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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旻顿住脚步,在原地等她。

带着一股夹着酒味的浓香,黎雨枫脚步虚晃了一下,上前,一手搭在舒旻肩上:“怎么不开你的车?你们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有车呢?”

侵入舒旻眼里的是一张描抹精致的脸,烈焰红唇上挂着笑,一双狐狸眼里却透着冰冷。她从包包里翻出纸巾,蹲下身,一边帮舒旻擦着羽绒服上的泥,一边用贴心的口吻抱怨:“什么身份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开得起宝马何必挤公交?能溅别人一身泥又何必被别人溅?”

不等舒旻开口,她唱独角戏似的直起身子:“不过,像我这种段位的人又怎么能理解你的巧妙心思?不明就里的人看你穿得这么寒酸臃肿,又是挤公交,又是素面朝天,再往你的成就上一看,搞不好会去给你立个牌坊。我这样的就不同,一看就是二奶婊子样了。段位不同,价位就不同,改天我真要好好向你讨教下,怎么卖得不动声色,怎么卖得高人一筹。”

舒旻甩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她却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你真给我上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课,是你告诉我,学得好没用,下得起苦功没用,会傍男人才有用。舒旻,你何德何能,配拿一等奖?我从大一开始,没有浪费过一天时间,时刻都在力求上进,练专业、学文化课、拜名师,我在上自习的时候,你在酒吧卖唱,糟蹋艺术。我在准备考研,东奔西走的时候,你在酗酒乱性,烂醉如泥地被人从酒吧送回来。可就是这样的你,装得多纯洁无辜啊?装着装着,什么都有了,大奖也拿了,郁老师的关门弟子也当了,下一步就是考黎光标的研吧?一边青云直上着还一边苦大仇深着…”

舒旻蹙眉,抿唇打开寝室大门,尹冬妮正在和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聊得火热,冷不丁见了舒旻,她们两个都有些不自在。紧跟上来的黎雨枫蹬掉脚上的高跟鞋,随便找了个床躺下,睨着舒旻絮絮道:“多恶心哪你!你丫就是一彻头彻尾的装逼犯!”

尹冬妮望了望她们,好一会儿才讪讪问:“她喝醉了吧?”

隔壁寝的女生有眼力见地撤了。

舒旻点点头,默然脱掉自己的外套围巾。

尹冬妮虽与黎雨枫不对付,但还是倒了杯酸奶递到她面前:“小枫,喝点奶解解酒吧!”

“我没醉!我就是恶心,哪里都恶心!”黎雨枫腾地从床上站起来,指着舒旻说,“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把抓过手机,媚笑着对那边说:“老公,我到了…我没醉…想你!亲一个…”

说着,她赤着脚踉跄着往阳台上走,“啪”的一声摔上阳台的门。

剩下两个人默默相对,寝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尹冬妮才说:“你别往心里去,她喝醉了…你拿奖对她的刺激有点大,心里不好想是正常的。”

舒旻知道这一天的爆发迟早会来,三个月前,在“青歌赛”的后台,黎雨枫看见她那一瞬的眼神,她永远都记得,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她脸上凌迟着。后来,她和另外两个学姐很快落了选,临别时,她居然走过来跟舒旻握了握手,一字一句地祝福,一双手却因嫉恨而发抖。

等到舒旻比赛拿奖回来,系里早说她什么的都有,连带着寝室里都换了天地,先是尹冬妮疏远她了,再就是余梦鸽。

她们都曾是那样期待她成功,但她现在真的成功了,她们却又觉得她卑鄙下流、胜之不武。舒旻早就知道人性的复杂,对这些变化,她虽心中抑郁,却从未流露出任何一丝情绪。

倒是黎雨枫的转变,让舒旻难以面对,自责不已。从青歌赛铩羽而归后,黎雨枫很快和相恋三年的男朋友赵宇分了手,然后傍着系里一票有特殊背景的女同学,混迹京城的各种高级俱乐部,不遗余力地钓着她所谓的金龟。

这时,阳台上传来手机“啪啦”坠地的声音,黎雨枫抱着洗手台哇哇地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含混而凄厉地叫着:“赵宇、赵宇、赵宇…”

听到这样的声音,舒旻的心骤然一缩,她的眸光渐渐沉暗下去,泫然看向阳台:“妮妮,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乍然听见这个尖锐的命题,尹冬妮不知如何作答,表情尴尬地站在原地。

阳台上,黎雨枫的哭声越来越大。

尹冬妮看了看舒旻,又看了看阳台,神情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拉开阳台的门,自顾去照顾她了。

舒旻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很喧嚣,水声、呕吐声、叫嚣的人声、挣扎撕扯声纠结在一起,渐渐地又远去了,好像远去到她世界的某个偏远角落,和她再无瓜葛。

继尹冬妮、余梦鸽从她生活里撤离后,下一个就轮到了木人。

木人离开北京前约舒旻去喝了杯咖啡,舒旻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在翻一本杂志,杂志的封面,舒旻很熟悉,因为里面有一篇关于她的大幅报道。

半年不见,他变化很大,瘦削了,行止不见平日的放诞散漫。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衣,米色的西裤,袖口处齐整地挽着,显得很精神。舒旻望着他,忽然想起这几年,他们住在同一条老胡同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那些交往太过琐碎平淡,以至于这时候舒旻去回想,只能想到他们就着零食一起喝酒的样子,他没正没经地开她玩笑,她则攻击他的小说卖不出去。等到喝醉了,她便孩子气地龇着白牙朝他笑。他就则任劳任怨地弯腰背她往家走。

