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偏偏消失在这一刻?

如果你在就好了。

至少能稳如泰山站在我身后,跟我说没关系,你在。

……

昭夕胡言乱语打下很多字,发出去后的几秒钟内,又撤回了。

也许他也很辛苦。

也许他比她更累。

若是收到信号的第一秒,看见的全是抱怨,能怎么办?

即便他不累不辛苦,又能怎么办?

昭夕前所未有的清楚,程又年哪怕在,也帮不上她。

*

电影审查第一阶段:立项。

审查部门在五个工作日内给出了结果:就电影《乌孙夫人》的立意与梗概来说,第一阶段审核通过。

然而第二项内容审核,如昭夕所料,卡住了。

影片的内容审查要在拍摄剪辑之后进行。这对于所有导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拍摄好的影片是删是改都在内容审查这一关被确定下来。

因为我国并没有电影分级制度,于是无数电影因为导演想要突破创新,被拦腰斩断。

有的电影被勒令删减,有的要求大改,有的直接被禁。往往一些影片上映时,已失去导演原本的立意与初衷,只能以一种模糊不清的面目出现在影院。

而这时候,很多观众还在叫嚣着电影“不知所云”,殊不知导演也并不愿接受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三天内,第二阶段的审核就有了回复。

因为陈熙酒驾给公众社会带来了恶劣影响,要求对她出现的戏份进行整改,或电影延期再审,直到其公众影响降至最小,再予以通过。

整个剧组都沉默了。

电影宣发已经做了一轮又一轮,该投入的资金都投入了,重拍一遍是不可能的,而要等到陈熙酒驾事件的影响彻底过去,大概要等到她刑拘结束。

少则一年,多则……

所有的宣发都白做了。

市场变化如此迅猛,一两年过去,这部电影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又当何去何从?

昭夕点开剧组的工作群,看见很多人都在发哭泣的表情。

平日里话很多的一群人,此刻都连一句话都发不出来,无数哭泣的表情下,他们沉默着,也许打字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晚上,昭夕收到了执行导演的电话。

杨导演大概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冲她骂了一通陈熙,什么爹娘祖宗都给捎带上了。

昭夕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那么憨厚的人居然也能气到不管不顾的地步,正苦涩地笑笑,想要打趣两句,下一秒,忽然听见对面哽咽了。

杨导演说:“我不服啊,昭导,我真的不服。”

“我努力了小半辈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什么都肯拍,只要给我机会,我以为赚了钱就算出人头地,所以商业片烂片爆米花电影,我什么都愿意参加。”

“我以为大家都在这么干,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吧,把自己的人生过好就行了。”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有幸进了一个真正的剧组,和大家一起拍一部真正有意义的电影。”

三十来岁的男人声色艰难,讲到后来,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找到了意义。我每天充满干劲,斗志昂扬。我想这次我回家,可以很骄傲地告诉我儿子,爸爸也是个导演,拍电影的那种导演。将来上映了,我带你去电影院看我的作品……”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吗?因为一个人的失误,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这是什么世道啊?”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说那么多垃圾电影都能过审,都能上映圈钱,凭什么他们要遭受这种待遇。

说到最后,他打了个酒隔,嚎啕大哭。

昭夕无声地举着电话,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砸在柔软洁白的地毯上。

她躺在公寓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很久很久也没说话。

杨导演哭着问:“昭导,你告诉我,它还有可能吗?”

他都不敢提电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用它来代替,那个它是整个剧组努力半年的意义,是他们每一个人呵护成长的孩子。

昭夕的嗓子哑了,好半天才带着哽咽的气音说:“我会尽力的。”

*

次日,她独自驱车前往丰台区,拜访爷爷的一位老友。

老先生姓苏,曾是爷爷的下属,一直由爷爷带着。后来爷爷退了,苏先生作为徒弟顶上,扛下大梁。

八一制片厂是国内唯一的军队电影制片厂,地位特殊,在很多审核环节上拥有独立的系统与话语权。

昭夕是昭老爷子的孙女,受到了苏先生的热情招待,甚至被留下来一同吃了顿家常抻面。

席间,她讲了自己遇到的困难,请教苏先生可否指点迷津,是否有办法能解决现在的困境。

一字一句,昭夕都讲得极为艰难。

昭家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绝不允许因为家世背景就搞特殊化。凡事靠自己,若在能力范围内,再去做。若是自己办不到,甭想拉着昭家的面子借东风走捷径。

