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一个讨厌过年的孩子,每到隆冬时节,别的小孩总是欢欣雀跃,因为过年不用做作业啊,还有压岁钱拿,家里有很多好吃的,每天都能看电视。

大家都觉得,过年真好啊。

可是对我来说,过年就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因为我必须被迫去面对别人的合家团圆与自己家门可罗雀所形成的巨大反差。

直到我二十四岁之前,每一年的春节,我都必须跟着我妈去外祖母家。

尽管我妈知道我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在迁就母亲还是顺着女儿之间,她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告诉我,这就是孝。

很多年后,我才读到一句可以用来反驳她的话,那是胡适先生说给自己的孩子听的:树本无心结子,我亦无恩于你。

但即使是到了我经济独立,人格独立,思想独立的今天,我仍然没有将这句话告诉我的母亲,原因很简单,这完全颠覆了她这一生关于亲情的认知,她接受不了这样的颠覆。

亲情,在我的生命中,它像一个残酷的笑话,一种黑色幽默。

它是我的羞耻,并未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稀薄,它依然在那里,不容触碰。

我的父亲,在我五岁时抛弃了我。而比这件事更令人心寒的是,当那个女人一巴掌打出我的鼻血时,他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中间有一段日子,我被安置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外祖母那儿,她是一个一生都在埋怨命运的女人,她见不得任何人快乐,在她看来,全世界都亏欠她。

可想而知,我生活在怎样的水生火热之中。

对了,差点儿忘了,她重男轻女,而我偏偏不是个男孩。

后来我又被接回祖母这边,关于这一段,我的记忆已经很混乱了,依稀只记得我经常半夜醒来,突然大哭,这一点,直到成年之后都没有彻底改变。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动荡中度过的。

其实,我是不是可以说,我并没有过童年。

在成年之后,我住过很多地方,从学校的宿舍到朋友家的客房,毕业之后跟人合租的第一套老房子里没有空调,晚上还有老鼠爬到头上来。

潮热的夏天,我把那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铁风扇放在电脑桌旁边,没日没夜地开着,一个星期之后,我的右手抬不起来了。

拿到第一笔版税之后,我搬去了一间单身公寓,正式开始独居生活,在每一个深夜里写字,直到外面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而后我流连于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朋友的家,酒店,青年旅社的床位,我的手里有过无数串钥匙,可是没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次醒来都要想一想,此刻自己在哪里,睡在哪张床上。

这样的漂泊感,从年幼的时候就隐藏在骨髓之中,悲观地看,它或许会绵延一生。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被称为“家”。

我打电话给妈妈,声音很疲倦,我说:“今年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年了,我好累,不想坐车了。”

她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用试探的语气说:“等你回国再说好不好?”

“不好。”我斩钉截铁的回答她。

那是我在印度最后一次打电话,不久之后,手机欠费,为了省钱,我没有去缴费。

我其实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我的热烈和激烈,都是装出来的。

妈妈,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我六岁那年,你把我接去你的身边。

那天下好大好大的雨,我撑着一把油纸伞,它被雨水淋成一团糨糊。

那个时候的我,骨瘦如柴,站在长坡之下,你指着坡上第二栋白色的房子其中某一扇窗户跟我说,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

如今过去已经十九年了,我长成了一个多吃一碗饭都会让你担心我买不到衣服的胖子。

可是六岁那年的那场雨,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停过。

浮世绘

恒河。

我清楚地记得入住的第一天,吃过早餐,我去露台边抽烟,不经意看到下面的场景,顿时连烟都忘了点。

恒河浴场之壮观,不亲眼所见真是无法想象。

数之不尽的印度教教徒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河边洗漱,沐浴,有老人也还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把清洗身体这件极其私密的事情做得自然而坦荡。

整整上午,我就在这里拍照。

有一个男生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对我说,美丽的姑娘,我爱你。

那一刻我像是受到了惊吓,因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这个字可以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但对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你也许一生都不会说出这个字。

私享志

阳光暴烈的下午,我赤足坐在xing爱神庙的石阶上,疲倦得想倒头睡下,再也不醒。

我越来越了解自己,我了解自己超过任何人。

因此我明白,我难以再获得来自外界的理解和懂得,尽管从前我认为这两样东西比爱还要难得。

曾经对着世界张牙舞爪,无法无天,如今连至亲至爱都看不到我的软弱。

亲爱的人,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所以很多我觉得累,想找个肩膀靠一靠的时候,发现你们都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爱莫能助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我孤单的身影。

谁也不能拯救谁,我们各自有着各自的苦难,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接受我的命运。

10.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阿格拉、拉贾斯坦邦

它是一滴爱的眼泪

阿格拉,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李黎从旅馆四楼下来敲我们房间的门。

她在门外小声地问:“舟舟,你们起床了吗?”

