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

她一直强调,我是一个母亲

在加尔各答那条著名的背包客街上,每天都有几个穿着纱丽的印度妇女整天拿着Henna问女游客:“要不要画一个,小姐,很美丽的,小姐。”

亦舒曾经以著名美女李嘉欣为原型写过一本小说名为《印度墨》,其实就是这种颜料。

将它画在皮肤上,过一个小时候之后用水将颜料冲去,图案可保存一周左右。印度新娘在出嫁时,都会在手足上用它画纷繁复杂的图案。

我一时心血来潮,顾不得脏,一屁股在街边坐下,让她给我画两个,引得旁边不时有人凑过来围观。

这个妇女一边画,一边跟我说:“女士,如果你有多余的衣物,可不可以送给我,我家里有孩子,他们需要。”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严肃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说:“我不是骗子,我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

面对着她迫切的恳求,我也只好连连点头,对她说:“好的,我尽量找一些衣服出来。”

尽管我心里知道,就我和Jenny从泰国带来的那点儿衣物,到旅程的后半段都不够自己保暖,但当时的情形,实在容不得我拒绝。

她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高兴得忍不住拿出一板红色的小圆点,贴了一个在我的眉心。

这种红色的小圆点在印度有祈福之意,贴上之后我问Jenny:“像不像天竺少女?”

她凝视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让我想打人的话:“你好像哪吒哦。”

画完之后,有个印度男青年凑过来问我价格,当他们一群人得知我每个图案花了100卢比时,笑得几乎撒手人寰。

从他们的笑声里,我知道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白痴。

但我也跟他们一起笑,表示我并不在意。

我也知道一管颜料只售20卢比,可以画十几次,但是当我看到她们眼睛里殷切的期盼时,我决定不还价。

任何东西,到了懂得欣赏它的人眼里,就是无价之宝,不能以货币来衡量。

喜马拉雅好久不见

在大吉岭,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想走了。”

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对一个地方如此着迷。

最早听到这个名字,是Jenny问我:“你知道宝格丽有一款叫做大吉岭的香水吗?”

我说:“不知道。”

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跟我描述:“大吉岭是产茶的地方,早年英国殖民者在那里开垦了很多茶园,对了,那里还有喜马拉雅小火车,很卡通很可爱的……”

我当即拍板:“不要说了,我们去!”

从加尔各答出发,坐一晚上的火车,再坐四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大吉岭。

说起来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儿,可当中经历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去过一次才能够明白。

第一次在印度坐火车之前,我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不骗人,我的确是被以前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堪比春运的场面吓到过。

但当我们真正坐上火车之后……平心而论,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夸张,火车顶上是没有乘客的。

但我们谁也不知道,普通卧铺并不提供铺盖,当看到印度人民有条不紊地从行李中拿出床单和毛毯时,原本已经被这个国家各种出其不意锻炼得宠辱不惊的我们,再度震惊了!

入夜之后越来越冷,我蜷曲着,瑟瑟发抖,隔壁的印度大叔打鼾打得整节车厢的人都没法睡。我对面一个韩国男生打着手电筒在写日记,看到睁着眼睛辗转反侧的我,犹豫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冲锋衣塞给了我。

盛情难却,我只好目瞪口呆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第二天起来,Jenny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我,做出了她认为最准确的判断:“在你如此蓬头垢面的情况下,他仍然乐于助人,舟舟,这个偶吧一定是你的真爱!”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庆幸偶吧听不懂汉语!

其实,跟后面那四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比起来,一夜火车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条路是迄今为止,我这二十多年来所走过的最颠簸,最曲折,最坎坷,也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路,一辆破旧的小吉普里挤了十个人,随着山路起伏辗转,我的头不断地撞击到玻璃,发出巨大的“砰砰砰”的声音。

Jenny紧张地看着我说:“你别哭啊,别哭啊。”

我并不想哭,我只是脑震荡罢了。

然而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站在大吉岭的脚下,看着犹如童话里所描述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时,我一路上所有的怨怼和委屈,都化成了一声哽咽的“太,美,了,再辛苦也值了”。

大吉岭信奉的是藏传佛教,因为以前在西藏待过一阵子的经历,使得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尽管它看起来不那么“印度”,反而更接近尼泊尔的风格。

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比起加尔各答随处可见的乞讨者,这里的人们所传递出来的是一种积极和温暖的正能量,也许是因为气候较冷的缘故,大家都辛勤劳作。

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长年劳作的人,从面容上便能看到尊严。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非常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指路,正好遇到一群放学的小姑娘,她们带着一点儿羞涩和好奇问,你来自哪里,然后又说,你很漂亮。

在印度旅行时,这一点一直令我非常感动,许许多多的人不惜降低自己的品位和审美能力,仅仅只是为了表达友善,在我经常好几天没洗头没洗脸的情况下,昧着良心夸我是“美丽的中国姑娘”。

我真恨自己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拉低了本国美女的基本水平啊!

