉布长裙紧紧地贴在腿上,我把头发紧紧地绑在头顶,趴在椅子上,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是我刺青以来最疼的一次,我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红色的莲花,在我心中象征着最后的净地,它是隐秘的,纯洁的,它在我不借助镜子就无法看到的部位,是信念的具象化。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刺青,我保证。

人间别久不成悲

水灯节是泰国的情人节,所有人都亲手做好了花灯。

整个清迈的夜空都被天灯照亮了。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来到屏河边。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你看到很多情侣一起蹲在河边放灯。

你觉得两情相悦真美,美得让人想流泪。

而你的爱情呢,人间别久不成悲。

你的爱情上面大概已经积了很厚很厚的一层灰。

8.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

加尔各答、大吉岭

一坨鸟屎差点儿砸在我头上

在曼谷机场登机之前,同行的一个男生问了我和Jenny这个问题:“你们打算用什么,在第一时间去感受印度?”

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当然是视觉,印度是一个将色彩运用到极致的国家,这还要说吗?”

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很高深地说:“我打算用鼻子。”

他指的是咖喱。

咖喱,瑜伽,飞饼,纱丽,这是我在抵达印度之前对这个国家仅有的认知。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在一点儿功课都没做的前提下,我居然就要踏上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国度了!

那还是在清迈的时候,水灯节的大街上人潮汹涌。

Jenny忽然问我:“舟舟啊,你跟我们一起去印度吧。”

我踌躇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比较想去越南,柬埔寨那边啊。”

Jenny语重心长地循循善诱:“我也想去越南那边啊,可是你想,越南多容易去啊,从广西坐个大巴就过去了,可是印度呢,这次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捧着自己亲手做的花灯,默然地走在人群里。

两年前,在云南时,刚认识几天的S先生问我:“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我说:“都到云南了,就去一下西藏吧。”

我记得那个晚上他的笑容像一点儿火星溅在我的眼睛里,他的语速一直都是那么不急不缓:“过段时间我也要陪朋友再去趟西藏,从阿里去新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

后来,在拉萨,我对一个半路想退出的朋友说:“也许你会认为,那个地方永远都在那里,早去晚去并没有差异,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人并不会永远都在一起。”

再后来,在乌鲁木齐,我们分开前的那个夜晚,S先生对我说了那句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有些地方也许这一辈子都只会去一次,所以和谁一起去,非常重要。

时间虽然过去两年了,但这句话的魔咒依然有效。

我在一片嘈杂声中打电话给闺密说:“我刚刚临时做了个决定。”顿了顿,我说,“我要去印度!”

第一站是加尔各答,落地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兑换货币。

同行的朋友趴在窗口跟换钱的工作人员讨论汇率,我坐在自己的大箱子上,认认真真地用目光研究着守在出口的警察叔叔背的那把枪。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枪,但自从我小时候在公园里看过那种打爆一个气球就得一个奖品的气枪之后,这是它第一次以这么随和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翘屁股的警察叔叔背着它的样子轻松得就好像背着一把吉他。

这个国家的治安有多乱呢?我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出了机场,一排造型卡通的出租车映入眼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非要替我把箱子抬上后备箱,我以为他是来自印度的雷锋,嘴里不停地说着“Thank+you”,结果在我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他用混浊的双眼盯着我,刚刚帮我提过箱子的右手伸到我的眼前,手心朝上。

他说:“madam,money。”

因为从小到大,我们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帮助他人,不求回报”,所以在那一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一时之间,我进退维谷,两只手绞在一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张的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单词来化解自己的难堪。

因为这件事,令我在第一时间里,就对印度产生了抵触情绪。

跟我们一同拼车的印度朋友走过来,很凶地训斥他,还加上很嫌弃的手势,那个人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仍然用那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很想给他一些钱,可被那位印度朋友制止了。

戴着硕大的金戒指的印度朋友,像赶走一条狗似的赶走了那个人。

关于种姓制度这方面的知识,我是后来才慢慢了解的,坦白讲,它颠覆了我用二十多年来建立的价值观。

怎么接受呢?

如果你姓李,你就得一辈子做裁缝,如果你姓王,你就得一辈子擦鞋,你千万不要做梦去当医生当律师,这些职业不容你亵渎。

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一辈子是什么样的人。

出租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旅馆,这一个小时之内,我的大脑中发生了无数次核爆。

当我看到人们在路边洗澡的时候、当我看到公厕没有门的时候,当我看到真的有人用头顶着一大筐物品的时候,当我看到遍地随处可见的排泄物的时候……

虽然很难堪,但我不得不承认,在第一次直面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的确有一种不便言明的优越感,像一个挑剔的更年期妇女,时刻保持着那种“我们那儿跟这儿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天哪,他们居然这样……”的优越感。

