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说,“不用。不用。”她什么都不想要。

陈启真想了想说,“我自己留意好了。”他放低声音,“你在家乖乖的哦。等我回来。”

落落说,“好,我在家学做东坡肉等你回来。”

自从一个人在外生活,落落渐渐地学会用学习厨艺来打发时间。每次母亲打电话来,听说她最近又学会了做什么什么菜,总是又惊讶又心酸,“落落,不如回来好了。”

落落笑笑,轻声而坚决地说,“不”。

母亲不止一次提过这话题。落落从小就怕孤单,晚上睡觉也要亮着一盏灯。但大学一毕业,她就坚持着留在了A城,一个人找房子,自己动手刷墙,装灯,修爆裂的水管。

认识陈启真的时候,她已成长为全能型的女强人。陈启真深深为她折倒,夸她外表柔弱,实际上独立自主坚强能干。

她只笑不语。他当然不知道,她从前连葱和蒜都分不清。看到蟑螂就放声大哭。她甚至不知道从家里出来,要去最近的一家超市要坐几路车。

母亲曾经发愁地看着她说,“落落,以后你可怎么办好?”

她只调皮地吐吐舌头笑。她从来不担心,她以为,永远有言良生在身边。他会照顾她。他说的,他会照顾她。他什么都会。煎鸡蛋,下面条,包饺子。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包括她的裙子上沾了油漆,她想要看萤火虫,她和小伙伴拌嘴了,她的收音机坏掉了…

突然间,听到陈启真说,“落落,我爱你。”

落落怔怔的。远走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

陈启真像是也觉得了自己的肉麻,隔着无线通讯也羞赧得不自在了,赶紧挂了电话。

他爱她。她知道。她微微牵动嘴角笑。

重逢8

傍晚她去了图书城。太多的精美食谱,她拿起来哗哗地翻,那些图片真漂亮,再没有胃口的人看到后也要口水直流吧。

她翻着看着,心里涌上一阵温暖来。

这样的生活,也许才是她应该过着的吧。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做着薪水不高却也并不辛苦的工作,闲暇全都用来吃吃穿穿。将来还会有一个乖巧的孩子。这样安宁的家常。多美好。

“很美好。是吗?”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他嗓音略带暗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落落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一场梦。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在H城的吗?

他顺手拿起书架上的另一本食谱,唰啦啦地翻,轻笑一声,他说,“我从前最爱看的就是食谱。”

他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多了一点深邃的忧伤,“因为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最喜欢吃好东西。”

落落只觉得嗓子发哑,说不出话来。

他冲她笑笑,趋近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好,周宝落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他维持着那好看又礼貌的笑容,冲她轻轻晗首,转身离开。姿势轻巧。脚步欢快。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落落的心突然就尖锐地疼起来。

呵,他并没有不认识她。不不不。他只有更深刻地记得她。

这一晚,落落失眠了。她始终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被她关了音量。她就那样,呆呆地盯着不停闪烁的电视屏幕。思绪飞到了太远太远的旧时光。

小小少年言良生,有着异常骄傲的自尊。初初踏进周宝落家的门,迎头就被落落的一顿斥责浇灭了原本暗自已然滋生的对新生活的期望。

他轻轻咬着嘴唇,看到面前的小女孩,穿着洁白的泡泡袖公主裙,大眼睛乌黑,肌肤雪白。她真的是个好看的小孩子。

可她一点也不友好。

他于是不愿意跟她说话。他很注意不把脏鞋子穿进家门,任何东西用过总会放回原处,他很规矩地上课、吃饭、睡觉。

心里头怎么也憋着一股气。于是很努力地学习,总不能让她小瞧了。

那天晚上圣诞会演结束,他看到她站在台阶下,像是在等他,他假装没看到她,从她身边走过去。听到她的脚步跟在身后,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在寂寞的夜色里走了许久,街道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脚步声。