我们要在日出之前进入泰姬陵。

跟李黎是在克久拉霍的旅馆里认识的,我和Jenny散步回去,看见门口有两个亚洲女人正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拍着什么,顺着看过去,居然是一只孔雀!

它傲然地站在围墙上,丝毫不感到惊慌,过了一会儿,从围墙上跳下来,晃晃悠悠地朝马路走了过去。

我们都被这样奇异的景象震撼到了,缓过了神才打招呼,在确定了彼此都是中国人之后,李黎说:“我们带了电热锅,你们要是愿意的话,晚上可以来我们房间喝粥。”

我们当然没好意思去打扰,但就此成了朋友。

从克久拉霍到阿格拉,三百公里的距离,慢悠悠的大巴车开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在晃荡的车上,我睡醒之后,看到旁边的Jenny正在打瞌睡,她仰起头,张着嘴,好二逼的样子。

我连忙拿出手机想偷拍她,可惜还没对焦,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我把她笑醒了!痛失良机啊!

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随即一声冷笑:“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以为你的睡相很好看吗,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拿出自己的无敌卡片机一张一张翻给我看,天啊!照片里那个张着嘴,歪着脖子,一脸蠢相的女的真的是我吗?我拒绝相信这件事!

Jenny又冷笑着告诉我一个更残忍的真相:“我拍你的时候,周围的印度人都在笑。”

我,石,化,了。

本是同根生啊,相煎何太急!

在去印度之前,我唯一说得上来的景点就是泰姬陵,终于在入境半个月之后的深夜里,我们到达了它所在的城市,阿格拉。

作为赫赫有名的印度旅游金三角之一,它与我的想象有所出入,但比起之前的那几站,它的确更像一座大城市。

第一天晚上在旅馆的顶楼餐厅,服务员骄傲地跟我们讲,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泰姬陵,但在夜晚若有似无的薄雾之中,我连它的大致轮廓都看不清晰。

李黎说:“不要紧,我们明天去。”

出了旅馆的门,天空中依稀还可以看见几颗零散的星星,我们尽可能地将所有御寒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到了售票处,才看见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天光大亮,泰姬陵里便会如同节日的集市,拥挤得水泄不通。

随着日出时间的临近,各种肤色的人组成的队伍井然有序地进入堡内,在一片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我用目光轻轻地擦拭着这座沉睡的陵墓。

它座落在这里,无声无息就已经证明了爱情。

泰姬陵在早中晚所呈现出的面貌各不相同,早上是灿烂的金色,白天的阳光下是耀眼的白色,斜阳夕照下,白色的泰姬陵从灰黄、金黄,逐渐变成粉红、暗红、淡青色。

据当地人所说,近年来因为大力发展工业,空气污染极为严重,泰姬陵的外壁已经遭受到了损毁,未来也许会越来越严重。

我蹲在地上,细细地摩挲着工艺精细的大理石雕花,这一刻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沙贾汗和泰姬,温莎公爵夫妇,李隆基和杨玉环,似乎每个国家都有关于君王的爱情故事。

如果拿掉爱情这个因素,泰姬陵不过只是一座空洞豪华,劳民伤财的巨大坟墓。

但后世之人很难明白,是怎样至死不渝的爱,才会令这座占地十七万平方米的陵墓存留于人间。

印度文学巨匠泰戈尔说,它是一滴爱的眼泪。

沙贾汗选用大理石建造泰姬陵,并以十分精巧的手艺在大理石上镶嵌无数宝石作为装饰。

印度以及波斯、土耳其、巴格达的建筑师、镶嵌师、书法师、雕刻师、泥瓦工共计两万多人参与了泰姬陵的建设。

此工程选用了印度的大理石,中国的宝石、水晶和玉、绿宝石,巴格达和也门的玛瑙,斯里兰卡的宝石,阿拉伯的珊瑚等。

再上乘的材质,在此时,也不过用之如泥沙。

三百多年后,我眼前的泰姬陵的辉煌和气派丝毫未减。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阿格拉堡,亲生儿子篡位之后,沙贾汗便被囚禁在这里,从此遥望泰姬陵。晚年视力恶化之后,只能用一块宝石来折射泰姬陵的倒影,慰藉思念的痛苦。

