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程又年看清了文档内容,那一页是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分别写着镜头四十一、镜头四十二……

每个镜头后面紧跟“景别”、“内容”、“时间”和“背景音乐”四个要点。

比如——

镜头四十一。

景别:全景拍摄塔里木河畔牛马饮水、青草繁茂的场景;用中景分别拍摄冯嫽与右将军沿河散步;男女主角面部特写。

内容:冯嫽与右将军久别重逢,倾诉衷肠。冯嫽讲述出使邻国所遇事端,右将军大为钦佩,并表露思念之情。

……

密密麻麻的小字,巨细靡遗的分镜头描写。

程又年的目光落在左下方的字数上,才发现这一页不过是冰山一角。

昭夕解释说:“很多人以为只要有了剧本,就能拍出电影。其实不是这样的。”

“剧本只是为电影奠定了一个框架,但并不能直接用于拍摄。每个导演会根据自己的构思和叙述方式,对剧本内容进行修改和再创作,最后画成分镜头剧本或者故事板。”

她顿了顿,“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她坐着,仰头望着他。

他站着,垂眸看屏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大概理解了。听起来,做导演似乎比做演员更辛苦。”

昭夕想了想,“各有千秋吧。演员要背台词,如果不想当花瓶,有时候琢磨细节就能把自己累死,反复对话,反复对着镜子做表情,身体受罪。”

“那导演呢?”

“导演就是心累了。”她心有余悸地把电脑合上,放在一旁,“你刚才看见的几万字,是我呕心沥血、还熬了无数通宵才琢磨出来的。就这样还要反复修改,因为实际拍摄时会出很多状况。”

“哪一个对你来说更容易?”

昭夕比较了一下,唏嘘地说:“对我来说,当然是做演员其实更容易。毕竟演技要看天赋,有天赋的演员演起戏来会容易得多,比如我。”

她大言不惭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眼一眯,鼻尖一皱,颇有种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意味。

程又年笑了,“那为什么要改行做导演?”

难得听他一口气问这么多,昭夕有些意外,抬眼看他,“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转行做了娱记?”

“只是觉得——”他侧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拎了过来,放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已经一起睡过两觉的人了解太少了。”

昭夕表情一怔,险些没回过神来。

“那你,现在是想了解我?”

充沛的灯光下,她盘腿窝在沙发上,愣愣地抬头望着他。

程又年却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目光专注而认真。

唇角有一抹很浅的笑意。

他静静地问:“可以吗?”

书房里寂静了好几秒钟。

昏黄的落地灯坠了一地金黄,古今中外的文学大拿们都立在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静静注视着他们。

昭夕像飘在云端,慢慢地,努力地,忍住忽然荡漾起来的嘴角,清了清嗓子。

“你要真的想了解我……也不是不可以。”

“嗯。”

“但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昭夕的目光没有着落,在书桌上飘了飘,又往地板上看了看,最后才安下心来,定定地朝他望去。

“之前只是睡两觉的关系,如果今晚也是这样——”她斟酌字句,问出了口,“成年男女之间的片刻交会,大可不必在身体之外相互了解,对吧?”

他点头,“对。”

“所以忽然跟我谈心,说什么想了解我……”

他安静地等待下文,几秒种后,才等来她故作镇定的一句。

“程又年,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有点喜欢我?”

接下来的几秒钟,空气里更安静了。

仿佛每一寸时光都凝固结冰,不再流动。

昭夕问得很淡定,表情也似乎没什么松动,但小心翼翼往上瞧时,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观察着他的每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直到她看见程又年微微一笑,像她刚才回答他的那样,从容道:“你要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

“……”

昭夕一愣,眼睛都睁大了。

事态发展,似乎有点超出预料了。

明明答应载他回来吃宵夜时,想的也只是,大概今晚要睡第三觉了。即便有点莫名其妙,但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事,好像也没必要追究太多。

可眼前的人目光明亮,坦率地低下头来。

“昭夕,我并不是一个自由奔放的人。和人一夜情,然后又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二度春风,这本不是我的作风。”

她条件反射问:“然后呢?”

“然后,其实第一次留宿后,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种突发状况,所以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才起得很早,有时间收拾好一切,也替你买回了解酒药。”

“但因为解酒药的误会,我们不欢而散,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的想法。”

昭夕呆呆地问:“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很多,只是后来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提起。”

不欢而散。

去四合院救场道歉。

莫名其妙又回到国贸的公寓睡了一觉。

事发突然,却好像总也没有合适的场合静下心来好好谈谈。

“春节回家,我想了很多。即便从前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已经产生了交集,不是吗。一起吃饭,共枕而眠,睁眼迎接过同一缕朝阳。”

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清泉流淌,字句清晰,“所以我想,这次换我主动,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试试看。”

“试什么?”她的心仿佛飘在半空的气球,被人放开了线,越飘越远。

“不只是夜里,还有天亮之后。”

“所以昭夕,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容光:我愿意:)!!!

