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办公室通知临时开紧急会。会议简短,消息却惊人。报社下周起将完全与部里脱钩。外包给一市内知名企业,自此自主经营,投放市场,自负盈亏。

散了会,同事们兀自在议论纷纷。消息来得太突然,大家原本都只把这单位当大树,虽然不能结出什么好果子以噬果腹,可好歹也能遮阳蔽雨——仅只每年以政府公文形式下达订阅,就足以供养一干人。

落落的对面坐着就是乔小米,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孩,社会版的首席编辑,也是报社的明星记者。她耳目众多,颇有点神通广大的味道,无论大小,但凡八卦都最先从她那里流出。

于是便有人叫,“小米,啥子消息。”

乔小米笑笑,“侧侧头,这次我也不知道。消息蒙得真好。”

办公室里便有些肃静。这未知的前途,不由得让大家都担忧起来。

乔小米拍拍手,“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这碗饭都有得吃。不用担心。走,吃饭去。我请。甘记狗肉,一个都不能少哈!”

要闻版的编辑是个小伙子,名叫田东,立马就响应了,都去,说不定哪天就各奔东西了也不定。

其实整个报社也就六个人。报社总编自然挂的是部领导的名字,真正管事的是报社编辑部主任黎向猛。一个年近四十,颇为书生气的中年男子。大家都叫他猛哥。据说老婆做生意的,钱多,前些日子过生日,老婆出手就是一辆奥迪A6,羡煞旁人。

陈启真打来电话的时候,大家已经都挤在了奥迪A6上。

陈启真有点失望,“原本还说一块去看场电影。”

落落说,“明天,明天陪你去嘛。”

坐在一旁的乔小米扑哧地笑了,“我说,落落姐,你们怎么还像老人家一样谈恋爱,还看电影。真晕!”

落落也笑,反问,“那你说做什么好?”

田东冲口而出,“做爱呗!”

乔小米猝不及防,脑袋砰地敲到玻璃窗上。她伸手就扯住田东的耳朵,“我说混小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奔放呢。”

田东哧牙咧嘴地,“姑奶奶,放手放手,你难道忘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敢于说真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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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笑笑间,车子停在了甘记狗肉店的门前。

落落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叶佳怡的大红POPO。

落落伸手便拨佳怡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乔小米在前头叫,“落落姐,快点!”

落落收了手机,答应着。突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轻轻一侧脑袋,看到了言良生。

脑子顿时轰地一声响。这个人,也太过分了吧。他要跟踪她到什么时候?突然又失笑了,谁说他跟踪她来着。未免太自作多情了。这儿是饭店,她可以来吃饭,他当然也可能来吃饭。

他正和一个男人说着话,碰到她的目光,便轻轻抬了抬执着酒杯的手,算是招呼。

落落假装没看见,疾步走上楼去。

走着走着,突然心念一动。他和谁吃饭呢?正暗自猜测着,叶佳怡的电话打了进来,落落低喝一声,“你丫干嘛不接我电话。”

叶佳怡轻笑,“呵呵,不好意思姑娘,今晚陪个朋友吃饭,不想电话打扰,所以设了静音。谁知道你会在这当儿给我打电话嘛。”

落落说,“和谁呢,这么隆重。”

叶佳怡说,“你见过的,上次在H城。”

落落说,“言良生吗?”心湖已经轻轻波荡起来,呵,他和她。这世界多么小。

叶佳怡笑了,“是啊。你还记得他嘛。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落落说,“咄,我可没兴趣管你这些。”

挂了电话,却又是魂不守舍起来。她记起中午时分,他蛮横而鲁莽的拥抱,那仿佛仍在耳边的热热的呼吸。

乔小米他们已经喝了起来,边喝边大呼小叫的,包厢里热闹非凡。落落不想喝,乔小米和田东一个劲地劝,猛哥也发了话,“落落,今天日子特殊,喝一点吧。”

三杯酒下肚,落落只觉得全身都发热起来,头也有点晕。乔小米显然是喝多了,直嚷嚷,“落落姐,来,多喝点。说真的,在外边拼死拼活,还不如找机会钓个金龟婿,嫁了算了。哪用愁那么多!”

落落摆摆手,“田东田东,来跟小乔姑娘喝了,我得先去趟洗手间。”

走道里灯光昏暗,一切喧嚣都被锁在了门里,落落信步走到走道尽头,倚了墙静静站着。大约真是喝多了,全身火一般烫。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热。

手机又响,是陈启真。

“嗨,启真啊。”落落说。

陈启真说,“你吃得怎么样了,我去接你好吗?”