木人用小银勺搅着咖啡,好半天才自说自话般道:“不喝酒了,这回不喝了。其实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喝酒。”

是啊,他不但不喜欢喝酒,甚至是讨厌的,奈何她喜欢。

静了很久,舒旻轻轻叹了口气,笑笑:“连你都要走了。”

扪心自问,舒旻已经有近半年没有好好见他一面了,因为她总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去找他,他都还在那里。一个人因变数太小,便在旁人心里失去了重量。如今,等他要走了,舒旻才觉得,原来他在她心里,真的不止那么重。

“最近都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和陆城南了…以前我们离得那么近。”木人有些伤感地笑着。

咖啡的香气很浓烈,醺得舒旻眼睛有点发涨,她抬眼看他:“你打算去哪里?”

“攒了点钱,和一个朋友骑单车去欧洲。”他抿了下嘴唇,淡淡地说,“完了就回成都老家,开个杂货店。”

嗫嚅了下,舒旻问:“为什么要走?”

“因为没前途。”他的声音有些无奈,“写作没有前途,人生没有前途,连对你的喜欢也没有前途。”

他扬手,打断准备开口的舒旻:“我没房子,没车,没钱,没未来,来来回回只会做那几个菜,又没勇气把脸削好看点,我和你之间,既没有一见钟情又没有青梅竹马更没有虐恋情深,这样的关系,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舒旻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就像是近视的人冷不丁被摘去了隐形眼镜。

“我以前以为,有些人和事,如果无法拥有,远远看着也好,可是后来我发现,看着看着,就没有了。”木人慢慢收起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所以我对自己说,不能再在这里了。”

他抬眼看见舒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得,抬起手又落下,勉强笑着说:“舒旻,以后学着好好照顾自己,别对什么人都掏心掏肺的,你这个人,优点缺点都是太耿。太耿太真的人,都容易受伤害。虽然没见过你现在的男朋友,我还是祝你幸福吧——毕竟他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但要是哪天你想吃我做的回锅肉了,就来成都找我,我的店名准备叫‘步履不停’,你到时候一打听就能知道。”

舒旻低低地“嗳”了一声,假装不记得她曾和他提过,未来的生活蓝图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在某个小城市开一家叫“步履不停”的杂货店。

第29章 生命比爱情更长久(1)

无论你多爱一个人,都不要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从他身上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存在了,你还能借助他给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十二月的北京早已冷透,这日傍晚,舒旻在厨房煮了百合鲫鱼汤等林越诤回来。

鱼汤刚滚了第一滚,她接到了林越诤的电话,说他有个应酬,可能要晚些归家。她的兴致一下寥落下来。她将火关到最小,步出厨房,走到阳台上推开窗子,呼啸的寒风一下灌进开足暖气的屋子。

外面的天成了铅灰色,世界也因此成了铅灰色,远处,更远处的高楼无能为力地沉淖在这样一片百无聊赖的色泽里,整个城市看着像是沦陷了。大片大片的雪幕天席地地从什么地方筛下,凌乱而仓促。她仰着被冻红的脸,眼睁睁看着雪,患得患失地想: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了,如果哪天失去了他,她将如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自处?

这样一想,外面的那点寒风就像吹进了她的心里。

鲫鱼汤热了凉,凉了热,三个钟头过去,见林越诤仍没有回来的迹象。舒旻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械地换起台来。偏饭点时的节目没一个能看,在沙发上窝了一阵,舒旻丢开遥控器,恹恹起身,朝楼上书房走去。

林越诤的书房是整套房子最富美感的地方,他别具匠心地让人将一整面墙掏空,镶入一个与墙面等大的海景缸,海景缸里用石头和植物做成了缩小版的桂林山水,数百条小海鱼不时结队从那山水中穿梭而过。而那海景缸对面,便是卷帙浩繁的书墙。

舒旻第一次进他的书房,就爱上了这里,只要她单独在家,她总是愿意坐在海景下发发呆,内观自省一番。

她在幽微的光线里坐了一会儿,又烦躁地起身,下意识地走到他的书桌前。他的书桌上除了公文就是一些经济、管理方面的杂志、报纸,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的抽屉上。

也许是因为心里不安、焦躁,她头一次产生了窥探他私隐的想法,这个想法刚在她脑海里落种,便迅速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地长大,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

她缓缓触上抽屉的钥匙,略一犹豫,就将锁拧开。迈开这最艰难的一步,后面的事情便显得理所应当起来。

他的抽屉里堆叠着一些皮革封面的记事本,散放着几枚和田玉印章,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大铁盒。她将铁盒拿出来,拨弄了一下那锁,又拿去耳边晃了几下,里面好像装的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她将那铁盒放回抽屉,随手拿起一本记事本,翻开一看,里面全是些她看不懂的数据。

她快速翻完一本,又换下一本。最后,她拿起最底下那本暗红封面的本子,刚一翻开,她就在本子的透明夹层里看到了一张颇有年月的全家福。

她的目光深深被少年时代的林越诤吸引,照片上的他约莫十五六岁,他站在父母的中间,穿着三中当年的白衬衣制服,静静看着前方,他英俊得近乎精致的脸上,含着一些少年特有的敏感、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