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走廊上谈了一次又一次,律师依然摇头说:“这种情况,确实要拘留一年以上。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经纪人面色惨白,望向昭夕。

“昭导,电影那边……”

昭夕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因演员个人原因,导致电影不能上映,我记得合同里有这一条。”

经纪人一时无言,只能勉强笑道:“您和小熙是老同学了,这种时候她已经自顾不暇,不知道您能不能——”

“不能。”

昭夕站起身来,已经得知酒驾的最终结果,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走吧。”她叫上身旁的魏西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安局。

大门外,有记者一窝蜂挤上来。

“昭夕,请问陈熙酒驾,你有什么想说的?”

“电影《乌孙夫人》近日才刚刚杀青,前期宣传已经开始,请问是否会因陈小姐酒驾一事受到影响?”

“为了电影如期上映,你会考虑重新更换饰演解忧公主的演员,重新拍摄吗?”

“请问你是否知道出车祸的无辜路人现状如何?”

……

嘈杂的问询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某一刻,谁的话筒递得太急,砸在了昭夕的肩膀上。

魏西延一把拉回昭夕,冷冰冰地说:“无可奉告。”

不远处,守车的小嘉迅速开到人群外围,降下车窗喊了声:“老板,延哥,这里!”

魏西延护着昭夕上了车,把记者挡在了门外。

饶是素来脾气好,魏西延也没忍住,关门就骂了声:“操。”

*

好端端一场杀青宴,如今回想起来,昭夕觉得很讽刺。

明明上一秒,她还举杯感谢众人,与全剧组一起展望电影上映,大杀四方。下一秒,坏消息从天而降,女二号酒驾撞了人。

她一夜未眠,和主创团队一同开会。投资方也在视频电话的另一边。

房间里吵吵闹闹,不时有电话拨进。

找律师。

和医院联系。

试图控制热搜和公众舆论。

可是微博头条时时变动,往常陈熙这个名字千金难上热搜一次,如今想撤下来,倒是无论怎么烧钱,她的名字都高高挂在榜首。

有人就这个问题不断尝试。

昭夕怒不可遏地说:“酒驾的是她,撞人的是她,不想办法好好跟公众道歉,光是撤热搜、控评,这有用吗?”

执行导演焦头烂额,问:“有没有可能重拍她的戏份?”

编剧断然否决:“不可能。解忧公主从头贯穿到尾,要重拍,整部电影都要重拍!”

投资方也急了:“整部电影重拍?这么大成本的制作,拍一次都怕回不了本,谁有这么多钱烧第二次?”

后来开始讨论——

“有没有可能后期用AI合成解忧公主的脸,把陈熙的脸盖过去?”

魏西延冷笑:“你见过几部电影这么做?当初有人吸毒,电影不能上映。有人言论不爱国,电影延期。也不见有人拿AI遮脸。”

这样拙劣的手段并非不可取,但是一旦采用了这样的技术,电影就会被人诟病,也绝无可能再去争取任何荣誉。

投资方认为回本更重要,如何减轻陈熙酒驾事件带来的损失,这才是当务之急。

但两位导演不同意。

若只是看重利益和金钱,他们有大把的爆米花电影可以拍。之所以选择这样一部市场并不热门,甚至有些小众的历史题材电影,是因为那个俗不可耐用到滥的字眼。

除了爱,又他妈能为了什么。

魏西延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他这狂妄又不可一世的小师妹,亲自来找他,说想跟他一起拍个故事。

才刚听了《乌孙夫人》这个名字,魏西延就拒绝了。

“我说这位妹妹,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啊?你师兄是拍文艺片的,文艺片你懂吗?你搞个大女子主义的冷门历史电影来找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gay吗?”

昭夕说:“除了你,我找谁都不放心。”

“什么项目啊,这么重视?”