100只红包。

☆、第四十二幕戏

第四十二章

她愿意吗?

昭夕的灵魂在空中飘飘荡荡, 很久也没落地。

她以为自己会立刻回答说:“我愿意。”

毕竟连日以来的心绪波动都因为他, 即便不去细究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从共枕而眠的第一晚,她就明白彼此之间, 那种最原始的吸引力有多强烈了。

喜欢一个人果然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也许是一眼望见了喜欢的那张脸, 也许是众人所说的欲和荷尔蒙作祟,也许是歌里唱的那样,时机正好、夜色温柔, 异样的情愫在暗处怂恿。

可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轻声问:“程又年, 我知道你不爱看微博,也不关注娱乐圈的八卦,但你知道他们都写过我什么吗?”

“那重要吗?”

“对我来说也许不重要,但以你的性格和成长环境, 大概很重要。”

程又年看她片刻:“昭夕,我没有眼睛吗?如果凡事都靠听, 那么只长耳朵就可以了, 又何必亲眼去看。”

她顿了顿, 说:“我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贝南新?”他一口道出了名字。

昭夕一愣, “你怎么知道?”

“托你的福,老年人也会玩微博了。”

大概是气氛突然严肃,程又年用玩笑冲淡了那种凝重。

昭夕一下子扬了起嘴角,有点小得意。

“哦,所以有些人表面上对我不屑一顾, 私底下却成天在微博查我的资料,试图了解我?”

程又年乐意配合她此刻的小骄傲,点头轻哂,“可以这么说。”

“那你也知道姓贝的跟我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这种事,道听途说不太好。”他好整以暇靠在椅子上,“还是当事人亲口叙述,比较可信。”

哦,所以现在是坦诚过往的时候了?

昭夕思忖片刻,该如何说起。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时候我刚演完木兰,他是男二号。《木兰》本来就是大女主电影,男主角都没什么存在感,更何况男二号?”

“所以你前途无量,他寂寂无闻。”程又年很懂。

“嗯。但那时候我年纪轻,耳根浅,杀青宴上多喝了两口,看他人长得好看又温柔,轻易就被忽悠了。”

像是为了给自己找补,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

“你也知道,无知少女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程又年点头,“所以现在是经验丰富的老妇女,不那么容易上当了,对我也过分提防,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答应?”

“……”

昭夕没忍住,立马咆哮起来:“你说谁是老妇女啊?!”

他低低地笑起来,“你继续。”

“那你别打岔!”

笑意还在加深,“嗯,保证不打岔。”

其实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贝南新这种人,在娱乐圈里司空见惯。

演员们多是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女,对戏时笑一笑,眉来眼去,分分钟就能产生好感。

可那种好感流于表面,情浓一时,等到进了下一个剧组,换一个演对手戏的,分分钟又能移情别恋。

圈内甚至给这样的现象起了个名字:剧组夫妻。

贝南新图的不只是一时情浓,毕竟昭夕能带给他的,远不止于此。

杀青宴那晚,电影还未上映,可这样大制作的IP,和昭夕出色的演技,已经令剧组众人心照不宣,火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在投资方的眼里,那晚的昭夕也不过是个新人演员。因为低调,除了导演和剧组的演员之外,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

金主不断灌酒,导演自顾不暇,昭夕面色不佳,却也不便在这样的场合翻脸,只能一再推拒。

推拒无果,正欲沉下脸时,就被身旁突然出现的贝南新打断。

贝南新和她年纪差不多,早她两年出道,非科班出身,但演技是有的,外形条件也很出色。

昭夕虽不关心八卦,但进了剧组,其他演员难免闲谈。道听途说,她也知道贝南新很早就辍学了,干过汽修,做过卡车司机,好像还混过社会。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家世背景,又非科班出身,还能被公司相中。

他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有一股其他演员所没有的匪气,演起大反派或是亦正亦邪的人物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两人在电影里交集不多,往常在剧组也多是点头之交,偶尔交谈,说不上熟。

谁知道就在她被灌酒的时候,贝南新突然出现。像是每个公主都憧憬的骑士,他沉默寡言,高大英俊,一言不合就挡在公主身前,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也不惜得罪金主,他接过那杯酒,礼貌地说:“我来吧。”

金主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经纪人吓坏了,赶紧冲过来拉他,低声数落:“怎么这么不会看脸色?”

