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看她这般,心下便是再大的不高兴也都化了个干净...她轻轻揽着孙女的肩膀,祖孙两许久未见,又没了嫌隙,这会自有许多话要说了。

帘外的李嬷嬷和半夏对视了一眼,便笑了。

李嬷嬷笑着说了句:“还是四小姐有本事,就这么一会就哄好了老夫人...”

半夏便也笑着应了一声:“是啊。”

她依旧打着手中的络子,眼却看向门外,嘴角浮现了一个笑,只是有人,怕是要不高兴了。

第13章

西苑。

纪氏正临窗剪花,闻言是一楞,手中的剪子便这般掉了下来...

随侍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上前捡起了剪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夫人小心,这剪子锋利的很,若是伤着您可如何是好?”

纪氏却无心这些,她转身看向那个身穿黄色袄裙的二等丫鬟,声音有些低哑:“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衣丫鬟垂着脸,闻言,忙恭声禀道:“半夏姐姐拦在外头,奴是从窗子那头听到的...老夫人的的确确是把玉牌给了四小姐,还说明早便会把这个消息传下来。”

纪氏一听这话便有些急火攻心,她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素来端庄的面容这会只余狠厉:“这个老虔婆,这个老虔婆!她把牌子给程氏也就罢了,这会竟然,竟然...”

她这般骂着,底下的丫鬟忙垂了头,不敢说话。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暗色袄子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了纪氏,她把几个下人都打发了下去,才又低声劝道:“我的夫人哎,隔墙有耳,您可不能这样胡言...若是让那位听到了,您说您,可怎么好?”

纪氏咬着牙齿,低声道:“我还怕什么?她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往日把管家大权,交给那个没本事的程氏,我念着长幼有序,也未曾说些什么。可如今是个什么事?她宁可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

她说到这,便愈发气急,重重拍了下黄花梨木桌:“她竟这般不待见我!”

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声,她扶着纪氏坐好,轻声说了句:“我可怜的夫人,您呐,就是吃亏在这张嘴巴上了。”

她说到这,奉了一杯热茶给纪氏,才又说了句:“要是那年老夫人来看您的时候,您未曾说那样的话,如今这府中的管家大权,早已到了您的手里。”

纪氏的脸一下子青一下子白:“我怎么知道那个老虔婆会过来看我?”

她接过茶盏,握在手心,咬了咬牙:“我决不能把这管家的权力,交给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叹,早年夫人便说过小姐狠厉有余,计谋不足...她垂着眼,良久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四小姐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您又何必把她放在心上?依老奴看,老夫人这病怕是真得厉害了,若不然她怎么会病急乱投医,竟让个小丫头来管家?”

纪氏一怔,侧头看她:“嬷嬷的意思?”

老妇人笑了下:“静观其变。”

她半弯了腰,覆在纪氏耳边,轻声说道:“等老夫人没了,便什么事都解决了。”

纪氏面色一变,她咬了咬牙:“那就如此便宜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暗自皱了皱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恭顺:“夫人,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

“罢了...”

纪氏叹了口气,面上却又闪过几许狠厉:“那个死丫头最好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

隔日。

千秋斋。

今儿个除了早早就去上朝的王允,其余人都来了个全。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眼滑过底下的众人,良久是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找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跟你们说说。年关将近,我这身体也越渐不好...便着意让陶陶一道帮衬着管家,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她这话说完,室内便是一静。

程宜和王珵是早就知晓了的,如今自然也没有反对。王蕙、王衍向来以王昉为主,只要王昉高兴,他们也就高兴了...纪氏昨日就得了消息,这会便低垂着眼、喝着茶,除去那双紧紧握着茶盏的手,倒是没有漏了半分情绪。

王冀暗自皱了皱眉,他看着王昉——

这样的大事,陶陶竟然未曾与他说过?

他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四妹,竟如此陌生?

王昉握着茶盏,一手掀开了茶盖。

她察觉到了王冀透来的目光,却只当不知,明艳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微笑,余光却往王媛那处看去...

王媛涨红着脸,死死瞪着她。

许是察觉到了王昉余光中的几分嘲笑,更是激怒了她,便这样站起身,冷声说道:“祖母,我不同意!”

王昉低垂着眼,喝了一口茶,茶盏的弧度恰好遮住了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

真是蠢货啊...

纪氏原先平稳,没有波动的面色,这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变。她看着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傅老夫人已经开了口,声音如常,眼中却带着几分冰冷意:“哦?你为何不同意?”

“母亲...”

却是纪氏开了口。

傅老夫人看着她,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你的女儿要说话,怎么,你想替她说不成?”她这话说完,便不再理会纪氏,只看着王媛:“说吧,你为何不同意?”

王媛也察觉到了祖母话中的那几分冷意,她看向母亲,却见她坐在椅子上白着脸。再看向哥哥,见他垂着眼、抿着唇,却是一眼都未曾给她...王媛想退缩,可她如今话已经出口,人已经站起,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她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道:“四姐不过只比我们长了几岁,她有什么能力来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公府?若是她日后有了什么差错,金陵城的贵人们又该怎么看待我们庆国公府?”