是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夜郎自大的狭隘。

我并非不善良,我只是被两国文化的巨大差异震惊到没缓过神来而已。

直到某一天,在我又对街边一大群印度人拿手吃饭的景象表示错愕时,一个来自中国的男生跟我说:“舟舟,我们来到印度旅行,是为了体验一种不同的文化氛围,了解一些从前我们不了解的生存形态,看看这里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而不是来比哪个国家更发达,更先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窘得满脸通红,这是我自成年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羞愧。

从那天起,那颗飘浮在空中的虚荣心被我狠狠地踩进尘埃里,再也没出来蹦跶过。

这个男生只跟我们同行了一程,但这一程已经足够教会我用谦逊和宽厚,不带任何褒贬的眼光,去认识我过去从未接触过的新奇世界。

从出租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站稳,一大群乌鸦从我们的头顶上呼啸着飞过。我们还没搞清楚状况,扑哧一声,一坨乌鸦屎砸了下来,就在离我的脚几厘米的地方。

周围的印度人都在笑,我又气又觉得好笑,转过头去看着Jenny说:“我们用日语骂几句脏话吧。”

啊哈,这就是我的小心机嘛,即使差点儿有一坨鸟屎砸在我的头上,我仍然记得不给我的祖国丢人。

Anyway,this+is+india.I’m+coming.

If+I+were+rain

在加尔各答,我们住在整个印度行程当中最破旧的旅店。

在这家叫做玛利亚的旅馆,我们要了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双人间,房间里仅仅只有两张嘎吱作响的木床,没有铺盖,天花板上有一个阴森的豁口,血滴子般的吊扇摇摇欲坠,墙壁陈旧斑驳。

环境虽然差,但价格还是蛮公道的,折算成人民币,一个人每天也就十三块钱,这个价格在中国的青年旅社里是连床位费都不够的。

公共厕所就在我住的房间对面,它同时还兼具浴室功能,但热水就不用奢望了,后来我一咬牙,也学着那些鬼佬拿冷水淋了一通,真,想,死,啊!

为了安抚我,一个比我先来印度一周的姐姐主动提出带我们去买“非常好吃的鸡蛋饼”,在一条小巷子里,一堆印度男人围着那个破旧的店面,看到我们时,连忙端出几条脏兮兮的凳子给我们坐着等。

我有点儿纳闷,加尔各答不是印度的大城市吗,看起来不像呀。

正当老板把热乎乎的鸡蛋饼拿给我们的时候,几只老鼠从我们的脚边慢悠悠地爬了过去。

没错,是慢悠悠地爬了过去,而周围所有的人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我定了定神,尽管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联想,但饥饿还是迫使我大口地咬了下去。

不管制作鸡蛋饼的卫生环境如何,这个鸡蛋饼的味道确实还不错。

晚上我们站在旅馆的顶楼吹风,对面那栋楼里有几个人对我们挥手打招呼,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那是一个逼仄的房间,满满当当都是人,比我印象中的筒子楼还要拥挤。

旁边的男生说:“印度的面积只相当于中国一个大一点儿的省,但人口却有望赶超我们,所这很正常啊。”

这句话令我想起妹尾河童在《窥视印度》中提到过的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

他问一个已经生了七个小孩,但仍然打算继续生下去的妇女:“生这么多孩子,不会担心养不起吗?”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疑问。

可是那位妇女却笑着说:“怎么会呢,就是要多生几个,家里才有人干活呀。”

我承认,这个回答对我来说,简直是神一样的逻辑。

印象中,加尔各答的夜晚比我在中国一些小县城里看到的夜晚还要萧瑟。

8.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

而满大街的鬼佬们,比起在清迈时认识的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未免显得太过颓靡,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蒙了似的。

到处都有向游客伸手讨钱的乞丐,有打着赤脚跟着你走几条街的孩子,一边喊着“madam”,一边做出往嘴里塞东西的手势,意思是要一些食物,还有穿着邋遢的艳丽纱丽的老妪,会伸手来拉你或者拍你,在你拒绝给钱之后,她们则会用你听不懂的语言狠狠地骂你。

Jenny安慰我说:“我们不能只看到这座城市的疮痍。”

这只是印度的第一站,但我隐约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印度之行会不断地给我的生命中注入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特质。

的确,在后来的行程中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印度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颠覆我的认知的国度,它太丰富了,它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很难在短时间之内给它一个精准的定义,我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描述自己的感受,喜欢或者讨厌都太浅显。

有一天我去逛书店,一进门就被一本影集吸引了。

封面上是一个孩子的眼睛,很忧伤,也很平静,是那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的平静。

这本影集叫做《If+I+were+rain》,主题是印度的流浪儿童,我站在那里翻看了很久,直到流泪。

最终我没有带走它,因为我无力购买任何人的苦难,因为我觉得以这种方式抒发慈悲,其实是一种伪善。

回旅店的时候,看到路口有个小男孩坐在地上,一直抬着头看着天上的风筝,在印度好像每个孩子都会玩那种纸制风筝。

我走过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包里的饼干送给了他。

Jenny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你只给他?”

我说:“因为我只有一包饼干,因为他让我想起王尔德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