“我之所以从演员转行当导演,就是为了拍了这个故事。”

他记得分明,那一天,小师妹没有笑,没有插科打诨,没有自负又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有安安静静的眼神,分外明亮。

她说送走奶奶的那段日子里,老人家躺在床上,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老人说:“演了一辈子的戏,唯独遗憾的是总在演别人的故事,没有讲述自己想说的传奇。”

年轻时,她饰演过解忧公主,却对公主侍女冯嫽夫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可惜市场对侍女不感兴趣,有公主在旁,谁会想听小小侍女的故事呢?即便冯嫽是我国第一位外交家,更是罕见的女性外交官。

除了冯嫽,老人还有很多向往的传说。

她说:“在我那个年代,女性地位始终不高,就连我的祖父母也重男轻女,一直以来都喜欢弟弟远胜于我。我曾经一度想证明,女儿家也能比男儿强,可到后来才发现,争一时之气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样的风气,重男轻女从来没有停止过。”

“昭夕,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舆论中,你也习惯了。”

“可是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地位不平等,为什么男导演有风月之事,大家最多当做笑谈。而换做是你,就会被冠以私生活混乱、放荡滥交的恶名?”

“都是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娱乐圈发展至今,男人喜新厌旧就可以是花花公子,女人却只配被非议,甚至被称为破鞋?”

“你真的有必要对众人解释,你没有,你洁身自好,你认真对待每一份感情吗?”

“如果你是男儿身,是不是这些反而会成为你成功的光环,无需解释了呢?”

在那些与医院为伴的日子里,昭夕守夜,祖母却因病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便偷偷爬上祖母的床,祖孙俩靠在一起,她像儿时躺在奶奶怀里那样,听老人讲述有趣的故事。

大限将至,老人讲的多是此生未能圆满的遗憾。

昭夕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她说,娱乐圈发展至今,从艺术表演变成了资本市场,多可惜。

选秀节目给了普通人晋身的台阶,多少人一步登天,匆忙培训数月,就开始趁着还有热度,演戏圈钱。

市场是健忘的,对于这样经不起时间考量的热度,只给你昙花一现的机会。浪花一灭,新的热度与流量又起,就这样新旧更替,演员换了一批接一批,值得反复回味的作品却没有留下几部。

这对有天赋的年轻人并不公平,也杜绝了久经打磨能成大器的大将出现的可能性。

明明在从前的时代,表演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多少老艺术家用了一辈子打磨自己,才从璞玉变成明珠。

……

魏西延听了很久,最后抬头看着他的小师妹。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出生于平民之家,一个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女。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认可她的天赋,于是当做同门师妹照顾着。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也许有的事情不论出身,无关性格。

因为他在昭夕的眼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不管大家对这个行业有多么差的评价,多么消极的态度,因为热爱,亦有人努力在市场的洪流中挣扎着,虽有所妥协,却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坚持。

*

一夜会议,昭夕的手机早就断电。

她亦无暇顾及。

哪怕明知联系不上她,程又年或许会担心,但此刻若是电话接通,她该说点什么?

昭夕忙到焦头烂额,并不知道塔里木那边,程又年也有了突发状况。

地科院同在新疆进行的项目,除去他所在的物理探测系统下井以外,还有和田玉矿产勘测项目。

因同事忽在勘测途中忽然受伤,勘测系统也出现故障,他和罗正泽当即接到任务,深入新疆腹地,带队进行紧急修复。

因是连夜离开,去的又是没有路的地方,网约车是不可能同意载他们的。

两人抱着沉甸甸的仪器,就坐在院里临时抽调的卡车车斗里,一路颠簸着去往另一个项目。

夜风很凉,车斗里座位都没有,就放了两只轮胎。

两人背上背着背包,怀里抱着器械,坐在轮胎上。路面坎坷不平,车每颠簸一下,人就跟着颠一下。

程又年在出发前,给昭夕发过几条信息,石沉大海。

最后,他费劲地抱着器械,拨通昭夕的电话,却只听见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

单手不好打字,他给昭夕发去一条语音信息。

“我接到紧急任务,要去另一个项目上,那里地点太偏,基本没有无线信号。打你的手机已关机,所以大概没办法在离开前通话了。”

顿了顿,他才又说。

“虽然没能在离开前通话,但我看见你发来的照片,杀青宴大概很顺利吧。”

