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时,我从南二环把行李搬去北四环,编织袋把肩膀勒得好疼,晚上洗澡时,才在镜子中看到一道血痕。

有很多人不解,他们觉得我是自己瞎折腾,放着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过,自讨苦吃。

但那时我有我的傲慢,我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带着一点儿轻蔑想,那些萝卜皮一样粗糙的人,怎么能够理解我梨花般的心灵。

然而事实上是怎样呢,这些搬迁和辗转,到后来都像风干的笑话。

我的努力,我的挣扎,我的放弃,我的不甘心,我的彻夜不眠和失声痛哭。

……

别人看的,都是热闹。

我的血泪,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年末的这一天,回忆摧枯拉朽,分崩离析,它们变成尖锐的碎片割痛了我。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三两好友,饱食一顿,然后找个欢乐的场所,纵情豪饮,放声高歌,挥别旧历年,虚张声势地展望一下未来。

一切都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捧着一杯打了两个鸡蛋的速食面,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伤感地想,2011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我感觉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但时间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旅馆里,我悲伤得无以复加。

第三天,我们从旅馆里搬出来,告别了那个长得很喜感的老板,拖着行李搬进了免费招待背包客的收容站。

收容站就在金庙的对面,一间大房子里陈列着一排通铺,大花铺盖,很像我曾经在阿里投宿过的民居。

放好行李之后,Jenny说:“我们今天去金庙领免费的食物吧。”

我震惊地看着她,没想到阿姆利则是如此仁慈慷慨的一片土地啊!

用披肩包裹好头部,赤足走近金庙,跟着人群缓慢地移动,领了一个银色的餐盘之后,进入大厅,壮观的场面再次震撼了我。

盘坐在大厅的地上的人,草草一看,起码也有好几百。

幸好我身手矫健,哼,否则又得排队等一轮。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锡克教真的很富裕啊,每天供这么多人免费吃喝,没钱你讲个屁啊。

三个男人,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桶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刷刷地从队伍这头到了那头,低下头一看,每个人的餐盘里分别多了豆子汤,酸奶和两张饼。

吃了半个多月的面之后,我又开始怀念起从前咖喱配饼的时光了,此刻,我将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沾着既无甜味,也无咸味的酸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厚实的棉被里睡得格外安稳。

这是我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生活,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自己居然能够消受这一切。

在入睡前,我忽然有点儿感激穷困,如果不是在金钱方面受到掣肘,行程走到这里,大概是另一番光景。

在没有尝试之前,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些什么,接受些什么。

生平第一次,我隐隐为自己感到骄傲。

母亲

离开阿姆利则时,在金庙门口遇到了Lucas,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男生,他大叫一声:“嘿,你们去哪儿?”

我笑了笑,说出了那个地名。那差不多算是我们在印度的最后一站。

他扬起眉毛:“好的,Jojo,过两天我们又会见面。”

老旧的班车行驶在曲折坎坷的盘山路上,坐在我后面位子上的是一家人,母亲抱着孩子,我无意中回过头去看到他们,无端的,心里一片潮湿。

好心的售票员大叔递给我一个橘子,我想推辞,他冲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客气。

我握着它,眼泪不能抑制地滚滚而下。

记忆中,我经常这样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这一次,我用披肩包住了头,包得严严实实。

回家的路,道阻且长。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惊扰到了原本兴致勃勃的我?是什么令我在这么多异国人面前哭泣?

是什么令我觉得这样无望?

我想起了你,母亲。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知道你年轻时吃了很多苦,你这一生中从未获得过饱满的爱。

因为你欠缺对于爱的了解和认识,所以你必然也不懂得如何温柔地倾注内心的情感。

我们是一对硬邦邦的母女,在我年少时,我们以争吵和冷战的方式相处。

在成年后,除却不断用物质填补你,我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你把这个女儿养得无比粗糙,无比坚硬。

同龄女孩所有的天真和明媚,在我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痕迹。

你父亲早逝,母亲脾气暴躁且自私,直至晚年都未曾真正关爱过你。

你出娘家,入夫家,缔结的是一段不幸福的婚姻。

几年后,你主动提出结束这段关系,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行李。

后来你接走了皮包骨头的女儿,在此之前,她一直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

在她的成长中,你经常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像利箭一般正中靶心。

你不了解你的女儿有着多么敏感的自尊,那些利箭插在她的心口,再也拔不下来。

你的牺牲,成为她一生难赎的罪孽。

你的付出,使她明白自己的生命从最初就是一个负担。

此后多年,她一直生活得战战兢兢,极力避免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于是,在任何人离开她的时候,她都可以强忍着悲痛,奉上一句:“好走不送。”

没有人看到过她转身后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她从来都不是能令家人引以为傲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外婆就斩钉截铁地判定她将来不会有出息。

高中时,几乎每个学期你都会接到老师要求你带她回家的电话。

十七岁,她的班主任对她说:“你是你母亲犯的一个错。”

她站在办公室里,为这人性的恶而颤抖。

那几年,你无数次声泪俱下地问她:“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只能躲起来,一刀一刀地划在手上。

她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自残的青春,漫长而没有光。

你的女儿,走得比你远,血也比你冷,亲情淡漠。

她没什么家庭概念,羡慕闺密家里四世同堂,却不愿意配合你的期望,扮演一个孝顺听话的晚辈。

她没有安全感,极度缺爱,却又极度骄傲。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能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觉得无以为报,恨不得以命相抵。