有人在身后轻唤一声,“嗨。”

落落的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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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的身子一颤。

回过头来,言良生就站在身畔。黯淡的灯光下,他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她憎恨他用这种眼神看他,她一直想要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成为了陌生人。可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她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轻易就崩溃了。

鬼使神差地,落落对着手机说,“呵,不用了。等会同事会送我回去,我明天打给你好了。”

言良生笑了。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侧着脑袋。

呵。他仍然那么漂亮。他一直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说,“走吧落落,我们兜兜风去!”他伸手便揽过她的腰,根本不容她拒绝。

呵。她也没想到要拒绝。

落落想,一定是酒精。一定是那点酒精,让她失去了理智。

上了他的车,落落倚在椅子靠背上便眯上眼睛。言良生拧开音响,细细的音乐在车里缓缓流淌开来。

有那么一刹那,落落觉得自己睡了过去。突然惊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很安静,路两旁种植着高高的夹竹桃,不是花季,叶子碧绿,在浓郁的夜色里努力张扬。言良生在静静地吸烟。

落落坐起来,言良生摁熄烟蒂,说,“走吧,我们钓鱼去。”

他开了车门,从后厢取出鱼竿。落落懵懂地跟在他后边,心里不禁有些惊异,“这里有河吗?”

前行了大约五百米,眼前倏然开阔,淡淡的月光下,一片平静的湖赫然出现在眼前。湖边有座白色的尖顶屋,屋子旁竟然还拴着一只小艇。

落落“啊”的一声。

言良生回过头来,笑了。

落落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言良生说,“是我的地方。我原来准备把它开发了弄个新的旅游景点。你觉得怎么样?”

落落说,“呵,生意场上的事我不懂。”

落落突然觉得好奇异。事隔多年,她和言良生,竟然还可以这样,朋友般侃侃而谈。

言良生轻笑一声,说,“不过我现在在改变主意了。这里只属于你。只有你可以来”。

落落一怔,抬起头来看他。

他正看着她。

落落皱起眉来,泪水涌进眼眶,“别这样,良生。”

言良生把鱼竿向湖中央狠狠甩去。

他说,“我愿意。落落。别想躲开我。”

落落喃喃地说,“你是要报复我吗?”

方良生笑了,“我可没那个闲功夫,你以为演电视剧啊,还报复!”

他坐下来,回过头望了望仍然呆呆站立的她,拍拍自己的身际,“来,坐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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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犹豫着,轻轻咬咬牙,在他身边坐下。

他腾出手来,微微用力把她的脑袋摁到他肩上,不容拒绝地说,“靠着我。”

有点像梦。落落想耻笑一下自己,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了。她把手轻轻搀到言良生的胳膊里。酒意应该都散了,全身却仍在发热。她闭上眼睛,恍惚中像是回到从前的某一天,她像此刻,挽着言良生的手,街道上充满桂花的馨香。什么话都不用说,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夜越来越深,水流的声响温柔而清晰,落落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响起来,落落迷迷糊糊地接通,那端传来叶佳怡的声音,“喂,你在哪啊。”

落落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挡住了手机。“怎么了,找我有事?”对叶佳怡的问题,落落避而不答。

叶佳怡很失落,“他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打他电话,一直打不通。这个男人,说对我无情嘛,却总是关怀备至,说有情嘛,却又亲密中有疏远…真让我捉摸不透。哎呀,不说了,我去你那,咱们喝点小酒!你等我!”

电话挂断了。落落抬起头,不等她开口,言良生微微侧过头,“要走了是吗?我送你。”

他一句话也没多问。落落说,“送我到大街就OK了。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言良生生气。”

言良生笑了笑,像是很明白。他动作俐落地收拾了工具,落落跟在他身后走,月光淡淡,她看到言良生的身影,高大而挺拨,嘴角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呵,他真的是个成熟男人了,而她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从前那个稍嫌嬴弱的少年。

言良生启动着车子,突然问,“你妈妈,还好吗?”

落落怔了一下,说,“还好吧。”

那语气里的不确定一下子便让言良生捕捉到了,他敏感地看她一眼,“怎么了,不在一起住?很少见面?”

落落点点头,很诚实地回答,“嗯,不在一起住,很少见面。”

言良生的嘴角轻轻带起点笑意来,“是因为我吗?”他问。

那一晚一直在下雨,从傍晚一直到深夜。落落的母亲把她叫到房里,假装轻描淡写地问,“落落,你是不是喜欢良生啊。”

落落还沉浸在被母亲发现了他们亲密模样的忐忑不安里,猛然听母亲一语道破,脸顿时就红了。索性心一横,说,“是啊。”

母亲的脸沉下来,喝斥道,“你们马上就升高三了,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了,良生这孩子,不适合你,你不能喜欢他,懂吗?”

落落不服气地顶撞,“我们没影响学习啊,良生还给我补习数学。良生很好,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你们不喜欢他并不代表我也不能喜欢他。”

母亲扬高了声音,“你疯了啊!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我说了不行就不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马上把他送走!我说得到做得出!”

落落顿时噤了声。

母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出。

落落怔怔地站着,良生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伸出手,微弱然而有力地握住了落落的手。

落落轻声说,“你一直在外面吗?”