过去纠缠到现在1

她怯怯地叫他,良生。他其实不是不想答她,他只是一时呆掉了。然后看到她的泪水珍珠般跌落下来,他就慌乱得六神无主了。

原来她只是个这么软弱的小姑娘。他的心全软了。什么架子都放了下来。他不喜欢她哭的样子。他决定了,以后不会让她哭。

毕竟年幼,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上学时一同出门,放学时他会在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等她。

他给她讲许多北方小镇的故事。才华横溢的父亲。教他课本上学不到的诗词,教他弹琴。她很同情地看着他,伸出手来为他擦掉脸上的泪,她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不要哭了,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说真的,她唱得有点走调。一点也不动听。但他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央求他教她弹钢琴。他不肯。

他说,“你手指又不够长。你又没耐心。以后我弹你听就好了。”

其实他只害怕,她如果学会了,就不肯听他弹琴了。

落落的父母都忙,母亲忙着做服装生意,父亲忙着他的仕途前程。家里常常只有保姆玉姨。玉姨一天到晚只懂得做饭拖地。感觉里,和落落在相依为命。

好像才一转眼,一年时光就过去了。他和落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落落长高了,更漂亮了。言良生记得,一个周日的傍晚,她捏着一个信封来找他,小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结巴着对他说,“有,有人写信给我。”

那是落落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言良生气坏了。他三下两下把信撕碎,几乎有点恶狠狠地对落落说,“不许理睬这种人,知道不知道?”

落落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坏了,老半天才点点头。

他暗暗记下那封信的落款,晚上上自习就找人把写信的男生叫了出来。男生瘦瘦的,很斯文的样子。他走上前去很粗鲁地就踢了人家一脚,粗声粗气地说,“以后不许给周宝落写信!”

他是真的憎恨那男生的。落落的第一封情书,应该由他来写。

那天晚上落落很生气,她一路小跑着回家,不肯等他。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跑,在家门口攥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你干嘛不等我?”

落落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干嘛打人家?”那语气里竟然是维护了别人的意思。言良生一阵恼怒,他一昂头,硬邦邦地说,“我喜欢!”

落落使劲瞪他一眼,甩他手。他突然觉得很伤心。落落竟然为了别的男生跟他闹别扭。

落落蹬着脚说,“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过去纠缠到现在2

她扭头就往屋子里冲,他赶紧拉住她,她就被他拉到怀里来,他已经长得老高,她只及他的肩,他看到她仰着小小面孔,又嗔又怪地瞪着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像一头小鹿在安静的丛林里奔跑。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地就把唇覆在了她唇上。

她还在盯着他,愣愣地。他也盯着她,被自己吓坏了。

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落落回过神来,狠狠地甩开他。落落的母亲出现在门边,“咦,两个人站在外边干嘛?快进来,我准备了宵夜哦。”

他们相对坐在桌边,谁也不敢看谁。

他从来没跟人提起过,那一晚,他一直梦到落落。梦到他一直在亲吻她。她的唇温软香甜,让他舍不得醒来。

他们很多天都不说话。落落一看到他,就像只兔子样慌乱地逃走。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一周后,落落的生日,落落的父亲在阿尔卑斯大酒店定了桌,说好一家人要好好地吃一餐团圆饭。

但那一天,落落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地失约了。父亲说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应酬。母亲说有一笔很重要的生意。他们在电话里对她说,她喜欢什么,就去买好了。

落落坐在洁白的餐布前,不声不响地流着泪。

言良生坐在她对面,轻声说,“落落别哭。”他牵着她的手,穿过喧闹的大街,他在一条小巷子口给她买烤红薯,她不爱吃皮,他细心地帮她把皮剥掉。

他们在护城河边坐了许久,夜色降临,且渐渐深去,哗哗水流声在静夜里清晰可闻。言良生说,“落落,我给你唱首歌吧。”

于是他开始唱一首老歌,“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麽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落落惊异地抬起头看他,“良生,这是什么歌啊,真好听。”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

言良生很郑重地说,“落落,我要吻你。”

他开始吻她。他听到他们彼此的心跳。落落闭上眼睛,嘴唇在颤抖。

言良生轻声说,“落落别担心,我总在你身边。”