傅老夫人依旧握着佛珠,面色平淡,看着王媛的眼睛却如一把刀刃...

直到王媛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她才淡淡开了口:“我既然敢让陶陶管家,自然是相信她。若是她往后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我自是不会饶了她...”

傅老夫人说到这,便问她:“如今,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王媛哑声道:“没,没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既然没了,那便坐下吧。”等王媛坐下,她才又淡淡说了一句:“你能这样想,是好事。只是言他人者,首先自己要做得端正...你是国公府的小姐,需知礼仪气度。今日我不罚你,若是往后若再敢像今日这般,于长辈面前行为有失,我必定不会轻饶了你。”

王媛听她说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她垂了头,紧紧攥着帕子,哑声说道:“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良久才又发了话:“陶陶留下,其余都下去吧。”

“是...”

众人起身,又朝傅老夫人打了一礼,才先后往外走去。

王昉走上前,跪坐在软榻上,替傅老夫人按起了太阳穴:“您别气,五妹年幼,口不择言也是正常的。”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她合着眼任由王昉替她按着,声音平淡:“她哪里是口不择言?不过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把我当祖母看了。”

王昉按着穴位的手一顿,是过了会,才低声说道:“祖母这是什么话?五妹向来天真可人...”

“你也别替她说话,还真当我不知晓她背地里说得话,做得事?”傅老夫人嗤了一声:“有这么个娘,我也就没期望她能把我当正经祖母——只要她不做对不起我们王家的事,我也懒得管她。”

...

西苑。

纪氏一回到屋子,便摔了一套茶具。

屋中几个丫鬟都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王冀看着这幅场景,却是司空见惯。他让屋中的人都退了下去,坐在椅子上看着还在抹泪的王媛,面色便越发不好:“祸都闯了,你还哭什么?”

王媛一听他这样说,便越发哭得厉害...

纪氏看着王媛,终归是自幼疼惯了的幼女,哪里舍得?她走上前揽住王媛,细声哄了几句,才又看向王冀:“你吼她做什么?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子。”

王冀揉了揉眉心,他近日原本就够累了...

如今又听了这一通闹,心中的暴戾情绪早已生出了几分,却偏偏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他的妹妹,竟是一个都不能说。他深深换了好几下呼吸,才对着王媛露了一个笑:“好了,阿媛,别生三哥的气。”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纪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母亲,你有没有觉得如今的四妹...越来越让人觉得陌生了?她好像已经不依赖我了。”

“什么?”

纪氏皱了眉,她虽然无甚计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通的蠢货。如今听自家儿子说了这么一句,便也凝神细细想来:“你这样说...自从她落水醒来后,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王冀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良久才低哑道:“我这个四妹,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第14章

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管家,也有一段日子了。

她前世做姑娘的时候,只觉得管家这回事惯是无趣,因此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囫囵学了几日。后来嫁给了九千岁,倒是得了这管家的权力,可她本就不喜这桩婚事,又哪里会愿意为他费心?便也只是占了个权,件件桩桩都有专人处理,平素也不过接见几位管事罢了。

因此这会,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便格外要用心些。

除去每日交待得几件事,她还特地让琥珀去把这国公府内十八位管事们的品性、优缺大致摸了个清楚。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咱们后院管家,头一个要通的,便是你手中握着的这个账本。这个账本上记载着国公府的每一笔进出账,何时进出、谁进谁出,这账本里都一笔一画记得清楚明白。”

“除去你父亲还有你二叔,每月可有两千两的用度,其余都是按着自身月例给的。”

“若是有人要来支帐,少于五百两的,便只需往管事那头说一声、记上一笔,待后头补上便是。但若是高于五百两的,便需你这手上的玉牌,才能向管事处支帐。”

...

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

王昉便搁下手中的毛笔,奉了一盏茶过去,软软笑道:“祖母请先用茶。”

傅老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把手中握着的佛珠,挽到腕上...接过了茶,喝下一口,才又慢慢说道:“国公府内共有十八位管事,你先前让你身边的丫鬟去查,这是对的。只要是人,便各有各的毛病,但这毛病是好是坏,却需要我们自个儿掂量着...”

“如那厨房李顺家的,她便有个贪财的毛病,每回采买总时要扣下些银子。”她说到这,便稍稍停顿了下,侧头看向王昉,露出一个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我明明知道,却从未动过她?”

王昉眉心稍稍有几分蹙起,过了会,她才试探的说道:“李顺家的贪财,因此每回采买自然要货比几家...久而久之,她这一做法,却也给咱们府里,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傅老夫人闻言,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了一句:“你比你的母亲要聪慧。”

她这话说完,便继续就着先前的话头说道:“不过你只说对了其中一个,还有一个...”