良生说,“没关系,落落你喜欢我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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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散步。小雨还在细密地下着,风有点凉,落落侧头看看良生。他好看的嘴唇紧抿着,额前的头发湿了,鼻子高挺。她痴痴地看着他,良生突然扑哧地笑了,他说,“傻姑娘,我是不是长得太帅了?”

落落笑着跳起来打他脑袋,他轻轻蹲下来,以便她可以打到他。落落却又不干了,她扭他耳朵,嚷,“言良生,你不可以这样惯着我!”

他们走了许久,落落的脚疼起来。良生躬下身去,说,“来,我背你。”

他一直把落落背到了家门口。家里灯火通明,落落的父亲和母亲端坐在客厅里。母亲怒不可遏,“言良生,你从明天起就搬到学校去!”

落落的父亲叫起来,“茵然!”母亲倏地回过头来,厉声道,“什么都别说了!”父亲闭上了嘴,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良生。

落落哭着跑进房间里,砰地关上房门。门外,隐约传来母亲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收养之恩的吗?”

落落用被子蒙住了双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落落坐起身来,听到父亲在外轻轻敲门,叫,“落落,落落。”

落落不出声,父亲等了一会,走开了。落落的心里有点难过,在家里,父亲总是一个不太发表意见的人。大事小事,基本都是落落的母亲拿主意。相较母亲的严厉,他对落落宠溺多了。从小到大,母亲不肯答应的事,落落总会乖巧地跑来哀求他,他每每便软下心来,背着妻子答允她——买一条明明没法养活的金鱼;吃一点街头小摊叫卖的臭豆腐;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一个名不符实的病假…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第二天,良生没回来。落落的书桌上搁了一封信,是父亲的笔迹。他说母亲是为了她好。她这个年纪,爱情只是一个模糊而懵懂的概念,随着岁月的逝去,她会发现,那不过一场记忆。不过如此。最多如此。

落落把信丢在一边。她哪里想像过没有良生的生活。没有他,花开得再鲜艳,天空再晴朗,又有什么意义?

下了晚自习,她跑到良生的教室门口,良生一出门,她就迫切地说,“良生,我们离家出走吧,好不好?”

良生不肯。

落落生气了,她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他。他站在大榕树下等她,她假装没看到。他托同学传过来的字条,她看也不看就扔掉。

他终于妥协了。

他在深夜里用小石子砸她的窗。父母亲都不在家,玉姨睡得很沉。落落匆忙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想一想,又推开父母的卧室,在抽屉里拿了一沓钞票,偷偷地溜出家门。

天空下着小雨,良生站在略显苍茫的夜色里,冲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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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了落落家楼下。落落说,“我上去了,再见!”良生微微一笑,“不邀请我上去坐一下?”落落也笑,第一次坦然起来,“你明知道你身份尴尬。”良生摸摸鼻子,“我知道她是你朋友,故意的。”他看着她,“我和她在一起,有的是机会遇上你。”

落落张张嘴,想问,你原谅我了吗?可话说出来,却是,“我上去了。”

她不敢问。他若回答,是的,原谅了。她会疑心他说了假话。如果他回答,不,没有,我从没有一天原谅过你。那么,她会心碎至死的吧。

才刚刚打开家门,叶佳怡到了。

一进门她就踢飞高跟鞋,“妈的,第一次碰到这种男人。”她有点怨愤不平,“还真有对我不动心的男人哪!”她凑到落落的眼前来,浑身酒气,一个劲地逼问,“喂,我是不是美女?是不是?”

落落狠狠地掐她面孔,一迭声答,“是是是是!”

叶佳怡躺到沙发上,皱着眉,“他像是有许多心事。”她轻轻叹息,“唉,我迷上他了。”

落落去厨房煮一点糖水,再回到客厅来,叶佳怡已经睡着了。这个女人。她看着佳怡的脸发呆,要不要告诉她,落落和她心仪的白马,原本旧识。或者,佳怡几天后就会忘了。她哪里有足够耐心来应酬一段暧昧未明的感情。明日午后在咖啡厅偶遇一个明眸男子,她就会把言良生抛诸脑后。

临睡前,良生的短信发了来,“乖宝,晚安。”

落落的心暖了一下。

明明这样的事,陈启真常常在做。啊,陈启真,落落这才想起,她忘了给他打个电话。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明天吧,落落想。明天联系他好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餐桌上搁着热牛奶和面包。叶佳怡留了张字条,“我上班去了。”

匆忙地洗脸漱口,手机响。落落一看,是陈启真,急忙接上了说,“呀,启真。好早。”心里不是不愧疚的,明明想着要先联系他的,最终还是他先打了来。

陈启真的声音有点疲倦,“昨晚是不是玩得很晚哪。想着给你打个电话的,结果突然腹痛,医院里吊了大半夜的点滴,说了去接你也没去成。”他倒觉得抱歉了,落落有点难过,轻咳一声说,“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请假过去看你?”

陈启真笑了,“咦,一个大男人,看什么看。你快去上班吧。”

“那我下班了给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