可这事昭夕走投无路,心知不能回家求爷爷。

家人在生活方面能够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在做电影这件事上,都有不容退让的原则。

苏老先生沉吟片刻,先开导她,这个行业原本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既然选择做一辈子,就要经得起打击,要有一部失败,下一部接着再来的准备。

昭夕离去时,留下了电影的原片。

当晚接到苏老先生的电话,他说:“这事我会尽力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昭丫头,我也只是试试,你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还是要想开些。”

昭夕喜极而泣。

却没想到这事为原本就艰难的审核进程酿下了祸患。

次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陈熙酒驾案件。

法庭上,陈熙放弃无罪辩护,表明自己承认错误、接受处罚,也希望大众能以她为诫,切勿因为一时不慎,对社会和他人造成伤害。

同时,律师出示了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属签署的求情谅解信,陈熙也作出了分量很重的赔偿。

鉴于她认错态度良好,且受害者也帮忙求情,法院酌情判处她一年两个月的刑事拘留。

七天的热度刚刚降下,陈熙的名字又重新登上热搜,理所当然带着“《乌孙夫人》剧组演员”的前缀。

但好在舆论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因为当事人态度良好,受害者也不计较,网友似乎也没有立场再去攻击谩骂。

只是此事没法给剧组众人带来安慰,因为公众原谅陈熙也好,不原谅也好,审核反正是通不过了。

而就在此时,关于陈熙的热搜还未撤下,昭夕的名字就瞬间登顶。

热搜前十突然出现了五条与《乌孙夫人》剧组相关的词条——

“昭夕包养民工。”

“剧组露水夫妻。”

“昭夕贿赂八一制片厂厂长。”

“《乌孙夫人》剧组的三角恋实锤?”

“陈熙酒驾是昭夕间接导致的。”

一瞬间,舆论再次反转。

昭夕的电话被打爆了。

来自剧组的,来自好友的,来自媒体记者的,还有……

还有来自爷爷的。

“你给我立马回来!”

爷爷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气到胸口大起大落,一旁是昭夕父母着急的劝慰。

昭家一向对孟随严厉,对她这个女孩儿却很温和。

妈妈说教育本该如此,孟随是长兄,要严苛一些,才能有男儿的宽宏胸襟、坚韧性格。而昭夕热爱艺术,那就让她浪漫些、随性些。

但不管如何,对待兄妹俩,家人都给予了无限尊重,从不强制他们放弃什么、坚持什么,对于他们的个人选择也都给予充分的自由。

可是这一次,爷爷大动肝火。

昭夕在看到热搜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自己被人跟踪了。

她立马给苏老先生致电,为自己带来的麻烦道歉,并请求他不要再给予她任何帮助,以免被有心人再次利用。

苏老先生倒是爽朗:“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况且,片子我看了,是个好故事,值得给大众瞧瞧,我也只是跟人说说我的心里话,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昭夕解释说,如今的圈子污浊不堪,他老人家清廉一辈子才挣来的好名声,别给她糟蹋了。

那边哈哈大笑:“谁在意那些虚名了?做实事的人就只该专心看脚下的路,不该听杂七杂八的声音。”

他在说自己,更在教导昭夕。

“昭丫头,你在做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

*

昭夕把车停在了地安门的胡同外,深吸一口气,下车,走进四合院。

爷爷大动肝火,一见她就脸上通红。

“你给我跪下!”

大家都吓一跳。

这么开明的家里,何曾有过跪下这种说法。

就是孟随当初叛逆期,和人打架斗殴,把老爷子的脸丢尽了,也没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更何况是对待昭夕。

如今老爷子一开口,居然让她跪下。

“你做什么去找苏城君?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有本事再端这碗饭,没本事就别打着我的幌子,去找人借东风、走捷径?”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昭夕。

“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昭夕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在院子里。

她没敢细看网上的言论。

但是舆论发酵,会把爷爷扯进来是一定的。

昭家名声素来好,因为父母为人低调,爷爷也是个实干派。如今被有心人利用,谩骂抨击,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妈妈来拉她:“起来说话,你爷爷说气话,不是真要你跪着。”

爸爸板着脸:“跪是该跪的。清明去跪你奶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天色昏昏沉沉,有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厚重的乌云像是随时随地要压下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啪嗒,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额头上,昭夕浑身一个激灵。

她在院子里跪了十分钟,被爷爷亲自勒令“爬起来,给我滚回屋子里”!

