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又年等人上飞机时,昭夕和小嘉已然在头等舱落座。

几人都坐下了,话题依然还是昭夕。

程又年并不参与,只低头随身携带的kindle,对他们的讨论似乎也并不在乎,过耳不过心的样子。

毕竟间或听进去几句,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夸奖。

“……完全不像外界传闻的样子,一点也不目中无人,反而很亲切。”

“而且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

“我都没想到她还会停下来和我们打招呼,简直太有亲和力了。”

程又年淡淡地看着屏幕,脑中飘过无数弹幕,还是无声版——

一点也不目中无人?

还很亲切?

还太有亲和力了?

他们说的和他认识的是一个人吗?

同事碰碰他的胳膊,“你说是不是,老程?”

他掀掀嘴皮子:“……你们说是就是吧。”

*

三个半小时的航程,昭夕戴上眼罩,闭目养神。

她倒是想好好睡一觉,可一旁的小嘉呼呼大睡,还伴随着均匀绵长的轻微鼾声。外加飞行途中的各种噪音,她愣是没睡着。

起飞前,她发了两条信息。

一条给陆向晚:爸爸回来了,准备好接驾。

另一条给孟随,把陆向晚那条复制粘贴了一遍就发出去了。

落地时才收到回复。

【陆向晚】:亲亲甜心,今晚加班,明天给你接风洗尘。

孟随连发三条——

【孟总】:皮痒?

【孟总】:已经登机了?

【孟总】:到了直接回老宅,宋叔宋姨今晚来家里吃饭,正好见见你(昭津国同志原话)。

一落地就听到这种噩耗,昭夕面如菜色。

她老爸昭津国同志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啊。

昭夕本科时出演《木兰》,收获了人生第一桶金,欢天喜地在国贸附近买了一套公寓,离四合院远的不能再远。从此脱离了父母的视线,成了一条浪里小白龙。

原本打算直接回公寓的,现在只能先回老宅了。

小嘉注意到她表情不对,关切询问:“怎么了老板,晕机吗?”

“机倒是不晕,晕家。”

“咦,你今晚不是先回公寓吗?”

“孟随发信息给我了,说宋叔宋姨去家里吃饭,奉我爸之名,召唤我回老宅。”

小嘉恍然大悟,“……那位宋小姐也在?”

宋叔宋姨都到了,又怎么可能缺了宋迢迢呢?

其实回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宋迢迢就是那个不速之客。

划重点:非常非常【不速】。

*

大院里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谁家尿床了,谁家挨揍了,谁家考双百分了,谁家又不及格请家长了,都是捂不住的。

昭家和宋家同处一条宽阔的胡同,两个四合院正好两对门儿。

昭爷爷和宋爷爷是八一制片厂的老同事了,两家也算世交。

巧的是,宋迢迢和昭夕又恰好同一年出生,这下可好,两个小姑娘处处都能形成对照。

大院方圆百里,论容貌,昭夕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遗憾的是,比才智,相貌平平的宋迢迢小姑娘能甩所有人一条街。

于是,昭夕和幼儿园小朋友上蹿下跳、毁坏公物时,宋迢迢在认认真真读书写字。

昭夕被众人围观,成了当之无愧的人气王时,宋迢迢在默默无闻弹琴绘画。

昭家是演艺世家,宋家却是书香门第,一家子教授大拿,国之重器。

两家人关系好到每周都会一同包饺子,吃饭品茶。

于是竞争就这样产生——

“昭夕,你看看人家迢迢,这次考试又拿了第一名。”

“听说迢迢过几天要去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真厉害。”

“迢迢这字儿写得可真好,不像我们昭夕,一手字跟狗爬似的。”

而宋迢迢那边情况也相当不乐观——

“也别整天埋头看书,学学人家昭夕,小姑娘还是要活泼可爱点。”

“出去走走吧,啊?我看昭夕和院里的孩子一块儿跳绳呢。”

“迢迢,你别这么不合群,要融入集体。”

为此,两个小姑娘看对方都相当不顺眼。

宋迢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长那么好看,成天众星拱月瞎嘚瑟,了不起啊!

