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停下了步子,抬头看去便见程愈和王冀往这处走来,身边倒是没有旁的身影。

不过...王冀。

王昉心下闪过几分恶心。

王冀也看见了王昉,他的面上一怔,而后是温声说道:“四妹?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在这?”

王昉袖下的手轻轻攥了下,她拘了一个家常礼,声音还是有几分避免不了的冷意:“我也不过是随处逛逛罢了。”

王冀皱了皱眉,他近日少在家中,与王昉的碰面也不多。

上回匆忙,他也未曾察觉出什么...

可这会,他却是明明白白,察觉出了王昉话间的冷淡疏远。

莫非是阿媛又做了什么事,惹她不开心了?

还是...

她知道了些什么?

王冀心下思绪百转,面上却依旧含着一道温和的笑意:“我正带着你景云表哥四处参观,不若四妹与我们一道?”

王昉低垂着眼,看不清面色,声音却依旧有些平淡:“陶陶大病初愈,怕是不能随伴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屈了一礼,跟着一句:“陶陶还要去母亲那处,便先行告退了。”

王冀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他垂着眼看着王昉...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四妹,竟然如此不听他的话了?

他刚想说话,程愈却先开了口:“正好。”

程愈看着王昉,眉目温和,清越的声调中带着几分笑意:“我也要去给姑母请安,便和表妹一道去吧...”他这话说完,便看向王冀,拱了拱手:“长砾兄今日也辛苦了,天寒地冻,改日景云再请长砾兄小酌几杯。”

天寒地冻...

王冀面色一变,他怎么觉得这位程景云是在拿他的话嘲笑他?

不对,不可能。

程景云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这些年也打听了他的许多事,无论是先生、还是同窗,大多是说他脾气好,重礼贤...虽是出自顺天府的程家,却从未见他持身份、轻旁人。

许是他想多了...

王冀心下松了一口气,再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倒是长砾考虑不周。”

他这话说完,看向王昉,面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那四妹就与景云一道去吧,景云是贵客,四妹可别像往日使着小性子轻慢了。”

“...是。”

王昉的声音依旧清淡,心下却是狠狠骂了自己一顿,她前世若不是真的瞎了眼,怎么会拿这个畜生当知心兄长?

她暗自缓了一口气,再转向程愈的时候,声音却已缓和了许多:“表哥,我们走吧。”

我们...

程愈心下磨着这两个词,眼中的笑便更浓郁了。

“好。”

他的声音轻缓,语调是说不出的柔和...

即使聪慧如程景云,怕是也不知晓他此时的心,酥酥麻麻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

两人的步子走得很慢。

玉钏更是低着头,恍若自己不在一般。

走过落英河,是一片花园,如今已是冬日,许多花早已谢了,如今也只有梅树开得正好...行走之间,由风带来一片暗香。

王昉低垂着头,捏着手中的络子,竟有些踌躇...

程愈半侧着身子替王昉挡住了风,而后他低了头,看着她...白狐的毛领遮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还有那不知是因为长大,还是生病而不再圆润的脸颊:“你不喜欢王冀?”

这是问句,语气却极为肯定。

王昉的步子一顿,袖下的络子握了紧,她侧身看着程愈,见他负手于身后也停下了步子,风光霁月的面容依旧含着笑。

“玉钏,你退后几步。”

玉钏一怔,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表少爷...

身为贴身丫鬟,她怎么能让主子和外男独身同站?

只是这个外男,是表少爷...

玉钏心里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想到表少爷的好名声,低声应了。她松开手退后了几步,站在一处,这个地方正好能看到主子,又能看到外人。

王昉看着程愈,良久才开了口:“我不喜欢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平和,声音却还是有几分踌躇:“王冀此人工于心计,不似表面...表哥,你切莫与他深交。”

“好。”

王昉一怔,她想过许多他会问得话...

却唯独未曾猜到,他会什么都不问,便这般应一声“好”。

她看着程愈,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络子上的两颗圆珠压得手心有些疼。而她平稳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复杂:“表哥为何不问我?”

程愈轻轻一笑,他宽大的青色衣袍被风吹得发出声响,而他站于这数颗梅树之下,风姿竟卓越竟如仙人一般:“这有什么可问的?你是谁,他又是谁?”

“傻丫头,我自然信你所言。”

王昉看着眼前的少年,面色一动,却是说不出的动容。

她想起记忆中,他曾与她说过“只要是陶陶说的,自然都是好的。”

因为是她说的...

