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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词放了包,跳下车。雨水浇在身上,分外的凉。她忽然就想到了去年高考结束的那天,比这更为暴烈的雨,让人无处可逃。

车动了,秦朕探出头,大喊:“赶紧上来!”

姜词刚一上车,一件夹克便兜头罩过来,“穿着,别感冒了——嘿,看着这么瘦弱,居然还挺有力气。”

姜词没说话,身体打了个颤。

原本一小时的车程,开了一个半小时,到姜词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秦朕没下车,“赶紧回去洗个澡!工钱你算算,要不够,回头我让李凯把剩下的补给你。”说着,飞快打方向盘倒车,沿着来路,开进了迷蒙的雨雾之中。

姜词脱掉湿衣服,走进浴室,打开花洒。起先水是冷的,放了一会儿才渐渐热起来。姜词打了个寒颤,渐渐腾起的热气里,思绪也慢慢飘回来。

她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掏出口袋里的那把已经打湿的钱,点了点数,不少,还多了两百。

雨还没停,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外面天色漆黑如墨。

某一个瞬间,或者其实在刚刚回来的路上,一种难以名状的难过便渐渐攫住了她。她想,大约是因为下雨了。

葬礼那天,是在下雨;梁景行来看她,是在下雨;他第一次到家里来,是在下雨;她的初吻,也是在下雨…

她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

那个名字躺在“l”这一栏中,安静无声。

她猛地锁了屏幕,将手机往床上一扔,起身出门。

附近的小超市里,自然没有秦朕所说的“红河道”,其他的品牌她也一无所知,最后只好买了包万宝路。

照着秦朕的方法,她试了几次,咳得肺叶都开始发疼之时,总算稍得要领。

滋味并不好,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

她坐在床上,听着雨声,静静抽完了一支。

·

第二天,姜词得知秦朕出车祸了。那快要报废的小车在海东镇附近打了个滑,一头栽进一旁的田里。秦朕倒没伤得太重,小臂骨折,得打一个月的石膏。

于情于理,姜词都得去看看,毕竟人家是为了送她才出的事。

秦朕远不如她想得那样惨兮兮,正吊着手臂与护士小姑娘有说有笑,几句话就哄得人家心花怒放。秦朕见姜词拘谨地站在门口,招了招手。

姜词将果篮放到一旁,问他情况。

“没事,就是客栈筹备的进度得慢下来了,恐怕赶不上旺季开始。”

姜词垂头想了想,“我帮你吧。”

秦朕看她一眼,“倒也行,不让你白干,我付你工钱,一百一天怎么样?”

全是琐事,大到桌椅样式,小到茶杯抱枕。在秦朕的调度之下,姜词跟着李凯一趟一趟地跑,周末还得给兴趣班上课,忙活了两个星期,总算将客栈要用的东西大体准备齐全。

秦朕对她的工作甚为满意,“没想到你这人这么能吃苦。要不跟着我干吧,我正好还缺人手。”

“做什么?”

秦朕打量她一眼。烈日下跑了两个星期,她比最初的时候黑了一点。长发扎成马尾,戴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t恤热裤和运动鞋,两截细长的小腿显得矫健有力。

“嗯…就坐前台这儿,登记入住,卖货收钱,没事儿陪文青们唠唠嗑。”

姜词犹豫。

秦朕笑了笑,“唠嗑我不勉强,就你这臭脸,恐怕客人得被你气跑。你不是画画的吗?平时可以画点小东西,放我店里卖,不抽你成。”

姜词仍然犹豫。

秦朕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了,“包吃包住。”

“好。”

秦朕哑然失笑,“…我问你一句,满十八了吧?别被人抓到我招收童工。”

姜词白他一眼,“虚岁二十。”

姜词在下关镇租的房子正好到期,便不再续租,住到了客栈秦朕提供的房间里。一楼,面朝着洱海。秦朕为此多次邀功:“看我多体恤下属,豪华海景房,要挂出去一天能挣两百,就这么给你住了,啧啧。”

六月一到,大理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客栈也时常客满。姜词并不是一个十分尽职的员工,因为她还要画画,时常一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但秦朕好像毫不在意,当初一条条列下来的考勤制度全然形同虚设。