两声轻而短促的笑声,被颠簸的路面带走,消散在夜风里。

卡车噪音不断,程又年说:“昭夕,恭喜杀青,祝你一切顺利。”

手松开,语音消息发送完毕。

对面的罗正泽坐在轮胎上,一边翻白眼,一边抱着器械不撒手,“操,老子就不该跟你一起去的。一路上屁股颠成四瓣不说,还被摁住头吃狗粮。”

程又年淡淡地说:“放心,那边没信号,只此一波,没有余粮。”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有很多想说的,后来觉得,故事里也说的差不多了。

越过这个坎,他们才会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踏入同一个故事。

今天也发200只红包,谢谢大家又听我在文里碎碎念了一波爱啊梦想啊,哈哈。

☆、第六十一幕戏

第六十一章

陈熙酒驾事件, 终于在舆论迅速发酵后, 次日便登上各大新闻头条。央视更是点名批评了明星酒驾的行为。

更有媒体将近年来明星违法事件做成合集,一并报道, 于是陈熙的名字与一众吸毒、赌博乃至聚众斗殴的人出现在同一处。

从来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陈熙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些年, 也算善于逢迎, 平日与人为好, 旧相识们也乐于卖她面子, 哪怕做主角不够格,至少她戏约不断, 配角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做。

如今一朝落难, 求助无门。

公司里, 一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助理推门而入,陈熙六神无主地握住她的手,“怎么样,他答应帮我了吗?”

助理摇摇头, 低声说:“熙姐, 张总连电话都没接……”

“那, 那封连呢?”

“封连的助理说, 他在欧洲度假。”

陈熙连问数人, 经纪人终于忍不住了, 拉开助理,“你别问了,问再多也无济于事。这种时候, 连央视都点名批评了,谁还敢帮我们?今早大老板亲自打电话痛骂我一顿,说因为这事,公司也损失惨重。”

陈熙面色惨白,蓦然失语,眼里干涩得厉害,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经纪人自知失言,此刻不该再说这样的话刺伤她,但大家绑在一起,陈熙落了难,他们也好不了。

良久,陈熙点头:“我知道了。赵哥,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连累大家和我一起受罪,实在对不起。”

经纪人沉默片刻,叹口气,语气放缓。

“你也别急,小熙。天无绝人之路,你也是一时不当心,未必见得就不能翻身。”

助理也连忙插嘴:“前些年有个导演酒驾,现在不也好端端活在公众视线里?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等一阵,大家遗忘了,你还能慢慢复出。”

陈熙笑了笑,然后才慢慢说:“复不复出,再说吧。”

那语气里的心灰意冷太过明显,周围一时无人说话。

最后她才问:“《乌孙夫人》会受影响吗?”

助理和经纪人面面相觑。

陈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我们不做无罪辩护,开庭那天,我当众认罪,会不会舆论能好转一些,至少电影能顺利上映?”

两人大惊失色。

“不做无罪辩护?那就一定会被刑拘啊!”

“辩护了至少有机会减轻刑罚,熙姐,你在想什么?”

陈熙笑了笑,哪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里却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做错事的是我,既然没有办法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尽力把对别人的伤害减轻点。这样,哪怕坐牢,良心也会好过点。”

*

从酒驾事件发生,到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一共过去七天事件。

陈熙在次日就因涉嫌危险驾驶被刑事拘留。

七天事件,足够网民们忘记这件事,新的八卦不断诞生,冲淡了陈熙这个名字带来的娱乐效果。

小小的公寓里一地烟头、空酒瓶。

助理问林述一:“林哥,我们还不爆料吗?”