后来她已分不清家人说了些什么,潜意识里,爷爷在骂她,妈妈在打圆场。爸爸偶尔和爷爷一起批评她,偶尔又附和妈妈的话,大概是想让老人家把气发出来,免得堵在胸口伤身体,但又心疼女儿,想把事情尽快解决掉。

后来,昭夕说着对不起,在雨幕里离开了家。

走进车里,她伏在方向盘上大哭一场。

外间天昏地暗,车内也日月无光。

爷爷让她放弃,不要想着走捷径,就算电影耽误了上映,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总有东山再起、面向观众的一刻。

“你既然认为你拍的是个好故事,就硬气些,不剪,不改,也不妥协。”

“别想着求人,求人没有用,还把人也拉下了水。”

“多少人一辈子都等得起,你年纪轻轻,怎么,一两年都等不得,你做什么电影?”

昭夕哭到声嘶力竭,忽然听见一旁的座位上,手机响了。

屏幕上是三个大字:程又年。

铃声不断,她却迟迟没有接起。

那人的耐心极好,她不接,他就一直打。

一遍没有拨通,他又拨来了第二遍。

昭夕的哭声渐渐止住,伸手拿起电话,接通了,却没有说话。

程又年叫她的名字:“昭夕?”

她默不作声。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又叫了一声,她才慢慢地答应了他:“我在。”

他终于有信号了。

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昭夕等待着,却只等来一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想必他还在大山深处,在她所不知道的保密项目里忙碌着,一有信号,第一时间就给她打来电话。

可他也不知道,她这边发生了好多事,明明每天睡前都一遍一遍渴望着他能拨通她的电话,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她就能一口气将所有的委屈与不忿统统诉诸于口。

昭夕语塞,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

他错过太多了。

面对他的追问,昭夕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反问他:“多久回来?”

程又年沉默片刻,才说:“暂时还回不来。”

“我现在就想见你,程又年。”

精疲力尽下,昭夕忽然有点孩子气,明知这样说很可笑,却还是赌气这么说了。

良久,程又年才说:“对不起,昭夕。”

虽然他连他在忙什么,为什么回不来,都没有办法解释一句。

两人破天荒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最后是昭夕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我开玩笑的。你忙你的,不用回来。”

程又年没能说出话来。

她又出人意料地笑了笑,“是出了一点事,但是会好的。”

爷爷说的很对,求人不如求己。

她一不知如何告诉程又年,二是告诉了他,他也无能为力。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无力,明明很用力地思念着对方,却没有办法言明。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苦难。

你要遵守保密条约,我亦不知从何说起。你帮不上我,我也无法走近你。

作者有话要说:

超字数了,所以又迟了点,抱歉抱歉。

200只红包。

明天见。

☆、第六十二幕戏

第六十二章

北京城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 今日老天爷一变脸, 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降雨量都补上。

雨水急速冲刷着车窗,像是拼尽全力要砸破障碍, 天地间一片雾霭, 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情景。

昭夕靠在座椅上, 很久很久没说话, 直到左侧窗户忽然传来两声闷响。

有人在敲窗。

她一惊, 侧头才看见有人站在外面, 打了把伞,身影被雨水润得模糊不清。

昭夕把车窗降下一条缝, 看见宋迢迢站在雨幕里。

雨势太大, 雨伞都遮不住, 再加上夜里风大,她紧紧攥着伞柄,就这样,伞还被吹弯了。

“这么大雨, 你出来干什么?”昭夕一怔。

“开门!这么大雨, 谁跟你站在这儿讲话?”

咔嚓一声, 昭夕下意识开了车内锁。

宋迢迢匆忙收起雨伞, 坐进副驾驶时, 一身都湿透了。

昭夕嘟囔了一句:“真皮座椅就是这么让你给糟蹋的……”

“要不是你, 我至于淋成这样?”

宋迢迢也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刻薄,只是在侧头看见昭夕还泛红的眼睛时, 尾声又放轻了,收起了气话。

昭夕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有点狼狈,立马别开脸,看着前方的雨幕。

“你出来干嘛?”

“出来看看你哭断气了没。”

“谁,谁哭了?”昭夕绷起脸,立马否认。

“得了吧,在我跟前装什么女金刚啊。”宋迢迢就跟在自己车里似的,动作熟稔打开面前的柜子,抽了两张纸巾出来,递给她,“擦擦眼屎。”

昭夕:“……”

她没好气地接过纸巾,重重地擤擤鼻涕,全无女神形象。

宋迢迢听见那响亮的声音,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