客栈还设了酒吧,夜生活十分丰富。秦朕很会炒气氛,而且本人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态度特别吸引人,尤其抱着艳遇目的来的文艺女青年。

姜词不止一次撞到长发银镯的姑娘借着酒劲冲上吧台向秦朕献吻,秦朕来者不拒,说着半真半假的情话,哄得别人也假装当了真。

姜词想到李凯说的,秦朕如今打算安定下来,开家铺面,娶个媳妇儿,不由付之一笑。

·

崇城却是苦夏,气温一天高过一天。

这天,梁景行刚到办公室,正打开电脑查收邮件,许尽欢后脚进来,“梁景行,有个好消息。”

梁景行一震。

许尽欢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忍,“唔,不,不是那件事…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本杂志,往梁景行面前一丢,“这人认识吗?”

梁景行往封面瞟了一眼,“谈辉。”

许尽欢几分犹豫,“四年前,姜明远有个项目正在招标,谈辉为了讨好姜明远…”顿了顿,“拍了姜词的处女作。”

梁景行闻言微微抬起目光,又往封面上看了一眼。

“当时那画拍了二十多万吧,你要是找他买,肯定得被讹一笔。”许尽欢观察着梁景行的神情,笑了笑,自知说了句废话——别说是被讹一笔,恐怕多少钱他都会买。

姜词一走数月杳无音讯,大家各方打探一无所获,毕竟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中国这么大,一个人要是成心不让人找到,何等的容易。

姜词走后第二天,梁景行就辞了大学的工作,许秋实几番挽留都留不住,只说:“姜同学都成全你了,你何必浪费她一番好意。”

梁景行不以为然,什么成全,分明是报复。

当然还有人跟他一样生气,那就是陈同勖。梁景行负荆请罪,被陈同勖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狠话都说出来了。姜词的画被艺术投资公司的人看中,陈同勖正在从中接洽,只差一锤定音,结果功亏一篑。

对姜词和梁景行这两人,许尽欢也是佩服得很。一个走了就走了,无声无息,真能有这么狠心;一个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上班、健身,如今又拾起了摄影,天南地北地采风,还戒了烟,玩起了养生这一套。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只要是梁景行想干的,就没有干不成的。而自己打小跟他一起长大,混到如今,也只是个靠稿费吃饭,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三流作家。

谈恋爱能谈到他俩这境界,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第44章 群青色(03)

·

抽了个周末,梁景行前去拜访谈辉。他与谈辉没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经由许秋实牵线才联系上。

谈家大宅坐落在半山上,沿途皆是凤凰花树,殷红浓烈的花朵落了一地。欧式的大宅掩映在林木之中,浓荫匝地。

梁景行被人领进去,看了看庭院的布置,有些眼熟,隐约想起自己曾来过一次。

在客厅里小坐了片刻,谈辉从楼上下来。梁景行没跟谈辉打过交道,但对其为人处世有所耳闻——真正的商人,只讲利益不讲交情。但他本人却长了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逢人先给三分笑脸。

握手寒暄之后,梁景行直接切入正题,“听闻谈先生四年前曾拍过陈同勖先生徒弟的一幅画,可有转手的意向?”

谈辉笑道:“得问问我闺女的意思。她上周刚出国了,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不管谁要来买这幅画,都得经过她的同意。”

梁景行几分疑惑,“令爱很喜欢?”

“那倒也不是,”谈辉笑容意味深长,“小姑娘的心思,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猜得准。”

梁景行沉吟,“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幅画?”

画挂在书房的墙上,是副人物画像。一个女人,晨光中低垂着眉眼,分外的温柔娴静。笔法细腻,阳光下发丝、肌理,分毫毕现,栩栩如生。十五岁的少女能画到这程度,已属难能可贵。但毕竟不是名家,即便有“油画大师关门弟子”的噱头,也不可能将这画的身价抬上二十三万。有些时候,到底是利益更有驱动力。

“谈先生,可否联系令爱,问问她是否同意出售?价格都好商量。”

谈辉点了点头,让梁景行稍坐一会儿,自己走出书房去打电话。

梁景行稍稍退后几步,仍是端详着这幅画。

画名叫做“蝉翼”,角落里拿白色油彩潦草地写了一个“词”字。梁景行想了半晌,也没把这画的名字与内容联系起来。

过了片刻,谈辉回来了,笑道:“我闺女说让你亲自跟她谈。”

梁景行不明所以,但毕竟有求于人,只能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只好点了点头,接过谈辉手中的电话。

一道年轻的女声,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梁老师。”

梁景行一怔,“请问你是?”