根据LP的推荐,我们要去的那间旅店在山顶。

在一个长长的山坡上,精疲力竭的我只能缓慢前行,走到一半,背后忽然传来一种无声的召唤。

当我回过头去时,看到远处的喜马拉雅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依然壮美得惊心动魄。

掐指一算,已是两年不见。

久别重逢,我站在半山坡上,呆呆地几乎流下泪来。

是啊,那个地方永远都在那里。

只是曾经爱着的人,早已经不在一起。

喜马拉雅,这个星球上海拔最高的物体,像是神灵一般一直静默地注视着人间的聚散和悲喜。

我想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可我还那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你时,那种因为你从枯燥的地理课本中化成眼前的实物,而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迸发出来的,孩童般的狂喜。

那天晚上气温降至10°左右,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厅里取暖。

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凑在一起聊天,有一个加拿大的男生在得知我们是中国人之后,激动地告诉我们,他曾经去中国旅行过,非常喜欢中国食物。

他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尤其是“Beijing+chicken”!

8.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

我和Jenny面面相觑了好半天,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们实在没听说过这种食物啊。

又过了一会儿,这位加拿大友人很不好意思地纠正了自己,是beijing+duck……

原来是首都人民喜闻乐见的北京烤鸭,我真是忍不住要泪流满面了。

吃过晚餐,我裹着毯子去阳台上抽烟,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惊呼。

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因为太过美丽,而显得不够真实。

我睁着眼,好半天不敢眨一下,真怕一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致便消失了。

我要如何精准地描述它?

万家灯火点缀在高高低低的山脉上,再远处,便与星空连成一片,恍惚之中,根本分不清楚这是仙境还是人间,而言语和文字的魅力,在这一刻如云烟般寡淡。

万籁俱寂,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我独自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地唱起歌来。

你曾给我的星空

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你恶作剧般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来。

在猎猎大风刮过的旷野之中,我冻得瑟瑟发抖,嗅到一种原始的自然气息。

即使多年之后,我不再爱你,也仍然无法忘却当时你的声音和你的背影。

看不到尽头的银河挂在深蓝的夜幕之上,远处有流星不断滑落。

我没有许愿,只记得自己将头埋在你的外套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曾笃定地认为,我余生之中,不会再有那样美丽的夜晚。

然而,当我远行至此,也禁不住笑当日的自己,何其天真幼稚。

你曾给我的星空,后来我也在别处看到。

但愿你曾少我的,将来我也能在别处得到。

只爱一个人是最幸福的

Smile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每天早上都要在房间里做完祷告才出来吃早餐。

他来自南印,在斯里兰卡做进出口生意,虽然没有具体谈论过这些,但我们都一致认为他是个有钱人。

这个有钱人跟我们认识的经过源于那瓶Jenny从柬埔寨带来的老干妈。

在大吉岭冷得不像话的前提下,我们终于忍痛开启这瓶珍贵的老干妈,当时Smile就坐在我们对面,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我。

出于礼貌,我们跟他说:“你可以试一下。”

这一试就把周围的鬼佬们都引过来了,那些从来没有来过中国的国际友人们,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凑过来,你一勺,我一勺。

我表面上在笑,内心却在一边泣血一边爆粗口。

你们给我客气点儿啊浑蛋!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最令我绝望的是一对加拿大情侣,他们一人一张面饼摊开,毫不客气地把我们的老干妈拿过去,一勺铲到底,捞出来,像涂果酱一般均匀地涂抹在饼上,然后卷起来,兴高采烈地吃!

辣死你们这些死老外,看着空了一半的瓶子,我默默地哭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Smile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我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巨大伤害!

在我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直到有一天我问他:“你的妻子呢?”