她年少时曾经迷恋物质带来的满足,在逐渐认清自己之后,才终于懂得,爱是生命中唯一的缺失。

她遗传到你年轻时的暴戾,却还没学会你老去后的达观。

她只有小聪明,欠缺大智慧。

怀揣着不入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世界里撞得头破血流。

她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给她救赎,可渐渐连希望都丧失掉。

她做了很多努力,可最终却都无能为力。

不想起你的时候,她在哪座城市都能混得如鱼得水,可是一想起你,歉疚感就万蚁噬心。

她从没为你做过什么。

她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她年纪渐长,儿时许多玩伴都已尘埃落定,你开始担心她尖刻的性格无法获得尘世幸福。

而你不明白的是,她已经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幸福。

即使有,她也不认为自己具备获得幸福的天资。

她无数次对友人说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孤独终老。

她以不羁的姿态,说着这世间最残酷的玩笑。

她有时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距离理想中的自己那么遥远。

那么,那么遥远。

天黑了,D镇就在前方,两个月的干旱期没有见过一滴雨,却即将在在这座小镇迎来一场暴雪。

我的眼泪流完了,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只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吗,只是因为明白了人生必须放弃的一些可能吗?

若你问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我只能回答你四个字。

万念俱灰。

我万念俱灰。

二十多年来,我东奔西跑,过得乱七八糟。

我仿佛做了很多事,又其实什么也没做。

我仿佛去了很多地方,并且在那些地方生活过,其实我又不曾真正属于过它们。

让我告诉你,那一刻是什么击败了我。

挫败感。

生而为人,面对命运的锉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哭完你要记得笑

在我回国很久之后,C还在我的Facebook上留言说:“JOJO,我依然在人群中寻找你的笑容。”

我们认识得很意外,细想起来,却又似乎是必然。

进入D镇之前,破旧的大巴车在山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在一个转弯之后,万家灯火连绵不绝地进入视野,就像整个星空被倒过来。

我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了话。

你应该自己去看看,否则你永远也不知道那样的景象有多美。

入夜,温度低得已经超过了我所能够承受的范畴,一进旅馆我就用电热杯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没等它冷,就直接灌进腹中。

门口一个好心的美国老太太说:“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很不错,我带你们去吧。”

那顿晚饭我和Jenny一人要了一碗汤面,一盘饺子,撑得几乎快吐出来,隔壁桌一个美丽的老太太一直看着我们笑。

同时在笑的,还有坐在柜台里的C。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除了点单和结账,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和Jenny在经历了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之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琐碎的龃龉,在D镇的头两天,我们经常分开行动,我背着相机去山里拍照,她在小巷子里寻找传说中的酸辣粉。

这段同行的友谊岌岌可危,我们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疏离感横隔在我们中间。

谁也没有主动来打破它,整整两个月的行走,彼此都已经疲倦不堪,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报以顺其自然的态度。

那一天的上午,我在C家的餐厅里点了一份煎饼和一杯热牛奶,用WIFI上了一会儿网,在此之前我已经在网络世界里消失了半个多月。

在私信中我跟丛丛讲:“我好累,好想哭。”

她说:“没事,就快回来了,家姐给你准备一堆好吃的,回来好好儿养着。”

这句话一弹出来,我就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来,这一哭,就收不住了。

一个日本女人走过来问我:“煎饼好吃吗?”

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她看到我的面孔,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连忙欠着身子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对面坐下来一个人,心想日本妞儿你有完没完,好不好吃你不会自己点一份吗?

一抬头,便看到C温和的笑脸,将一沓纸巾推到愣着的我的面前,轻声说:“哭完之后,笑一笑。”

我在印度的行程中接受过很多人大大小小的帮助,但这一次却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众所周知,我是一个不轻易示弱的人,再亲密的人也极少看到我的眼泪,可是那一天,我的脆弱与慌张,被这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尽收眼底。

我后来几乎是逃走的,甚至没来得及认认真真说一声谢谢。

直到离开D镇,我和Jenny经过了冷战又恢复到热络,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们每天都会去C家的餐厅吃饭。

后来那些天他经常放下本职工作,跑来跟我们聊天,问起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甚至连他们餐厅的服务员都跟我们熟络起来,送餐时给我们的笑脸总比给别桌的要多。

他总是坐在我的旁边,我能够很清晰地从侧面看到他脸上的纹路,他跟我们的交谈几乎只在讲英语,但他告诉我们,自己一直在自学中文。

他的练习本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甚至可以说工整得有些幼稚,正是因为这种认真的态度,才令我感到心酸。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离开家乡时,他是一个随着命运迁徙的懵懂少年,他并不知道那样的离开也许是永远的离开,从此岁月的沙尘,滚滚扑面。

与至亲再相逢时,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青涩少年。

他们这样的人,有着世上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乡愁,当年祖辈的决定,像一把利刃割断了他们与土地,传统,宗族友群的连接,他们寄居着,在哪里都没有根。

这样漂泊着的心灵,需要不可预计的时间来抚慰。

离开的那天我们照例点了一堆食物,因为那是整个印度行程中最“中国”口味的餐厅,然而到结账时,C一分钱也不肯要,我急得差点儿哭起来。

他一直笑着跟我讲:“你哭完之后记得笑啊。”

那是一个属于我们的秘密,在那个无助的上午,我像一个只能在陆地上生活却被迫潜入水底的怪人,而他递过来的那几张纸巾,则是救命的一口氧气。

告别时我双眼通红,反复强调:“如果你来中国,一定要找我,好吗?”

他大力点头的样子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I’m+lesbian

我们在D镇住在一间由克什米尔人合资开的旅馆里,他们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是热心的大叔,还有一个是玩世不恭的卷卷毛。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小孩儿,最大的十九岁,负责房间清扫,另外两个十四五岁的则是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