那端笑了一声,“我叫谈夏,以前上过您的选修课。”

梁景行仔细思索,没什么印象,只问:“谈小姐,关于那幅画…”

“梁老师,我马上得去上课了,”谈夏打断他,“您能不能留个号码,稍后我打给您?”

梁景行无奈,报了自己的手机号。

谈夏轻快地笑了笑,“回聊。”挂了电话。

梁景行将手机还给谈辉,谈辉陪了个笑脸,“对不住,我这闺女被宠坏了,性格有些骄纵。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时工作忙,陪不了她多少时间,只能在别的事儿上弥补她一些。”

梁景行自然不好说什么,礼貌笑了笑,“应该的。”

谈辉留他吃午饭,梁景行借故婉拒,离开书房时,忽看见书桌上立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个轮廓深邃,明艳光华的少女,看着有几分面善。

离开谈宅原路返回,汽车驶过落了一地的凤凰花,一个片段陡然闯入梁景行脑海中:姜词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机,将取景框对准了他,而他身旁…站着一个情绪激动的女生。

原来是她。

梁景行扭头又看了一眼谈宅,想起姜词说的话,“你借过她钱,还白送了件外套。”他这才记起来,六七年前随着许秋实来谈宅参加聚会,确乎在停车坪那里借给过一个小姑娘两千块钱。

——谈夏有备而来,恐怕这画是不容易拿到了。

应了梁景行的预感,之后谈夏又联系他数次,七拉八扯,每当他说到正题上,就借故要上课挂断电话。几次之后,梁景行耐心尽失,但画在人家手里,谈夏不松口,他总不好明抢。忍无可忍,只能从头再忍。

·

秦朕手臂打的石膏板拆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需休养。是以平日上上下下搬东西的杂活,仍得仰仗姜词。

晴了一周,这天下午总算下了场雨。秦朕从外面回来,浑身淋透,从皮卡车上跳下来,嘱咐姜词将车后面的东西搬进去,自己一闪身去了后院。

车上几个木疙瘩,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姜词搬了几趟,累出一身汗,衣服也淋湿了。回去房间洗澡,一打开门,却见秦朕光.裸着上身,只围了条浴巾,站在画板前看她的画。

姜词吓得一声尖叫,“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我.操,你小点儿声。”秦朕也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我房间淋浴坏了。”

“你怎么不随便找个房间。”

“客房用了还得打扫,麻烦,”秦朕看她一眼,“把门给我带上,我换裤子。”

姜词“砰”一下摔上门,却听一声谑笑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片刻,秦朕将门打开,姜词扭头看了一眼,立即别过目光,“你怎么不穿上衣!”

秦朕笑不可遏,掌着门框凑近一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学画画的,没画过人体模特啊?”

“…”姜词将他往外一拽,“赶紧出去,我要洗澡。”

姜词洗完澡,打开门一看,秦朕正靠在门边上抽烟,“你怎么还在这儿。”

秦朕一闪身进了她房间,“怎么一股怪味。”

画全搁在屋里晾干,自然有股油彩的气味。姜词自小跟这些味道打交道,并不觉得难闻,反有一种安全感。

“…你能出去吗?”

秦朕看她一眼,刚洗过澡,她换了件干净的宽大t恤,头发散下来,还滴着水,肩上搭着一块干净毛巾。

秦朕索性往床沿上一坐,“又不会吃了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姜词。

姜词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她至今依然不觉抽烟有什么好,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这个习惯,画画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那个人的时候…

秦朕看着她靠着窗户,熟练地将烟点燃,勾唇笑了笑,“你抽烟的时候,倒像个女人。”

姜词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平时就是个动不动炸毛的小姑娘,不高兴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姜词静了片刻,“有什么区别吗?”

“女人跟小姑娘?”秦朕叼着烟,“区别大着呢。”

“说说看?”

秦朕笑了一声,“你有过男人吗?”