对面的金主笑笑,淡淡说:“既然小贝这么爱喝酒,那就多喝一点。”

说罢,示意身旁的人把还剩下的大半瓶白酒都送到贝南新面前,那人还说:“这可是韩总送的酒,好酒啊,小贝你一滴都不能浪费。”

韩总就在对面静静看着,这酒,贝南新非喝不可。

一桌人都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开口劝阻。

“韩总,这样不好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

昭夕沉不住气,也看不下去贝南新代自己受罪,正欲起身,就被身侧的贝南新一把拉住。

他的眼神很沉默,轻描淡写道:“不碍事。”

然后抽走那瓶酒,“既然是韩总送的好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站在圆桌前,一杯一杯给自己倒满,每一杯都先敬韩总,礼貌有加,全然不见半分委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昭夕拦他,却被他再三挡下。

“我说过了,不碍事。”

那半瓶酒喝得干脆利落,恭恭敬敬,每一杯都伴随着对金主的祝福。

果然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

昭夕望着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他人口中贝南新的过往,他们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人。

换做是她,她一定不会忍气吞声喝下这瓶酒,可贝南新就咽的下这口气,因为不咽就是自毁前途。

见他做到这个份上,任人揉捏,韩总也不好再挂脸色,且这是杀青宴,若是闹出什么事来,传出去对电影宣传也不利。

他心道,和年轻人置什么气啊,都是不懂事的愣头青。

这么一想,消了气,也就挥挥手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啊。”

然后就不理会他们了。

贝南新是在中途离场的,抱歉地说要去洗手间。

昭夕急急地跟了出去,见他步伐很稳,背影笔直,还以为他没什么事。可大半瓶酒精度数超高的白酒喝下去,再能喝的人也受不住。

他在洗手间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昭夕也没顾得上计较那是男厕所,扶着他,又是替他拿矿泉水,又是帮他拍背。

看他明明都吐干净了,却还难受得不断胃抽搐,不断冲她摆手说:“别管我,你出去吧,这里脏。”

她不知所措,心里却慢慢塌陷下去。

从小到大生活在昭家,即便见惯了趋炎附势的人,看多了圈子里不光彩的事,但那仅限于在旁观看。

昭夕不过是个观众。

在参演《木兰》以前,她依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即便父母有意锻炼她,也从不曾真的让她受过伤害。

况且上面还有孟随这个大哥在,即便两人平素总是拌嘴,可兄长的关心半点没少过。

初中时,昭夕刚入校。为了锻炼她,昭家半分没露过底,就连班主任都不知道昭夕是谁家的孩子。

在第一次期中考试里,班里有孩子作弊,私下翻进教师办公室,抄了昭夕的答案。

关键是,那是语文考试,两张卷子上一模一样的理解题,用脚指头都能看出有人作弊。

老师自然不能助长这样的歪风邪气,干脆把两个孩子叫来对质。

可没人承认。

于是放下狠话:“作弊性质恶劣,给过机会还不承认。这事查清楚了,作弊的人必须记大过!”

事情闹大了,连教导主任都亲自来了,却在看见那个男孩时一愣,急急地把班主任拉到一旁,三言两语就说清了。

原来男孩的父亲是什么局里某个领导,决计不可得罪。

班主任也愣住了,可狠话都说了出去,全班人都听见了。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既然男孩子不能背锅,也不好让女孩子当替罪羊,干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都不记过,但要在国旗下作出检讨。

有罪的往轻了处置,没罪的受点委屈,连坐。

昭夕起初没哭,只是倔着性子不断辩解,争得面红耳赤,却争不过现实。

老师给个巴掌赏颗枣,先说作弊虽不对,但念在两人初犯,认过错、作出检讨,这事也就揭过不提,不会影响什么。

可这样屈辱的事,她明明没做过,为什么要妥协?

还没放学,昭夕就逃了课,二话不说哭着去高中部找孟随。

那时候孟随正在上数学课,后座的好友拍拍他的背,下巴朝门外一努。

孟随就看见自家妹妹泪眼婆娑出现在后门口,脸色顿时就变了。下一秒,蹭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冲出了教室。

“怎么了?怎么哭了?”

好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至少不是她被人欺负,身体受了苦。

听完事情始末后,孟随跟讲台上的老师请了假,带着昭夕回到初中部,一路脸色阴沉。

后来他站在办公室里,不管老师说什么,他就只有一句话。

“我妹妹不可能作弊,是您搞错了。”

礼貌而不卑不亢。

高中的孩子比初中生要懂得人情世故一些。

教导主任把他拉到一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非常隐晦地暗示了男孩的家中也比较棘手,若是就此有了瓜葛,对昭夕未来的发展难免不利。

孟随自小精通人情世故,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