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也好,假也罢...

只要有人信了,便是心中的一根刺。

何况今日王冀既敢于人前这般说,那么往后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归要掂量几番了。

王昉的眼睛越过那开得正好的梅树,看向那广阔的蓝天...

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15章

如今只有卯时三刻。

外头的天还未全亮,有容斋的主屋内却已经里里外外进出了不少人。

屋中点着灯火,丫头们或是端着脸盆、或是布着早膳...

虽人□□错,却有条不紊。

十二串珠帘内,王昉坐在铜镜前,她把手掩在唇上,打着呵欠,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泪眼朦胧。

玉钏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素手替她挽着发髻,见她这般便软了声说道:“主子这几日睡得太晚,如今眼下都有乌青了。”

“无妨——”

王昉看了眼铜镜,她纤细的指尖匀过眼下的乌青,淡淡说了一句:“过几日便消了,先拿脂粉遮一遮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见管事,你拿几根老成的簪子,压一压年纪。”

玉钏轻笑一声:“早给您备好了。”

她这话说完,一面是从紫檀木盒里挑出一套鎏金的首饰,一面是低声说道:“今早奴听几个小丫头说,西苑那位五小姐昨儿夜里又给禁足了...说是三少爷回去的时候发了好一通火,连着二夫人的话也没听,便做了这主。”

王昉闻言,手是一顿,而后是淡淡笑了下:“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有这样一个妹妹也的确头疼...”

她把手放在膝上,轻轻叹了一声:“只希望五妹知晓三哥的苦心,往后能懂点事罢。”

她这话刚刚一落——

琥珀便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的面上挂着笑,一面是问王昉:“主子瞧这套可好?”

王昉从铜镜这处望去,见她手上拿着一件黛紫色直立对襟绣岁寒三友的长袄,一条十二幅暗绿色织金马面裙...便笑着点了点头:“就这套吧,挺好的。”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一面又去寻相衬的披风和鞋子了。

王昉这一番装扮,足足要比往日多花上一刻的时间...

待她走到外间,已是卯时五刻的样子了。

烛火摇曳下,王昉衣着华贵,云髻高堆,整个人就如那神仙妃子一般。

自打王昉醒来后,平素装扮也都是挑着简单的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快忘了她往先的模样了。如今乍然这一瞧,看着王昉虽然面色淡然自若,眉眼之间却有着一股天然的气势,竟是要比往日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

辰时。

日头已高高悬起。

庆国公府的荣事堂中,也已经聚满了不少人。

这其中男女皆有,有穿锦缎的,也有穿普通衣衫的,却是国公府内的十八位管事。

如今上头的位置还没有人,他们底下站着的便也放开了说话。

一个穿着长衫,约莫三十余岁的男人低声说道:“听说老夫人把对牌给了四小姐,让她和大夫人一道管家...也不知老夫人是在想什么,竟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他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啐他一声,跟着说道:“什么小丫头?那可是嫡出的四小姐...老夫人的本事,我们大家可都是知晓的。她这么做,自然是有她的道理,我们做下人的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罢了。”

被他“啐”了一声的男人,梗着脖子,脸涨红着:“徐管事,我们大家不过各抒己见,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徐管事瞪他一眼:“我看你们如今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嘴巴上也没个把门了。今儿个老夫人聚齐我们,就是让四小姐相看下...说好听了,别人称我们一声‘管事’,要打真了说,咱们在场的也不过是国公府的下人。主子做的决定,何时轮到我们说不了?”

他这话一落,在场的几人竟都被震得说不出话...

就连先前涨红着脸的男人,也呐呐不言。

屋外站着的王管家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见她淡淡点了点头,他才往里喊道:“老夫人、大夫人、四小姐到。”

先前站着的人皆停了声,各自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便低垂着头默了声、各按着身份跪好了。

王昉和程宜,各站一边,扶着傅老夫人的手往里走去。

最上头已摆好了二个位置,待傅老夫人和程宜坐下,王昉便站在一侧...

屋中静默无声。

待过了一会,傅老夫人才淡淡笑着,说了话:“今日我把大家聚齐在这,你们应该也已经知晓是为了什么。”

底下众人忙恭声应一声“是”...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便又说了句:“我这孙女虽然自小聪慧,却到底是初次管家,往后还要多赖你们照看着些...”

她这话一出,王管家忙恭声接了话:“老夫人这是折煞奴等下人了,四小姐是主子,奴等是下人...岂敢称一声‘照看’?”