我坐在他房间的台阶上,如今这里已经不复昔日光华,我仍试着去体会他的心情。

我知道自己资质愚钝,难以领悟万分之一,但竭力而为。

余生之中,天天如此,皇位没有了,挚爱不在了,这样的日子,多一天都是煎熬。

作为一个君王,被后世铭记不是因为政绩,而是因为爱情,这本身似乎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然而荒诞之中,才最见深情。

那天黄昏,在泰姬陵背面,我们静静地看了一场日落,它庄重,肃穆,隔着悠悠岁月,无声地诉说着这关于沙贾汗和泰姬的故事。

洪荒之中,唯有真爱不朽。

你是在暴雨夜里赶来为我煮一碗面的人

拉贾斯坦邦是印度赫赫有名的富饶之地,四色城分别是粉红之城斋普尔,白城乌代普尔,蓝城焦特布尔,金城杰西梅尔。

与此相对应,我想写我生命里的四个女孩。

在拉贾斯坦邦的首府斋普尔,传说中的粉红之城,我和Jenny在一家杂货铺买到了Made+in+China的电热杯,自此开始了我们的省钱大计。

按照当时我们的食量和经济状况,如果不从口粮里省点儿钱下来,我们很可能到不了德里。

做过进出口贸易高管的Jenny算了一笔账,虽然买了一个一千卢比的电热杯,但接下来每顿我们都可以省出几十卢比,所以从长远来看,这笔投入是值得的。

在路口那个老爷爷的蔬菜摊上,我们买下了卷心菜,秋葵,扁豆,青椒,西红柿,香菜,又在杂货店里买了两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

那顿晚餐,我吃得泪水涟涟。

从一杯面里,我吃到了乡愁。

丛,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叫你家姐。

别人问起我们怎么认识的,我总感觉有一点儿为难。

你是我的学姐,但早在我成为你的学妹之前,我们已经在同一个论坛里不着痕迹地打过了照面。

那时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少女,跟论坛里很多大牌都掐过架,而你一直低调潜水,藏匿在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那年我们都只有十七岁,谁也想不到后来会成为莫逆之交。

我们第一次见面,距离现在已经六年过去了,想想都觉得可怕,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大一的那年夏天,学校公寓门口,我穿着一条被你诟病了好多年的大红色蓬蓬裙。

刚刚军训结束,我晒得又黑又瘦,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丫头。

虽然我们同年,但那时你已经快毕业了,相对于我当时的生涩,你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落落大方。

在公寓后面的小饭馆里,我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后来那个老板娘看到我,远远地就冲着店里喊:“快把饭收起来。”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坐了一会儿,年份久远,我已经记不得我们聊了些什么。

当时我们说过的话,或许都成了雁翅里的回声。

在我成年之后,听了太多直抒心意的告白,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我已经不那么容易被感动了。

但我二十四岁生日时,你那条微博却让当时在青旅里的我眼泪哗哗地流。

希望你碰到一个好人,早上去天空散步下午去人间看景。晚上睡在一起,干最俗的事也是神仙干的事。亲爱的葛婉仪,月迷津渡时请转身看看,你还有我。我一直记得是今天,生日快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识遍天下,但可曾真正有人走进过我的内心?

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但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一直有你的身影。

2009年的夏天,我们如何互相扶持着度过的过往,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彼时,我刚刚毕业,从学校里搬出来,在这座城市的南边租了一套老旧的房子,交完房租和押金,卡上仅仅还剩两千块钱。

煤气、水电、交通、通讯,所有的费用一下子折算成具体的数字摊在我的眼前,从前住宿舍,吃食堂的日子彻底过去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生活的重担。

那时的你在距离我五六站的地方工作,每天晚上我写稿子写到九点多,就会搭公交车去找你,下班之后你会带我去附近一家很出名的面馆吃消夜。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二十多块钱的事情屡屡发生,炎炎夏日的午后,我们站在小餐馆的窗口,看着“荤菜七块,素菜六块”的牌子,经过一番艰难的选择之后,还是选了后者。

最难熬的一次,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你,让你去打麻将,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大杀四方。

你没有辜负我,深夜传来捷报,还给我带了卤牛肉。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老鼠吱吱的声音,一边提心吊胆害怕它们会蹿到卧室里来,一边描绘着美好蓝图安慰着对方——

等我发了工资就去吃顿好吃的……

嗯,等我写完长篇就有版税拿了……

两个小镇姑娘,像两株野生植物,在原本陌生,只因承载了自身太多回忆而舍不得抽身离开的城市,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那时我们很单纯地相信,即将到来的人生,总不会比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