他并不知道林述一在等什么,明明手里这么多第一手报道,却按捺不发,一张照片也没往外传。

林述一掐灭又一只烟头:“再等等。”

“可是这时候爆料,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陈熙出事,我们只要把照片和录音往网上一发,昭夕立马就会被拖下水。”

按照助理的想法,这事操作起来很简单。

首先买两批水军,料也分两次爆。

第一次,把昭夕和那包工头的甜蜜爱情曝光,让第一波水军进场,死命夸他们是真爱,为昭夕树立起娱乐圈模范女星的形象,就说她不慕富贵、一心追求爱情。

第二次,在众人都吃瓜啃狗粮时,再下一剂猛药,把陈熙、梁若原和昭夕的三角恋情曝光。包括头一次拍到的梁若原与昭夕深更半夜在国贸的公寓外面共处一车、郎情妾意的照片也贴上去,舆论顿时就会反转。

虽然娱记并未将杀青宴那晚拍到的照片发给林述一,他也并不知道陈熙酒驾的始末,但那些照片一贴上去,大众自然而然会把酒驾与三角恋扯到一起。

助理问了半天,林述一还是说:“再等一等。”

“可是再等下去,陈熙酒驾的事情就没有热度了啊!到时候再来爆料,不如现在效果好——”

“也许还有更猛的料。”林述一笑了笑,“再联络一下娱记,最近盯紧昭夕,还有地安门她家四合院那边,也看着。”

助理一提这个就生气:“人手怕是不够吧?卢思礼和徐浩不干了,连杀青宴当天的照片都没给我们。”

“他们不干,难道就没别人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

助理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去联系别的娱记了。

*

杀青宴开始前,《乌孙夫人》就已正式向广电送审,开始走电影审核程序。

然而陈熙出事后,剧组上下人心惶惶。

如今的审查制度原本就严格,多少电影惨遭腰斩,理由五花八门,不管你认不认,上面一句拒绝,多少人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昭夕一天会接到无数通电话,无数次收到临时开会的视频邀请。

处于主创核心团队的人,能够直接参与讨论,而再往下,工作人员只能担心,却连得知事情进展的渠道也没有。

多少人在电影的工作群里像没头苍蝇一样,每天焦急询问事情怎么样了,偶尔会有人大着胆子点开昭夕的微信,小心翼翼想从她这里得知真实状况。

昭夕看着那些尽力掩饰过后,看似玩笑似的问询,心里像被钝刀子割。

场务是剧组最辛苦的一群人,有的负责车辆调配,有的负责食物、饮料的采购供应,有的负责财经与会计共同解决经济帐目问题。还有人负责全组人员的车、船、机票、开具各种证明信件等。

他们小心翼翼问昭夕——

“昭导,咱们电影没戏了吧?”

“弱弱问一句,咱这项目还有救吗=O=?”

“嘤嘤嘤,昭导神通广大,应该不会有事吧?”

面对那些问题,昭夕一个字都回答不了。

小嘉郁闷地说:“辛辛苦苦拍了小半年,现在片酬都没拿到,还要忙着替陈熙擦屁股。”

的确,上到导演,下到演员,都只在电影开机前签下合同,拿到了预付的订金,片酬要等到电影上映后,才有进账。

投资方的钱都花在了电影拍摄上,并没有那么庞大的资本能够一次性付清所有人的酬劳。

其他人好歹拿到了订金,昭夕一毛钱都没有拿到。

因为资金紧缺,项目又是大成本、大制作,她与投资方当初商谈项目时,就主动说了,她的片酬要的不高,可以等到电影上映后再付,这才争取到了更多投资。

如今事发突然,没有片酬是小事,昭夕怕的是电影无法过审,冲着陈熙出演解忧公主,上面很可能一句“演员有恶劣影响,不予通过”,就将《乌孙夫人》拦在上映的关卡前。

于是那么多人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么多人战战兢兢的担忧,沉甸甸压在她的心上,整整七天,她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以及,程又年在那条语音消息后,彻底人间蒸发。

好多个深夜,昭夕精疲力尽倒在床上,褪黑素不管用,眼罩戴了又摘,始终无法入眠。

她一遍一遍打程又年的电话,可不出所料,若是他有信号了,早就第一时间与她联系,又怎么会等到她来拨通他的号码?

电话石沉大海。

她在黑暗里望着刺眼的屏幕,想往对话框里输入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

可是手指动了动,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程又年,此刻的你在做什么?

我很累,很想哭,可是每天都在奔波忙碌,还要打起精神来告诉大家,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能再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