昭夕:从小就不合群,别人当小孩,你当逼王装深沉爱学习,了不起啊!

韬光养晦后,宋迢迢在初中时开始崭露头角。

初一那年,她在全市联考中取得了第一名。

初二那年,她代表学校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勇夺桂冠。

初三那年,她被清华大学提前录取。

从前怎么看都是昭夕完胜,没想到后来被学神碾压,完爆。

初中以前,昭夕给宋迢迢带去过多少压力,初中之后,宋迢迢就还了她多少打击。

后来宋迢迢上了清华,还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最可怕的是,她成了昭夕父母口中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

昭夕:妈的好像真挺了不起。

总而言之,两人从小针锋相对,如今都二十七了,依然看不惯彼此。

具体有多看不惯呢?

只差一言不合就打一架了。

*

祸不单行,在得知今晚要回家和宋迢迢掐架后,昭夕很快迎来第二个坏消息。

还没出机场,孟随的助理就打来电话。他奉命来接昭夕回家,结果路上和人追尾了,来不了。

机场打车多有不便,更何况没有提前预约,这个点的首都机场可不好打车。

昭夕站在到达大厅外,无语地挂了电话,一回头就看见程又年。

他和同事们已经分开了,如今身边只剩下罗正泽。

小嘉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怎么回去。

罗正泽答:“单位派了车来接,我俩住一块儿。”

昭夕心下一动,“你们去哪儿?载我一程行吗?”

老宅在北京的中心地带,去哪似乎都能经过,都不算绕。

罗正泽还没开口,就听程又年道:“不顺路。”

昭夕:“……?”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都还没问我去哪儿,怎么就知道不顺路了?”

程又年从善如流地问:“你去哪里?”

“地安门。”

“哦。”他的表情一成不变,“那不顺路。”

“……”

罗正泽疑惑地反问:“不顺路吗?这不挺顺的?”

昭夕脸都黑了。

区区一辆公务车,要不是孟随小助理追了尾,谁稀罕坐啊?

她是有骨气的人。

有骨气的人绝对不坐不情不愿的顺风车。

昭夕的脸一直黑到那辆锃亮锃亮的黑色面包车停在面前,程又年默不作声打开车门,回身看着她。

她不为所动。

他终于掀掀尊贵的嘴皮子:“不上车吗?”

昭夕瞪他一眼,“上,为什么不上?”

商务车底座略高,她穿着针织一步裙,上车时多有不便,又要顾及裙子,又要大踏步。

冷不丁背后伸来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住她。

小臂被人稳稳一抬,顺利上车。

她微微一顿,回头看他。

嘁,面瘫脸。

还是那副死样子。

小嘉也快乐地上了车,没心没肺地说:“没想到还能搭个顺风车回家,谢谢司机师傅,谢谢二位好心的民工大哥!”

司机噗的笑出了声,对副驾驶的程又年说:“小程,你朋友可真幽默。”

小嘉一懵,看看昭夕:我没开玩笑啊。

她明明是真心诚意的感激。

*

车行一路,夜色如水。

从机场往市中心,周遭景致由郊区的树影幢幢逐渐更替为繁华的人间烟火。

司机师傅不时从后视镜里瞄一眼昭夕,最后终于没忍住发问:“姑娘,你大晚上的戴墨镜,是眼睛不舒服吗?”

昭夕一顿,正想该怎么回答时,就听副驾驶的人说:“老罗,你让我帮忙带的特产,都在行李箱里。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哎?不是说时间仓促,带不了吗?”

“机场有,看见就顺便买了。”

话题这么一岔,很快跑到了十万八千里远。老罗便记不起之前在说什么了。

昭夕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却只能看见前座的后脑勺。

他在帮她解围?