旁的管事也忙接了话,纷纷开口,道着“折煞”、“岂敢”...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的手中依旧握着佛珠:“都起来吧,你们是府中的老人,说一声照看也不为过。”她这话说完,便与王昉说道,端肃的面容带着笑,连着声音也放柔了几分:“陶陶,你来认一认咱们府里的管事们。往后你管着家,做事、寻人可别认错了。”

王昉应一声“是”。

她的面上含着笑,往前迈出了几步,姿态从容而优雅。

待至人前——

王昉抬眼看向底下众人,而后才屈身半作了一礼,声音温雅:“往后要劳烦诸位管事多加帮衬了。”

众人忙还上一礼,喏喏言道:“四小姐折煞了。”

而后是从王管家开始,一一向王昉介绍起自己。王昉便这般听着,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面色端正,每次等人说完,她便看一会人...这一份笑容和倾听,让众人觉得矜贵而尊重,私下对她的好感便也多了几分。

待到那位“徐管事”的时候,王昉却是不动声色多看了一眼...

而后才继续看向下一位。

等这一通见好,已是巳时时分了。

傅老夫人便让他们先各自回去做事了,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起身,一面是听她问道:“你觉得徐复此人如何?”

徐复,便是那位徐管事...

王昉的面容依旧平静,一双带笑的眉眼却微垂了几分:“他是个聪明人。”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便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王昉依旧扶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声音却放低了几分:“先前屋里说的最热闹的时候,这位徐管事并未说话,却在丫鬟进去收残蜡的时候,他开口说了那番话...依孙女之见,徐管事怕是早已买通了丫鬟,而他说此番话,也不过是特意说给我们听。说得再直白些,徐管事这番话便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傅老夫人笑了笑,却未说话。

程宜看向王昉,一双柳叶眉稍稍蹙了几分:“为何?”

王昉看着她,一双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母亲应该知晓,徐管事是举人出身,只因得罪了人再也无法以科举入仕,这才入了咱们国公府...”她说到这,见母亲点了点头,才又继续说道:“这位徐管事在府里待了已有三年,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与其他管事处得不好,在府中的地位也一直未再提升过。”

“如今府内变动交迭...他呀,是心急了。”

王昉说到这,程宜也早已听明白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王昉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鬼机灵。”

程宜说完这话,便又皱着眉跟着说上一句:“既如此,这个人却不可中用...身为读书人却连‘立身为正’的根本也未曾做到,也怪不得不让他入仕了。”

王昉一双眼轻轻蕴上几分笑,母亲出自程家,最看不惯这样的读书人。

可这个徐复...

王昉笑着握过程宜的手轻轻晃了晃,软声说道:“母亲无需为这样的人费心,咱们国公府可不养闲人,若是他当真没别的本事...女儿自然不会用他。”

程宜虽然不喜徐复,倒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侧头看着王昉,看着眼前这个因着年岁越发娉婷的女儿...想起那日她站在身前,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她说,“母亲,我想学管家。”

她又何尝不知,她的陶陶不过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她的陶陶啊,终归还是长大了...

...

王昉回到有容斋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晚了。

她换了一身常服,便让玉钏下去了,自己裹着毯子靠在软榻上,嘴角轻抿,一手揉着眉心...

琥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灯火下的主子,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态,她心下一叹,走上前,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案上,便蹲在软塌前,替她轻轻按着腿:“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许是觉得舒服,她躺着的身姿放松了些,却未睁开眼。

琥珀手下没停,看着她便又低声说了句:“表少爷去国子监了,临走前,他让人送了这个过来...是桂花糕,还热乎着,您可要尝尝?”

王昉的身子一僵,她睁开眼看着琥珀放在案上的油纸包,良久才淡淡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琥珀一怔,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站起身,替她掖了掖身上的毯子,便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又化为沉寂了。

王昉的手撑在脸上,遮住了这满室灯火,不知是在想什么...良久她才坐起了身,推开了窗,倚榻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桂花浓郁,随着晚风一带,倒像是要把这股香味盖满了整个屋子。

王昉的指尖拂过那桂花糕,热意触到指尖...

她的面色平淡,一双清波潋滟的双眼无笑亦无波,手中却握着桂花糕,一口接着一口吃着。

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过这半开的木头窗棂,打在了王昉的身上。

而她却恍若不知...