十八岁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情?反正言良生以为,他是懂的。

过去纠缠到现在3

落落也以为。自己是懂的。

父母亲并不是那么喜欢言良生。她看得出来。他们很少跟他说话。言良生想必也是有感觉的。但他只安静地,礼貌地。他的样子让落落心疼。

深夜一个人坐在窗边,她对自己说,“良生,别怕,总有我爱你。”

她以为,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总腻在一起。周末在院子里,可以玩一整天的捉迷藏。他要是能在十分钟内找到她,就罚她亲吻他一下。

那天天有一点点阴沉,像是要下雨。她顽皮地跑到屋子里头,听他在院子里焦急地叫,“落落落落!”

她从窗子里看出去,他站在天空底下,脸上满是惊慌。她笑着跑到门口,大叫一声,“喂!”

他冲过来,牢牢地抓住她。他说,“说好只在院子里的,你怎么跑到屋子里面来了!”他的眼睛里有点怒火。她撇撇嘴生气,“你这么凶!”他看着她,慢慢地轻扬起嘴角笑了,他把她抱到怀里,轻声说,“落落,你肯定不知道,我找不着你,我急死了。”

她伏在他肩头偷偷地笑。抬眼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一脸惊愕的表情。

周宝落的工作算是轻闲的。就职的报社挂靠在政府行政部门之下,是份免费赠阅的内部资料,说是内部资料,其实还是流散到四面八方,读者倒也颇多。落落主持着周二和周五的情感专栏。一篇戏说男女情感故事的小文,外加为读者们在来信中提出的情感问题答疑。一副情感专家的模样。久而久之,竟然也有几个读者演变成了“落粉”。逢年过节的,就寄张情意绵绵的卡片来。

薪水不高。明明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瞎说一气。但总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只有叶佳怡对此蚩之以鼻。因为只有她最清楚,那些看上去很老练很中肯的回答,绝大部分来自叶佳怡小姐口中。

为此唠叨过落落,稿费编辑费,多少分点嘛。

落落便说,“叶小姐哪里缺少这点小钱。叶小姐一件内衣就几百块。一把雨伞都得三百块。”

叶佳怡便惆怅地叹口气,“花钱的本事是俱备了,就只欠一个有钱男人这东风了。”

过去纠缠到现在4

叶佳怡人一到H城,电话立刻便打了过来。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天上班,冲咖啡的那两分钟,必定要给落落打个电话,说说前一天的艳遇,或者一条新裙子,要不然就是奇怪的天气,坐对面的更年期老太。

落落便差点想问了,现在,那东风,是不是吹来了。忍了又忍,还是没问。

叶佳怡低声说,“嘘,老板来了。挂了。再联系哈。”

电话挂了,落落却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电脑下角的邮箱信息不停闪烁,现在这年代,有情感困惑的人怎么那么多。而且全都是身在其中不能自解,他突然皱眉他突然欢笑都要咨询一番,那些代表什么意义。

落落定定神,开始阅读邮件。

“他收入比我低,很大男子主义,宁可看电视也不愿意帮忙做家务,晚上回家晚一点就像审犯人一样,我真受不了他了。可是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不花心。也很疼爱孩子。我该怎么办?”

落落回:“爱他吗?如果一分钟之内答爱,那就忍受下去。如果五分钟之内答爱,那么试着跟他多沟通。如果十分钟以内答爱,那就不管他,他爱怎么就怎么,你爱怎么就怎么,他习惯了就好了。如果半小时以后还答不出来,那就离婚吧,第二天就去。”

“爱上一个霸道的已婚老男人,平时陪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还不喜欢我外出,一知道我和朋友吃饭喝茶什么的,就特别暴怒。他说他暂时离不了婚,让我等他。有的时候又说对不起我,让我早点找别的男人嫁了。我们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我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落落回:“两个字。犯贱。话说,你一年轻女孩,且不说相貌如何,单这年轻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你什么不好做偏要缠着个已婚男人混,还霸道。要不顾着我的淑女形象我还真想抽你几下。抽醒了就好了。什么怎么办。趁早另起一行。早分手早超生。”

叶佳怡看过几期落落的报纸,骇得直笑,“要不是当事人,我还真以为这主持人叫叶佳怡。”她皱眉打量落落,“周宝落哪里像这么犀利的人?”