他笑了一下,过了半天说:“她去世了。”

出于中国人一贯的适可而止,我们谁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天的大厅里坐着很多人,Smile对一个被他认作妹妹的中国姑娘说:“下次你再来印度,一定要带上你的男朋友。”

那姑娘哈哈大笑着说:“我没有男朋友。”

旁边一个德国女生插嘴说:“没有就找,中国找一个,印度找一个,欧洲再找一个。”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个德国谐星逗得哈哈大笑,在一片欢笑声中,Smile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只爱一个人是最幸福的。”

这件事过了很久之后,我还能很清晰地记得当时他的表情和语气,以及我的感动。

我接触了太多太多不把感情当一件正经事的男生,甚至是我自己爱过的一些人,他们似乎约定俗成地认为,泡过的妞儿越多就越值得骄傲,数量的多少直接决定成荣耀的程度。

我在感情的路上磕磕盼盼地走着,几乎都要灰心绝望了。

幸好,在这个时候,Matt和Smile用他们洁净的感情观,挽救了我一直坏下去的爱情的胃口。

只爱一个人是最幸福的,虽然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但我仍愿意这样相信。

在大吉岭的最后的那几天里,Smile请我们几个中国朋友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还吃了一顿散伙饭。

某天早晨,他拿着手机拍视频,对我说:“Jojo,唱一首你们中国的歌好吗?”

我推辞了好半天之后,终于红着脸唱了一首《甜蜜蜜》,这是全球有华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会唱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但愿在他的梦里,亡妻的笑容依然甜蜜如昔。

私享志

凌晨四点起来,忍着饥饿和寒冷,坐车去老虎岭看日出。

天寒地冻,我很没出息地把旅店里的毯子裹在身上。

仍然是冷,冷得每一根手指都没有知觉。

老虎岭上人山人海,一片沸腾,各种肤色的人混在一起,群情激昂。

这次是我第二次在喜马拉雅附近看日出,上一次,我在它的另一边。

我用了多长的时间,终于将它的南北两面都与我的人生相连。

巍峨壮阔的喜马拉雅,成为我生命坐标轴上一个具体的点,日后无穷无尽的时间也无法将这个小点磨灭。

当朝阳的第一道光破云而出时,老虎岭上一片沸腾,欢呼的人群里,无数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那一刻,我想,要是能够就这样老去,该多好。

如果在这一秒过后,就成为挣脱岁月枷锁的耄耋老人,想想,倒也不错。

浮世绘

在大吉岭我拍得最多的不是人,而是旧房子,钟楼,小巷子,街道,天空,在路边打盹儿的流浪狗,还有喜马拉雅小火车。

我曾经在云南和鼓浪屿时,也着重拍摄过同样的物体,那些翻新过的古宅,刻意装饰得很小清新的咖啡馆,那些过度商业化之后的隆重,虽然美,但缺乏一种真实。

我喜欢荒凉,贫瘠,残缺的东西,只要它是原始的,是真实的,就是美的。

依稀记得那天黄昏,走到一条之前没走过的小路上,抬头便看见了这堵墙,惊艳之情,难以言表。

它的周遭皆是充满岁月痕迹的老旧房子,不时还有拉着板车的印度大叔一晃而过,在柔和的夕阳之中,这只凤凰身上所有的色彩,冲破桎梏,像利剑一般刺入镜头。

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快门摁下去的瞬间,我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这一栋房子原比照片里所看到的要破旧,但也比照片里所看到的更鲜艳。

我将色彩饱和度调到最高,才还原了它的俏皮可爱。

在它的对面,有一排小小的门面,有理发店,有卖蔬菜瓜果的小店,还有各种卖鸡和鱼的小店。

这些平实的小贩,并不张罗吆喝,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店面里,对每一个人路过的人笑一笑。

我第一天路过这里的时候,没有带相机,只好靠在栏杆上一遍又一遍地咂舌。

很多年前,我曾经在一篇短篇小说里写,尼泊尔是一个大胆运用色彩的国家。

直到我来到印度,才知道山外有山。

印度人民用他们匪夷所思的审美,不放过生活中任何一点儿细节,将目前世界上所有的色彩用在各种你所无法想象的地方,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

第二天,我说什么也要原路再去一次这里,拍下这栋彩色的小楼。

真正美好的事物,禁得起反复的品赏。

同样,一段真文字,必须要禁得起沉淀和等待,多日之后回头再看,仍觉得好,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