“…”姜词动作一顿,耳根立时烧起来,“你这是性骚扰。”

“得了吧,我可不好你这一口。”秦朕神情坦荡,“麻烦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太较真,一沾上剐一层皮才甩得掉。“

姜词面无表情,“较真有什么不好。”

“大家都不较真,就你一个人较真,多亏啊。”秦朕吸了口烟,沉声问,“你是学艺术的吧,学艺术应该都有些家底,怎么混得这么落魄。”

雨声潇潇,敲打窗户,姜词声音平淡:“辍学了。”

秦朕看她一眼,笑了,“失恋了吧?”

姜词没吭声。

秦朕也不看她,“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我遇到过好几打,没事儿就往什么丽江婺源,周庄西藏跑,说是疗伤,其实就是逃避现实。”

姜词微微蹙起眉头,“你懂什么。”

秦朕轻笑一声,“小姑娘,这不是超脱,就是傻.逼矫情,而且是万千傻.逼矫情大军中微不足道的的一员。”

姜词似给刺了一下,忍不住呛声,“那你自己呢?帝都混不下去了,跑这儿来开家骗炮的客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秦朕看她一眼,“…跳脚了,说明我说到点儿上了。”

姜词面无表情,“你出去。”

秦朕直起身,笑了笑,一手插.进裤袋里,转身走了。

姜词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将烟头按在窗台上。

·

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姜词和秦朕处于几乎毫无交流的状态,了不起每天早上敷衍了事地打个招呼。

八月末,暑假结束,最后一波旅游团走了以后,生意开始淡下去。天气转凉,姜词无事就窝在房间里画画。

她似乎进入了一个瓶颈期,怎样都画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手里的这幅已画了数稿,可一次比一次更偏离她的预期。色块堆在画布上,板结凝滞,死气沉沉。她瞪着着眼睛看了许久,忽抄起一支大号排笔,沾上油彩往上一糊,扬手掀了画板。

她猛喘一口气,捞起桌上厚厚的一叠旧稿,开门走去院子,撒手扔在地上,摸出打火机点燃。

火苗舔舐着纸张,静静烧了一会儿,一叠纸全部点着,霎时腾起熊熊火焰。

“我.操!”秦朕闻到味儿,跑进院子,“房子烧了你赔?!”他奔进屋装了盆水,往火堆上一泼,火熄灭了,浓烟滚滚。

姜词还蹲在一旁,水溅到了她衣上发上。

秦朕喘了口气,伸手去拉她,“赶紧起来!”一愣,“你手怎么这么烫?”他猛地一拽,将姜词拉了起来,却见她呼吸短促,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唇上一层白色的死皮。

秦朕摸了摸她额头,“操,你他妈发烧了也不说一声,死屋里谁负责?”

第45章 群青色(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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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词浑身发抖,双腿打着摆子,被秦朕拽着,走两步就是一歪。秦朕骂了一句,将她打横抱起来,扔进门口的破车里,回去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开车去附近的门诊。

姜词牙齿打战,嘴里冒胡话,护士扎针的时候,忽“哇”的一声哭出来,连声喊疼。秦朕脸顿时黑了,恨不得脱下臭袜子塞进她嘴里。

护士笑了,将针固定,调了调流速,“你女朋友真像小孩。”

秦朕白了姜词一眼,在心里“呸”了一声。

药水见效很快,半小时后,高热渐渐退了,姜词沉沉睡着,呼吸平稳悠长。秦朕闲得无聊,扭头看她。巴掌大的一张脸,皮肤白皙,泛着潮红。他皱眉,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手感倒是不错,不由多用了几分力道,将她整张脸都扯得扭曲了。

姜词喉咙里嘟哝一声,伸手去拍他的手。秦朕怕漏了针,急忙将她手捉住。姜词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攥住了他的手指,张了张口,模模糊糊地喊了句什么。

秦朕没听清,只隐约分辨出是什么“叔叔”。

“操,老子才二十八,风华正茂。”他将姜词手指轻轻掰开,放回她身侧。

两瓶输完,护士拔了针,姜词还没醒,秦朕只好替她按着针孔,心里烦躁得没完没了,可一看她眼睛底下一圈乌黑,还是没忍心叫醒,将她扔在病床上,起身去外面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