所以便是好的吗?

那他可知,前世便是因她所言,而连累了他。

第12章

有容斋。

王昉歪靠在软榻上。

屋中灯火通明,案上的三鼎香炉中正燃着百濯香,香气浓郁,沁人心脾...

而她握着手炉,看着半开窗棂外头的月色,不知是在想什么。

琥珀半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皱了皱眉,只觉着屋中有一股子冷风...抬眼望去,便见软塌那边的窗棂竟被打了开。她唬了一跳,忙快步上前把窗都合了起来,一面是低声说道:“主子怎得又开了窗?要是真当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也没听到回声,便又转过身,轻轻唤了她一声:“主子?”

王昉这才回过神。

她看着琥珀,有些诧然:“怎么了?”

琥珀看着主子这幅模样,便知先前说的话她是半句都没有听到。她心下一叹,一面是把主子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又把几盆银丝炭往她这处聚拢了些,才又开了口:“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自打从‘飞光斋’回来,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失魂落魄...”

王昉低声呢喃了一回,良久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事,不过是在想一桩事罢了。”她这话说完,重新换了个坐姿,把手炉放在案上,才又看向琥珀:“今夜是玉钏守夜,你怎么来了?”

琥珀看着王昉又恢复到往昔的面容,便也收回了神,低声说道:“玉钏先前与我说,您中意珊瑚...这个丫头,并不是家生的,而是三年前被买进国公府的。她做事勤快为人也聪慧,若是要提,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到底不是家生子...”

王昉半歪着头想了想,才说道:“不是家生子倒也无妨,省的得她有所牵绊,我们用起来也不舒服。”

琥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既如此,那么奴这会便与她去说,让她先好生准备着。”

“不必如此着急——”

王昉看着烛火,眼神有几分晦暗不明,面上的情绪不知是悲是喜:“我的大丫头,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当上的。”

琥珀身形一动,低声说道:“您是要?”

王昉收回了眼,看着琥珀,声音平淡,未有波动:“你明日把这事传出去,只说我有意要提珊瑚做大丫头...再找人盯着珍珠,如果她真有异心,我不信她还能如此耐得住性子。”

琥珀看着王昉,不知在想什么,是过了好一瞬,她才低声应了“是”...

窗外的冷风刮过树木,在这寂寥的夜色中惹出一阵声响。王昉看着烛火下的琥珀,突兀的喊了她一声:“琥珀。”

“奴在。”

王昉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她越过琥珀,看向靠近窗棂的一根烛火:“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怕?如若珍珠真有异心,那珊瑚必定有危险...如若珍珠没有异心,她随我多年,我此举终究是伤了她的心。”

“主子...”

琥珀看着灯火下,王昉靠在软榻上,一半脸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

即使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琥珀还是察觉出了她话中的几许伤怀...这种伤怀,让她不禁想哭上一回。

王昉合上了眼,她袖下的手,握住了放在枕头下的那根方胜络子。而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忽然有些寂寥:“你要信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想护着的人太多,想做的事也太多了...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只能放在一边了。”

琥珀看着她,心下一痛,跟着便落下了泪。

她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她更不知道素来养在闺中的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只知道...

她要陪着主子。

不管主子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她都会陪着她。

...

王昉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那已许久未曾做过的噩梦,今夜却接踵而来。

被山贼乱刀砍死的父亲,自缢的母亲,颓废的弟弟,病弱的妹妹...还有她身边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

玉钏、琥珀两人围在床前,紧张的看着她,见她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许是刚醒,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喑哑...

玉钏忙去倒了一杯温水,琥珀便扶着她坐起了身,低声说道:“您昨儿夜里一直在做噩梦,还哭了好几回。”

王昉身子一动,她接过温水,喝了几口待喉间都润了,才开口说了话:“的确是做了几个噩梦,倒是吓着你们了...嬷嬷不知道吧?”

琥珀忙摇了头:“还未曾与她说。”

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跟着说了句:“主子可要去寺里拜一拜?奴听说水里脏东西多,人若是落了水,最好还是去寺里拜上一拜,把这些脏东西都赶没了,人便舒坦了。”

王昉笑了下,她把水杯递给玉钏。

什么脏东西...

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罢了。

除非那些人都死了...