偏偏读者都喜欢她这副泼打乱骂的姿态。主编原来担心负面影响过大,停过几期该栏目,读者来信差点挤爆信箱。结果落落反而因此还加了一点编辑费。诚如叶佳怡所说,替人排解忧愁,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看得多了。落落便觉得。这世道都是些什么男女啊。那爱情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好滋味,人人抢着要去尝。结果咬落了牙也只能和血吞下。

有人问:“曾经深爱过一场,最后分手了。最近和女友准备结婚,旧情人突然出现。一时间,心乱如麻。今时情难离,旧时爱难抛,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落落一时便怔住了。刹那间差点怀疑这邮件自良生处发来。转而便失笑了,他怎么会做这种幼稚的事。

便回:“这当真让人为难了。那么索性,抓阄吧!”

关了邮箱才惭愧,最最没水准的回答,就是这一次了吧。

过去纠缠到现在5

中午去上典喝咖啡,厅里人少,很静。她不饿,只是翻本书,翻过来翻过去。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从容地唤服务生,给我来一杯,犹豫一下,说,“和这位小姐一样的。”

落落吃惊得屏住了呼吸,手一动,弄翻了杯子,咖啡顿时溅到衣服上。

他轻轻叹口气,扯张纸巾,倾过身子来替她擦拭,“瞧你,总是这样马马虎虎的。”那责备的语气,亲昵得让她震惊。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那么陌生,却没来由地亲切。

她下意识地反问,“你想干嘛?”

他很镇静地燃支烟,坦然地回答,“来还你的两百块,顺便叙旧。”

他很自然地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推到她面前来。然后轻松地说,“好了,现在开始叙旧。”

呵。她一直用旧情揣测他,却不知他或许,只把她当一个女人来看。他不过是和一个旧识女人重逢。在他和她分别的这些年,这样所谓的旧识,他又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

那么,他对每个旧识都这么用心吗?甚至跟随着来喝杯咖啡?

言良生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不不不,我只对你才用心。”

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眼睛有点疼,她仰起头看他,喃喃地问,“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你说呢?”他反问。

她回答不了。理智告诉她,不不不,哪有这么简单。她可以站起来转身走,干脆利落,或者还可以云淡风轻地瞟他一眼,用目光告诉他,从前的一切从前的她,都成为了过去,他的努力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轻轻笑起来,“呵,周小姐,事实上我有情感上的疑问需要请教你。”

她镇定下来,说,“你可以给我发邮件。”

他还是笑,“我不喜欢纸上谈兵。”

他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地眯缝起双眼。他真的变了许多。他看着她,目光探究,像是在捉摸着她。

她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匆忙地啜口咖啡,却是呛住了,狂咳起来。

他说,“你怎么这么紧张?”

她转身就走。

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尤其刺眼,落落只觉得眼睛发酸,想要落泪。

蓦地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手臂的力量轻而坚决。他的脸庞挨近来,呼吸就在她耳际。他说,“落落,你还爱着我,是吗?至少,你没把我忘掉!”

他语气中的自信让她一阵羞恼,她大力推开他,板着脸,非常努力地义正辞严,“言良生先生,请你自重。”

他的样子似笑非笑。他说,“没关系落落,你会再爱上我的。我保证,你一定会。”

过去纠缠到现在6

落落转过身,疾步走。他以为他谁啊。他说什么就什么吗?诚然如今他成熟儒雅,或许还事业有成,大约是城中年轻女子热心追捧的对象。可那并不意味着,落落也会被他所盅惑。

落落有点懊恼,事实上,自他一出现,她便已完全乱掉了阵脚。整整一下午,她端着杯茶,鼠标不停开开关关网页,全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