……一定是错觉吧。

小嘉在半路下了车,蹦蹦跳跳地拎着行李箱冲大家挥手:“谢谢司机师傅,谢谢民工大哥。老板再见,明天一大早我就去你公寓替你收拾屋子。”

司机老罗又没忍住,看了昭夕一眼,似有感慨。

现在的年轻姑娘哟,连屋子都要请人收拾了。

进了东城区,昭夕就开始指路:“前边路口往东,再过一个街道往北,停那胡同口就行。”

她东西多,下车时,罗正泽和程又年都替她往下搬。

两只大箱子不必多说,就这样,手里还有一只包。

程又年扫了眼,包装不了什么东西,看看那熟悉的logo,逼倒是能装。

“谢谢师傅。路上小心。”

后一句是对程又年和罗正泽说的。

拎着箱子,昭夕费劲地往胡同里走。

其实她个子算高挑的,但最大号的行李箱在手,还是显得整个人都娇小瘦弱,行动格外不便。

没走两步,手里的拉杆被人接过。

她回头,就看见程又年面不改色接过了两只箱子,“送你一程。”

她似笑非笑,“顺风车都不愿意搭我一程,这会儿倒是要送了。”

“车你都好意思坐了,也不差这点了。”

“……?”

程又年无视她的凶狠眼神,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带路。”

哈,这个人真是。

逼王就是逼王,不服不行。

最后停在了四合院门口。

“到了。”

程又年抬眼看看,这样的地段,这样的院子,倒的确是天之骄女了。

古朴的四合院并不张扬,隐没在干净宽敞的胡同里,门口的黄梨花木门上贴着去年的春联。

千古江山今朝新,百世岁月当代好。

见他的视线落在那春联上,昭夕嘴角一弯,“我爷爷写的。”

字迹苍虬有力,如泼墨挥毫。

程又年说:“好字。”

昭夕笑笑,指指门里,“那我进去了?”

“嗯。”

他没急着把手里的箱子递给她,还特意替她拎进了门槛,才松手。

昭夕接过拉杆时,上头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仰头看着他隐没在光线里的面容,对视片刻,才说:“再见,程又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了。”

“新年快乐。”

男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昭夕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悄悄探头,看见那人的身影已近胡同口,马上就要消失在转角处。

夜里风大,他的大衣被风吹得有些鼓,仿佛即将南飞的大雁。

她又撇撇嘴。

不装逼会死星人。

说句再见会死哦。

*

胡同里很静,院里却很热闹。

隔着门也能听见屋子里的欢声笑语。

两位老爷子在品茶,大家团团坐着,七嘴八舌聊着天。

宋迢迢独自坐在窗边,隐约察觉到院子里人影一晃,侧头就看见手拎大包小包回来的人。

于是昭夕进门就听见她那句。

“贵客到。”

她头也不抬,“贵什么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家呢。”

昭妈妈赶紧说:“都跟一家人似的,怎么就不是迢迢的家了?”

似有薄怒般瞪了女儿一眼。

“一个月没回家了,看见长辈也不问声好,没规矩。”

昭妈妈是老艺术家,哪怕上了年纪,气韵仍在。

瞪眼也是动人的。

昭夕冲妈妈撒娇:“妈你别冲我瞪眼,你那眼睛太漂亮了,没有威慑力的!”

转头像朵交际花,亲亲热热和宋叔宋姨打招呼,又一屁股挤开孟随,鸠占鹊巢,坐在爷爷身旁。

“爷爷我好想您!”

一边挽住爷爷的胳膊,一边还配上呜呜呜的假哭。

她一回来,像咋咋呼呼的小行星撞了地球,整个屋子更热闹了。

夸宋叔宋姨看上去又年轻了。

亲手给爷爷斟茶,谄媚地说“您看您传承给我的茶艺是不是又精进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