王昉端坐着,闻言是道:“请祖母解惑。”

傅老夫人把茶盏搁下,缓缓说道:“李顺家的虽然贪财,可厨房之地,若要真摸出不少油水,却也不是件易事...因此,她这毛病,倒也无伤大雅。但若是把她放在其他位置,她这个毛病可是要捅了娄子。”

“认其人,辨其能——”

“但凡是人,必定各有各的毛病。可若善用,这个毛病自然也可以化为一桩长处。”傅老夫人说到这,伸手怜爱的拂过王昉的发顶,柔声说道:“这就是今日,祖母教你的第二件事。”

她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心下一叹,声便越发柔上几分:“累不累?”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不累——”

她这话说完,往人身上蹭了蹭:“只是如今才发现,祖母往常的不容易。”

傅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下一柔,手抚着她披在身后的发:“傻丫头。”

...

王昉是在千秋斋用过午膳才走的。

李嬷嬷在傅老夫人随侍,一面是递上了一盏热茶,一面是柔声说上一句:“四小姐聪慧,您往后也能轻松不少了。”

傅老夫人握着茶盏,笑了笑:“我也未曾想到。”

李嬷嬷把桌上的东西让丫头们撤了下去,一面是轻轻替人按着腿,面上有几分可惜,便又轻声说上一句:“只是四小姐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笑,良久她才说了一句:“却也不是非嫁出去不可。”

她这话说的极轻,李嬷嬷只听了个模糊,刚想问时,便见到傅老夫人已经合上了眼...

李嬷嬷张了张嘴,到底是未再说下去。

...

王昉由玉钏扶着走出了千秋斋,穿过了九曲长廊,刚刚走进梅园...

便瞧见王冀正往这处走来。

王昉脚步一顿,她面色平淡,伸手拢了拢斗篷,手中依旧握着手炉,往前方看去。

既躲不掉,便无需躲。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王四娘了...

待人至前三步路,王昉方缓缓屈下身子,做了一个家常礼:“三哥。”

王冀负手于身后,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礼仪周到的王昉,良久才淡淡说了话:“陶陶最近怎么不来寻三哥,可是与三哥生分了?”

他此时的声音全无往日的温润,就连那张素来带笑的面容,这会也只余沉寂和平淡。

王昉淡淡笑了笑:“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自有许多事要忙碌...陶陶虽然并不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却也知晓功名为重,又哪里敢去叨扰三哥?”

王冀的面容依旧平淡,他死死盯着眼前人,良久才化作一个轻笑:“三哥便是再忙,也有时间陪陶陶说话...”他这话说完,便又往前迈上一步:“府里这么多妹妹,三哥惯来是最疼陶陶的,陶陶可千万别与三哥生分才是。”

王昉未曾抬头,只幽幽说了一句:“真的吗?”

“什么?”

王冀脚步一顿,他皱了皱眉,却又马上软了语气:“自然是真的。”

“可是——”

王昉抬了头,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她鲜少哭,这会也是咬着下唇、抖着肩膀强忍着,让人瞧着却越发觉得可怜:“五妹与我说,三哥对我好,不是真心的,你只是利用我...三哥,五妹说的都是真的吗?”

王冀面色一怔,他刚想说话,却似想到了什么,忙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的面容——

可他再怎么看,也只是看到了一副伤心欲绝的面容。

难道真是阿媛说了这样的话?如果真是她所说,那么王昉近段日子的变化...倒也可以理解了。

王冀暗自咬了咬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脑中滑过几转思绪,看向王昉的时候却只余疼惜:“陶陶怎么能信阿媛这样的浑话?三哥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难道还能作假不成?”他这话说完,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说道:“且不说旁的,这么多年,三哥可曾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抽了抽鼻子,才又垂着头,细声细气说道:“三哥没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既如此,这利用二字,又从何说起?”

王冀说到这,暗自松下一口气,才又温声继续说道:“阿媛自幼便被宠坏了,这次怕也是妒我对你,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子还要好,因此才浑说了这几句话。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训她一顿...”

王昉抬了脸,她明艳的面容上这会也有些羞赫,眼睛却还红红的,咬着下唇:“陶陶错怪三哥了。”

王冀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知心兄长的模样:“傻丫头,幸好今日我问了这么一句,若不然陶陶不知要气三哥到什么时候...”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往后可切莫因为这样的浑话,而失了你我兄妹情谊。”

“你要相信,三哥最是疼你。”

王昉点了点头,软声说道:“陶陶记下了...”

她抬了头,看向王冀,咬着下唇,有些扭捏道:“三哥不要怪我。”

王冀笑了,他抚了抚王昉的发顶,才又软声说了句:“三哥怎么会怪您?傻丫头,快些回去吧...等再过几日,三哥带你去街上。”

王昉破涕为笑,连眼睛也亮了几分:“真的?”

见王冀点了点头,王昉面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了,她屈下一礼,又跟着一句:“风寒交加,三哥也快些回去吧。”

待这话说完,王昉便由玉钏扶着往有容斋走去。

王冀看着王昉的身影,良久才收回了眼,冷着一张脸继续往西苑走去。

途中,玉钏便皱了眉,面色有些不好:“主子,五小姐当真这样说过?”

若是这样,这五小姐说话做事,也当真是太过分了。

王昉掩在白狐领宽大兜帽里的面色,早就化为平淡——

闻言,她也不过轻轻笑了下:“我这五妹素来便是这样的德行。”

却是未说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