月色高悬,夜色越发深了。

油纸包中的桂花糕已经没了,唯有几许桂花香依旧残留于屋内。

王昉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方胜络子,随风拂过,络子上的两颗圆珠轻轻敲击在一道,闹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终归——

还是未曾送出去啊。

第16章

王昉让玉钏把前几日绣好的棉袜拿着,又让小厨房把新做好的糕点放在食盒里,才往王衍所住的“太一斋”走去。

王衍前几日已拜在徐子夷门下,成为他第二个入室弟子。

这一桩事,无疑轰动了整个金陵城...

自打金陵城的贵人们知晓徐子夷的到来,还知晓他这回有心要在金陵城多待几年,各家各户的心思便也泛滥起来了。今朝你去拜个门贴,明日你去送些东西,却都被打发了回去。

哪里想到没过几日...

竟传出徐子夷收了个入室弟子。

这一下子,金陵城贵人们的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起来,左右想着“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多多益善”的道理,便又开始往徐子夷门前送帖子、送东西...却照旧被打发了出去,还附着一句“一生只收两个学生”。

君子重诺——

尤其是像徐子夷这样的,所说之言,更是一诺千金。

众人歇下了这门心思,可对徐子夷这个入室弟子的好奇,却久久未歇。

...

去往“太一斋”的路上,有不少丫鬟正在说道着事。

玉钏听了半嘴,知晓是一群读书人在国公府外,求见王衍...

这是近日常有的事。

除去这些没有根基的读书人,早先还来过不少官家的少爷、老爷,并着一些当世的先生、大儒。

玉钏一双眼挂着笑:“咱们八少爷,这回可当真是出名了...如今这金陵城内,怕是已无人不知他的名字了。”她说到这,又有些咂舌:“那位徐先生可真是有本事的人。”

王昉握着手炉,闻言是淡淡开了口:“是啊,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于拜师之事,未做反对——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为的就是这位徐先生存于当世的名声。

即便日后阿衍并未入仕,可有徐先生的这块招牌,他无论到哪,都会受人尊敬。

而那些要对阿衍下手的人,也该自个儿先掂量个明白。

玉钏听着她话中的平淡,有几分疑惑,便侧头看了她一眼:“主子好似对这事并不高兴?”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说话。

福祸相依...

她只是不知,这事于阿衍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

太一斋。

抱素见王昉过来,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上前打了个礼,恭声喊她:“四小姐”。

他长着一张聪明脸,尤其是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子机灵,未等她开口便说了话:“八少爷去前厅了,估摸着这会也该回来了,四小姐不如先去里屋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迈步先往里屋走去。

她自醒来后,就从未跨入过此处,如今来了便也好生看了一回...

王家对男子要格外严厉些,因此王衍屋中的装饰并不华贵,却还算清雅。博古架上摆着书、半透明的四面山水屏风后,可以瞧见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不少东西却还算整齐,一支狼毫毛笔放在洗笔盆里,一本书面半开着,屋中还透着一股清淡的墨香味。

可见先前王衍被叫去的时候,还在念书...

王昉想到这,面上便也添了一抹笑意。

抱素奉着一碗茶走来,朝王昉恭恭敬敬说了句:“四小姐,请用茶。”

“嗯。”

王昉回到位置,她握着茶盏,揭开了茶盖却并未饮...反而是看向眼前站着的小厮,淡淡开了口:“你唤抱素?”

抱素一听,眼睛便越发亮了几分:“是,小的名唤抱素。”

王昉看了他一眼,又问他:“你跟着八少爷有多久了?”

抱素眉心一动,依旧垂着脸,一张巧嘴开了口:“小的是六岁进的府,七岁便跟着八少爷了,如今也有八年余了。”

“这么说来...”

王昉饮下一口茶,跟着说了一句:“你并不是家生子?”

抱素轻轻应了一声“是”,说起自己的情况:“小的家里穷,人口又多,爹娘为了给新生的阿弟、阿妹留口饭吃,便把小的卖给了牙婆。”

“倒是可怜见的——”

王昉话中有几分哀叹,才又看向他,问了一句:“你爹娘这么做,你就不恨他们?”

抱素面色一动,垂着的头又埋了几分:“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也是恨过的。自打进了国公府后,就不恨了,反而感谢他们...要不是他们,小的也不会进国公府,也不会跟着这样好的主子。”

“阿衍是好...”

王昉说完这句,把茶盏放在桌上,拿了绣着牡丹的手帕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唤了他一声:“抱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