不然,这些梦魇终究还是要跟着她,日夜折磨着她。

可王昉看着两个丫头带着希冀的眼神,这拒绝的话到底还是未曾说出口。她轻轻叹了一声,开口说了句:“且再等几日罢,阿衍也该上学去了,等他走了,再说吧。”

她说到这,便又嘱咐了二人一声:“你们切莫与旁人说起这事,免得祖母他们又该担心了。”

两个丫头对看一眼,点了点头,应了。

...

早膳后。

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姑娘过来了一趟,说是老夫人有请。

王昉倒是一怔,近些日子祖母都未曾让他们过去请安,因着那桩事她也许久未曾过去了...前些日子阿蕙做好的绣活倒是送了过去,却也未曾听到什么回音。

今日祖母请她过去,莫非是?

王昉未想太多,只是让玉钏取来斗篷,亲自系了上,便往外走去。她看着站在门外侍候着的半夏,缓了几分步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走吧。”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她走上前亲自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王昉心下一软,她明白,这是祖母让半夏给她撑场面。近段日子,祖母未曾唤她,国公府里免不得起了些风言风语...

都说是四小姐不得老夫人的宠了。

今日半夏这一举动,便是打破那些本就不牢固的风言风语。

...

千秋斋。

半夏给王昉上了茶,又上了一份她素来爱吃的糕点,便领着屋中丫头皆往外退去了。

傅老夫人依旧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正缓缓拨动着,眼睛却看着跪在前面的王昉。到底是素来疼爱的孙女,哪里舍得让她这般跪着,便开了口:“地上凉得很,你还跪着做什么?”

王昉却未起,她眼巴巴得看着傅老夫人:“陶陶有过...若是能让祖母舒了气,陶陶便是跪多久都可以。”

“哼。”

傅老夫人冷嗤一声,手下继续拨着佛珠,面上虽然依旧端着,却也有了几分松动:“你倒说说,你有什么过?”

王昉忙道:“陶陶仗着您的疼爱,不曾顾忌您的心情...”

傅老夫人闻言,便停了拨动佛珠的手,抬眼看她:“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倒还知道?”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可即使知道自己有过,知道我有气,还是想让我答应,嗯?”

王昉垂着眼,低声说道:“是...”

傅老夫人眉一皱,冷喝道:“大点声!”

王昉抬了脸,看着祖母,坚定的说道:“是!陶陶要跟您学管家,陶陶要护好家人,护好王家的祖德基业...求祖母成全。”

傅老夫人未说话,她就这般居高临下,冷冷得看着王昉。过了许久,她才软了声,朝王昉伸了手:“过来。”

王昉一怔,却还是依言站起身,走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良久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了两字:“瘦了——”

王昉所有的坚持在听到这话后,皆化为眼泪。

她半蹲着身,扑进了祖母温暖的怀抱里,由着祖母尚还有僵硬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哇哇”哭着,竟像个孩子一般。

傅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她上回见孙女这样哭,还是她八岁的时候。那时她养在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死了,她便这样抱着没了气息的哈巴狗,扑在她的怀里,哭得伤心。

她手下的力道用得便更轻了,连着声音也柔了几分:“好了,陶陶乖,不哭了。都这么大了,还这样哭,羞不羞?”

王昉抽抽噎噎停了哭声,心里也有了些不好意思...

她依旧靠在祖母的怀里,拿着帕子抹着脸上的泪,却不敢抬头。

傅老夫人看她这般模样,心下也松了口气,一面抚着她身后的发,一面说了话:“知道羞了?好在我这处没人,要是让旁人瞧见咱们的四小姐哭成这样,指不定私下要去如何编排着呢。”

王昉不依,便轻声嘟囔着:“还不是祖母惹哭了我...”

傅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惯会给自己找借口。”

她这话说完,取过桌子上放着的盒子,里面是一块刻着“庆国公府”的玉牌:“这原是一对,一块给了你母亲,另一块便给你...你自小便是个要强的,这回祖母也不拦你。打明日辰时开始,你便到千秋斋来,我亲自教你。”

王昉一怔,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呐呐喊了她一声:“祖母...”

傅老夫人轻哼一声,一手继续点着她的额头:“可别高兴太早,你年纪小,即便有我给你撑腰,底下的人怕还是不会拿你当回事...若你以后出了什么差错,祖母可也帮不了你。”

“陶陶知道...”

王昉这话说完,依旧赖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祖母最疼我了。”